凌晨三點十七分。

我是被喉嚨深處那陣蝕骨的奇癢生生摳醒的。不是咳嗽，是有什么活物在氣管里撓抓，帶著倒刺。猛地吸進一口氣，那活物驟然蜷緊——肺葉炸開一片針扎的劇痛。我弓起身子，喉嚨里爆出嘶啞的破音，像砂紙打磨朽木。每一次痙攣都牽扯著肋骨，仿佛胸腔隨時會裂開。

黑暗濃稠如墨，只有床頭電子鐘的屏幕，幽幽亮著兩點猩紅。03：17。那紅光浮在空氣里，像懸著的血滴。每一次咳嗽，視野里就爆開一片混亂的金星。

客廳的鼾聲穿透門板，悶雷般碾過來。是林深。一聲接一聲，帶著饜足的、沉重的節奏，狠狠砸在我的太陽穴上。第七個夜晚了。身側半邊床褥冰涼僵硬，吸走了我身上最后一點熱氣。我撐著坐起，骨頭縫里滲出酸澀的鈍痛，仿佛關節里灌滿了鐵銹。摸索著去抓床頭的水杯，指尖觸到冰冷的玻璃壁。水是昨夜剩下的，一口灌下去，寒流直墜胃底，激得喉頭又是一陣翻江倒海的腥甜。

***

燒起來是在第一天。毫無預兆，身體像被投入熔爐。骨頭縫里燎著暗火，皮膚滾燙，偏偏又冷得牙齒打顫。39度的水銀柱，像一根燒紅的針，刺進我模糊的視線里。我用盡力氣推了推身邊山巒般沉睡的軀體，聲音沙啞得如同砂礫摩擦：“林深…藥…退燒藥…”

他猛地一顫，像是被冰冷的蛇纏上，帶著極大的嫌惡翻身坐起。“啪！”床頭燈慘白的光劈頭蓋臉砸下來，刺得我眼球一陣灼痛，生理性的淚水瞬間涌出。他用力揉搓著惺忪睡眼，眉頭擰成死結，下顎線繃得緊緊的，每一個字都像淬了冰的釘子：“大半夜的…作什么？發個燒而已，至于嗎？”手指在床頭柜的藥盒里粗暴地翻攪，摳出一粒藥片，幾乎是摔在我攤開的掌心。

喉嚨干得像龜裂的河床。藥片黏在舌根，苦澀瞬間彌漫開，頑固地卡在狹窄的通道。我猛地弓身，爆發出撕心裂肺的嗆咳，五臟六腑都攪動起來，眼前陣陣發黑。

“咳咳…咳…水…”我伸出的手抖得不成樣子。

他卻像避瘟疫般向后急縮，身體繃緊，眉頭擰得更深，壓低的聲音里是赤裸裸的緊張和煩躁：“夠了！輕點！想把整棟樓的人都吵醒是不是？鄰居投訴你擔著？”他的眼神掃過我的狼狽，里面沒有一絲溫度，只有被打擾的慍怒和對潛在“麻煩”的戒備。喉嚨里那塊苦澀的藥片，化作一把鈍刀，緩慢地割著。

***

第二天，燒像是退潮，留下滿灘泥濘的虛弱。骨頭像被抽走了支撐，每一步都踩在棉花上，又虛又軟。公司急要一份文件，同事小李電話說來取。我扶著冰冷的墻壁，一步一挪蹭到玄關，指尖剛碰到冰涼的門把手。

一股蠻力猛地從身后襲來！狠、急、毫無余地。我整個人被向后拽飛，踉蹌著撞上身后堅硬的胸膛，手腕傳來骨裂般的劇痛。是林深。他不知何時幽靈般貼在我身后，臉色陰沉得能擰出水。

“你干什么？”喉嚨的灼痛讓質問都帶著嘶啞。

他置若罔聞，鐵鉗般的手指深陷進我滾燙的手腕皮肉里，骨頭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他粗暴地將我拖離門邊，一把搡進臥室，“砰！”地甩上門，門框都在震顫。他堵在門口，胸膛起伏，那雙眼睛死死釘在我臉上，里面翻滾著我從未見過的焦躁和一種…冰冷的、令人心悸的恐懼。

