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下馬車,被突來的寒風裹挾于其中,目光被絞碎,又重新凝聚,她看到了一名剛剛下馬的吐蕃青年,看上去比自己要大上一些。是那被風吹日曬摧殘得有些過于衰老的皮膚,使他的面孔有些滄桑;可那雙深黑而又含著光芒的眸子又暴露了他的年少。
他腰上配一把鑲銀的長馬刀,身著青色的右衽衣,雙耳帶綠松石耳墜,眉宇間不少少年的天真,可那一身裝扮又分明是久經沙場的戰士。她不自覺失神,那雪頂上的半面夕陽正照她的雙眼,分不清究竟是紅日的映像還是閃爍的目光。
背后的內人拽了拽她的衣袖,她這才發覺自己的行為有些失禮,就那么直挺挺的站在一眾相互行禮致意的人群中。
夕陽照射在背上,他發現那個女孩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但是他不敢看她,或許因為對異族的好奇?還是自己多心?
他更不敢多想,因為從沒想明白過什么問題,就和其他人一樣對贊蒙和唐國的使臣行禮。
親愛的格桑似乎看出了他的窘迫,輕輕用馬鼻蹭了蹭他,呼出的熱氣擁在他的臉上,拉回了他猜測的思緒。抬頭時像是做賊心虛一般的瞟了一眼她的方向,卻發現那穿著鵝黃色宮服的女孩沒有再盯著他看,心中似乎放松不少,可又好像失去了些什么,只有她烏黑長發上別著的鑲銀玉釵反射的暮光晃在眼前,一明一暗。
筵席上沒有大國上朝那么分明的禮節座次,只是為了表示敬重,李道宗被安排在了主位上,蘇農贊坐在他的左手邊,
沒有什么玉膳珍饈,無非是些肉食奶酥,青稞面食,但巖窖中釀出的青稞酒清香熱烈。雙方語言不通,都需要居住在漢番雜居之地的人來充當翻譯,言語和緩,蘇農贊在表達對唐朝上邦的尊崇,對天子的敬仰,還有對自己這位岳丈的禮贊。
李道宗也是隴右李氏出身,骨子里沒有中原世家的那些瑣碎繁復,更多的是粗獷豪放,可領軍多年,也鍛煉出了細心,他沒有在一句句稱贊中得意忘形,而是在笑顏中暗暗觀察這位“小婿”——吐蕃的王,一個可以把松散的部落連結成統一王朝的人,絕非什么愿意居于人下,俯首稱臣的宵小之輩。如果不是四年前在隴地見識到吐蕃的軍力,恐怕陛下也不會同意和親的請求,無非是為了避免其與高句麗、突厥形成三面之圍,現下的大唐,還沒有足以支撐三線作戰的軍備。雖然這個年輕人將自己偽裝的很好,但他還是看出了那笑臉逢迎之下暗藏的野心。只是希望不要在有生之年與其對陣,那樣女兒的生活怕是會毀于一旦。
蘇農贊看見新婦的那一刻很是驚訝,比起之前的兩個妻子,這一位明顯更加美麗,但她絕不會成為自己通往霸業的絆腳石,他知道自己最想要的是什么,絕對不是豪華的宮殿與妻妾成群。年少時的夢是為父親報仇——殺死篡位的仇敵,可當他站在山南瓊結看著那一眾部落的首領向他道賀,各地寺廟的大德向他行禮時,他覺得自己的、吐蕃的腳步都不應該停留在這雪域之上,要拓寬領土,去爭取更肥沃富饒的土地,做更多人的王,去征服那些先輩們不曾踏足的土地。阿柴阻擋了前進的步伐,那就蕩平他們,大唐也總有一天會被他打敗,他也總有一天會成為坐在主位上,外臣陪坐一旁的“天子”。當然,當下還是要收斂,暗中積蓄力量,只等一鳴驚人。
雖是盛夏,但夜里的寒冷卻勝似長安的深秋,璇霜最近總是莫名的煩躁,她一個人走在星宿川的岸邊,看著星星點點中倒映的銀河,破碎與雜亂也有它的魅力。今夜沒有月亮,可星光與火把卻把營地附近照的通明,遠處的湖中似乎有一群野鶴,不時傳來細若游絲的嗷鳴,像是曠野在與風竊竊私語。寒意穿透棉衣碰到了她的肌膚,不覺打了個顫,于是回身向營房走去,卻發現營門口有個身影在望向這里,她認出是白天的那個男孩,有一些驚訝,好像沒有多想,繼續像營門走去。
普布在汲水時發現了湖邊的那個人,他沒有去打擾她,畢竟自己也不會說漢人的語言。可等到把水囊放回帳房,卻又不自覺中走到營門,站在那里遠遠的看著她來回踱步。看到她回身的那一刻,他有些緊張,可瞬間又平靜下來,只是呆呆的站著,沒有做什么刻意的動作,好像從沒注意到她一般。
她不知道這個男孩為什么要站在這里,走近后也不曾看她一眼,是不是白天的失禮讓他感到不快?當她看向那夜空下俊朗的面孔時又情不自禁的多看了一會,不自覺放慢了腳步,她想和他打個招呼,但又覺得不合適,就這樣收回目光,從他身旁經過。他就那么直挺挺的站著,動也沒動一下。
遠處的高山在萬年的冰川侵噬中變的參差不齊,巍峨險峻,山上亂石嶙嶙,山腳下的河谷里水草豐茂,正是山峰經歷了挫折磨礪,才將融雪匯成支流,滋養了繁多的生命。在這里,無論平凡還是偉大,其實都由滄桑造就。可是那些青春正好的人們,又到哪里去磨礪芳華的棱角,找尋自己的歸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