“你能不能有點腦子？”他聲音壓得極低，嘶啞得像砂輪摩擦，“看看你這副鬼樣子！蠟黃的臉，凹下去的眼，站都站不穩！你想讓外人看見？你想讓他們怎么想我？嗯？”他急促地喘息，仿佛我病弱的軀體是一件令他蒙羞、無法忍受的污穢。

我低頭。手腕上深紫色的指痕迅速浮腫，尖銳的痛楚像毒藤纏繞。他剛才掐我的動作，干脆利落，帶著甩脫垃圾般的厭惡。門外，隱約傳來小李疑惑的喊聲：“陳默？在家嗎？”

林深猛地扭頭，兇狠的目光幾乎要穿透門板。他深吸一口氣，再轉回臉時，嘴角竟奇異地向上扯動，拉出一個疲憊而溫和的弧度。他拉開一條門縫，聲音刻意放軟：“小李啊？真不好意思，陳默剛吃了藥，睡得沉，叫不醒。文件我放門口鞋柜上，麻煩你自取一下？”那語氣，是恰到好處的體貼和歉意。

門縫合攏，隔絕了外面的世界。他臉上那點虛假的溫度瞬間凍結，只剩下冰冷的緊繃。他看也沒看我，徑直走向客廳。我僵立在床邊，手腕的痛楚火辣辣地灼燒，而心底某個地方，比那指痕更深、更冷地裂開一道縫隙。

***

第四天清晨，混沌的意識掙扎著浮出水面。習慣性地伸手探向身側，指尖觸到的只有一片空曠的冰涼。林深那邊空空蕩蕩，連一絲褶皺、一點余溫都吝于留下。心臟猛地一沉，不祥的預感像冰冷的藤蔓纏了上來。

我拖著沉重的身體下床，腿腳虛浮。走到他那側的床頭柜，拉開抽屜——須后水、雜志，唯獨不見那個灰藍色的羽絨枕頭。寒意順著脊椎爬升。我轉向衣柜，深吸一口氣，猛地拉開滑門。

屬于他的那排襯衫掛得筆挺。目光死死鎖住一件淺藍色條紋——上周他“出差”時穿走的那件！衣領內側，靠近喉結的地方，一圈極淡的、幾乎散盡的古龍水印記赫然在目！那冷冽又帶著木質尾調的獨特氣息，我絕不會錯認。是他每次“精心出行”的標記。那縷幽香，像根冰冷的探針，狠狠刺進我混沌的神經。出差？謊言！他根本沒離開過這座城市！

支撐身體的力氣瞬間被抽空。我順著冰冷的柜門滑坐在地，地板的寒意穿透薄薄的睡褲。雙臂環抱住膝蓋，將臉深深埋進去。巨大的欺騙感和一種難以名狀的、毛骨悚然的寒意扼住了我的喉嚨。他不是出差，他只是拒絕靠近我。僅僅因為我病了？因為我這副樣子礙了他的眼？還是…有什么更黑暗的東西，讓他視我如蛇蝎？

***

第七天，低燒像跗骨之蛆，頑固地盤踞在38度線上下。關節銹蝕般滯澀，每一次移動都牽扯著酸軟的痛。嘴唇干裂起皮，喉嚨里燎著暗火。網購的退熱貼到了，快遞員在樓下按鈴。我扶著冰冷的墻壁，身體像灌了鉛，每一步都走得搖搖欲墜，蹭到玄關。

指尖剛搭上冰冷的門把手。

一股大力猛地從背后襲來！不是推，是兇狠的拖拽！我整個人被這股蠻力扯得向后倒去，脊背重重撞上一個結實的胸膛，撞得眼前金星亂冒，本就脆弱的骨架幾乎散開。

“咳咳！咳咳咳咳——！”一連串驚天動地的咳嗽在我耳畔炸響，聲音洪亮、急促，帶著夸張的力度，震得我耳膜嗡嗡作響。是林深。他不知何時已如鬼魅般貼在我身后。

他一只手依舊死死鉗著我的胳膊，另一只手卻閃電般抓住我那只因發燒而滾燙的手腕，不由分說，強硬地將我的掌心死死按在他自己冰涼的額頭上！

“嘶…你摸摸！你好好摸摸！”他的聲音嘶啞，刻意營造出極度痛苦的虛弱，眼睛卻死死盯著我，里面燃燒著一種近乎狂熱的控訴，“燙死我了！頭要炸了！昨晚淋透了！你怎么回事？我都這樣了，你瞎了嗎？陳默！你一點都不關心我？”

我的手掌被迫緊貼著他干燥、光滑、甚至比我低燒的手掌還要涼幾分的額頭！哪有一絲高熱？一股濃烈到刺鼻的消毒水氣味，毫無遮掩地從他敞開的睡衣領口、從褲袋里彌漫出來，霸道地涌入我的鼻腔。這味道太新了，新得刺眼，與他此刻表演的“凄風苦雨”格格不入。

我的視線不由自主地被他眼底那片密布的紅血絲攫住。那紅色，濃稠得近乎發黑，蛛網般爬滿眼白，絕非高燒的混沌，而是通宵達旦沉迷屏幕后特有的、帶著亢奮和焦灼的暗紅。

就在我的目光與他那充滿虛偽控訴的眼神碰撞的剎那，一股尖銳的、足以撕裂現實的眩暈猛然攫住了我！眼前林深那張寫滿虛假痛苦的臉驟然扭曲、碎裂！取而代之的是一幅無比清晰、無比恐怖的景象——

刺眼慘白的無影燈下，我躺在一張冰冷狹窄的手術床上！身上插滿粗細不一的管線，如同被蛛網捕獲的獵物，連接著旁邊發出單調“嘀嘀”聲的冰冷儀器。我的雙頰深陷，皮膚是死氣的灰敗蠟黃，嘴唇干裂毫無血色，整個人枯槁得如同一具被吸干水分的木乃伊！

而床邊，站著的正是林深！他穿著纖塵不染的白襯衫，袖口隨意挽起，露出手腕上價值不菲的腕表。面色是異樣的紅潤，皮膚光滑緊繃，眼神銳利如鷹隼，嘴角甚至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饜足的微笑。他微微俯身，湊近我的口鼻，然后，極其享受地、貪婪地深深吸氣！

在我的幻覺里，幾縷極其稀薄、閃爍著微弱金色光澤的霧氣，正從我的口鼻之中，絲絲縷縷地、不受控制地飄散出來，如同被無形的力量牽引，絲絲縷縷地鉆進林深貪婪張開的鼻孔！隨著他每一次深長的吸氣，病床上那個“我”就肉眼可見地更加枯萎一分，而他的氣色，便愈發顯得神采奕奕，容光煥發！

“呃…！”這驚悚的畫面如同高壓電流貫穿全身！喉嚨里爆出一聲短促扭曲的驚喘，身體劇烈地一顫，像是被無形的鞭子狠狠抽打。那只被他強行按在他冰涼額頭上的手，如同觸碰到滾燙的毒液，猛地痙攣著抽了回來！

幻象消失。眼前依舊是玄關，是林深那張近在咫尺、寫滿虛假痛苦和真實不滿的臉。

“你干什么？！”林深被我劇烈的反應驚得一跳，隨即眉頭擰成死結，語氣里的不滿幾乎噴薄而出，“讓你摸摸我是不是發燒了，你躲什么？看看你自己！病沒好利索，還這么毛手毛腳！傳染給我了怎么辦？！”他下意識地抬手，用睡衣袖子狠狠擦拭我剛才短暫接觸過的額角皮膚，動作里是毫不掩飾的嫌惡。

最后那句脫口而出的“傳染給我了怎么辦”，像一把淬了劇毒的冰錐，精準無比地捅進心臟深處早已血肉模糊的傷口。原來最疼的，真的不是高燒40度時那要將人熔化的滾燙，也不是骨頭縫里滲出的酸楚。最疼的，是他此刻緊緊抓著我這只因生病而滾燙的手，卻只在意他自己的皮囊是否會被玷污，只在意他自己會不會被“污染”。

那股濃烈的消毒水味，此刻聞起來，帶著墳墓深處腐朽的死氣。

***

那幻象如同一只冰冷的鐵爪，死死攥住了我的心臟，留下深入骨髓的陰冷和恐懼。它清晰得不像幻覺，更像是一個強行楔入腦海的血腥預言。林深近期的所有反常——刻意的疏離、衣領殘留的“出差”香氛、虛假的“病痛”、嶄新的消毒水氣味、眼底熬夜的紅血絲……這些零碎的拼圖，被這恐怖的景象瞬間粘合，指向一個我無法想象卻無法逃避的深淵。

坐以待斃等于慢性自殺。趁著他白天離開，留下這死寂的囚籠，我拖著殘存的氣力，開始了無聲的搜索。目標明確：那濃烈消毒水的源頭，任何能證明那幻象并非臆想的鐵證。

客廳的抽屜、茶幾下的暗格、電視柜的縫隙……除了灰塵和雜物，一無所獲。書房，書桌抽屜鎖著。試了他常用的幾個密碼，冰冷的拒絕。電腦屏幕漆黑，密碼是另一道無法逾越的高墻。焦躁像螞蟻啃噬著神經。轉向臥室，我們的臥室。床頭柜、衣柜掛衣區、五斗櫥抽屜……依然空蕩。那股消毒水味，狡猾地隱匿了。

就在疲憊和絕望像潮水即將淹沒頭頂時，目光落在衣柜最底層那個巨大的、塞滿過季被褥的深藍色收納箱上。箱子被塞得嚴絲合縫，上面還壓著幾個沉重的旅行包。對一個病弱之人，挪開它們近乎不可能。但一股源自骨髓深處的蠻力支撐著我。咬緊牙關，用盡殘存的生命力，一點一點，將那些沉重的包拖開，汗水瞬間浸透了虛軟的睡衣。終于，露出了深藍色的塑料箱蓋。

掀開蓋子，是疊放整齊的厚被和羽絨服。手臂探進去，撥開柔軟的被褥，指尖在冰冷的箱底最內側角落，觸到一個堅硬、冰涼、規則的東西。不是織物，更像是一個…瓶子？

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幾乎要破膛而出。不顧手臂被箱壁擠壓的劇痛，手指奮力探得更深，指尖終于勾住那東西的邊緣，用盡最后一絲力氣猛地一拽——

一個從未見過的瓶子，暴露在昏暗的光線下。

它比香水瓶略大，通體是深沉得近乎吞噬光線的墨藍色玻璃，瓶身光滑，沒有任何標簽。最詭異的是它的觸感。握在掌心，那玻璃瓶壁竟傳遞出一種極其微弱卻真實存在的搏動！一下，又一下，緩慢而有力，仿佛里面囚禁的不是液體，而是一顆沉睡的、邪惡的心臟！瓶口被一個造型繁復、像是某種古老合金鑄造的旋蓋緊緊密封，嚴絲合縫。

盯著這詭異搏動的容器，寒意從腳底直沖天靈蓋。病床上枯槁的身影、林深吸食金霧的畫面，再次無比清晰地閃回。直覺在尖叫：就是它！那消毒水的味道…正極其微弱地從這瓶蓋的微小縫隙里滲透出來！

雙手劇烈顫抖，用盡全身力氣去擰那冰冷的金屬瓶蓋。紋絲不動。找來厚毛巾裹住增加摩擦，指甲因用力而泛白，指關節咯咯作響。“啵！”一聲輕響，瓶蓋松動了！一股難以言喻的、混合著濃烈消毒水、鐵銹腥氣和一種奇異甜膩的復雜氣味猛地噴涌而出，嗆得我胃里翻江倒海，干嘔不止。

瓶子里，盛著大半瓶濃稠如融金的液體。它們在微弱光線下，緩緩地、妖異地流動著，閃爍著非自然的、令人心悸的暗芒。

瓶身內側，緊貼著那流動的金色，用極細的黑色記號筆，清晰地烙印著一行英文：

>**ESSENCE VII - Subject M. Chen - Extraction Complete.**

>

>**（精華 VII -對象 M.陳-抽取完成。）**

“VII”……羅馬數字的7。第七次抽取。對象：M.陳。

我的姓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