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上海灘絲光
- 杭州傾戀
- 煋燑
- 2573字
- 2025-07-23 08:00:00
晨光慘白,爬上法租界紅磚小樓冰冷的鐵欄,斜斜切進客房。
林晚舟在地毯上蜷了一夜,骨頭縫里都滲著寒氣。她扶著冰涼的門板,掙扎起身。藍布夾襖皺成一團,沾滿泥點,像塊臟抹布。膝蓋一跳一跳地疼。
走廊盡頭,浴室門虛掩。
她推門進去。白瓷磚墻壁反著冷光,水龍頭亮得刺眼。
擰開,水嘩嘩砸在搪瓷盆底。她掬起冷水,狠狠撲在臉上。水珠順著下巴滾進粗糙的衣領。
鏡子里映出一張臉,蒼白,眼下淤青。
頸后,參差的短發茬倔強地支棱著,如同秋后被割剩的枯草。絨線帽下露出的額角,一道細小的血痕凝成了暗紅。
門被輕輕叩響。
她驚得一顫,關掉水龍頭。
門外是房東太太安娜,一個矮胖的俄國女人。她不會中文,手里托著一摞衣物,下巴朝衣物努了努。眼神里沒有溫度,只有例行公事的打量。
衣服是羅伯特的安排。一件陰丹士林藍的布旗袍,料子普通,洗得發硬。一件米白色開司米薄毛衣,袖口磨起了毛球。還有嶄新的貼身衣物,漿洗過,散發著陌生的皂角氣。沒有鞋。她腳上那雙沾滿泥濘、后跟歪斜的黑布鞋,與這房間格格不入。
她默默接過。旗袍套在身上,寬大空蕩,像個藍布口袋。肩線垮塌,腰身空空。
鏡中人,套著別人的殼子,眼神枯寂。
只有頸后那刺手的短發茬,提醒她是誰,從何而來。她脫下鞋,光腳踩在冰冷的瓷磚上,寒氣直鉆腳心。
樓下傳來汽車發動聲。她走到臨街小窗前,撩開厚窗簾一角。
羅伯特正把昨夜那輛泥濘的福特車倒出院子。車子駛上街道,匯入清晨法租界稀疏的車流,消失在梧桐樹蔭的拐角。一個背影,干脆得像刀切,不留半分痕跡。
屋子徹底空了。死寂沉沉壓下。陌生的木頭、皮革和香料氣味凝固在空氣里。壁爐冷,銅架床冷,椅子冷。她是這冰冷空間里唯一的活物,卻幾乎感覺不到活氣。
饑餓在空蕩的胃里抓撓。她摸索著下樓。廚房里,安娜正用鋁鍋煮著氣味濃烈的湯,看見她,指了指灶臺角落。一個搪瓷碟子,倒扣著另一個碟子,邊緣凝著水珠。揭開,里面是兩個冰冷的白面饅頭。
她拿起饅頭干啃,碎渣簌簌掉在地上。安娜瞥了一眼,沒言語,繼續攪她的湯。鍋沿冒出的熱氣,模糊了俄國女人漠然的臉。
日光爬高。窗外街道活泛起來。人力車的鈴鐺,小販拖長的吆喝,汽車偶爾的鳴笛。這些聲音隔著玻璃嗡嗡傳來,像另一個世界的模糊背景。
她蜷在客廳一張寬大的絲絨沙發里,沙發又冷又硬。
目光漫無目的掃過:墻上濃烈的異域風景畫,壁爐架上黃銅的帆船模型,墻角巨大的雕花木鐘,鐘擺一下,一下,沉重地切割時間。
……
羅伯特直到傍晚才回來。鑰匙在鎖孔里轉動的聲音異常清晰。他推門,帶進一股涼氣和淡淡的雪茄味。
他脫下大衣遞給安娜,公文包咚地落上門廳柜子。動作流暢,帶著事務性的疲憊。
他這才看到沙發里的林晚舟,腳步一頓。藍眼睛里掠過一絲幾乎難以捕捉的情緒,像是才想起家里還有這么個人。
“坎貝爾先生?!绷滞碇壅酒鹕恚曇舾蓾挻蟮乃{布旗袍掛在她身上,襯得人越發單薄。光腳踩在深色地毯上,蒼白刺眼。
羅伯特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片刻,眉頭微蹙,又落到她光著的腳上?!耙路缓线m?”他問,平淡如問天氣。
“還好?!彼吐?。
他點頭,不再問。“住得慣?”
“嗯?!彼寡?。
沉默。壁爐架上那座沉重的木鐘,齒輪咬合聲在寂靜里放大,咔噠,咔噠。
“晚飯后,”羅伯特打破沉默,聲音平穩如公事,“談談你的安排。”他松了松領帶,徑直走向書房的橡木門?!鞍材葧心愠燥??!遍T在他身后關上,咔噠輕響。
晚餐沉默。長餐桌鋪著漿洗發硬的白桌布。安娜端上湯、面包、一小碟切得整齊的冷肉。刀叉碰在瓷盤上,聲音清脆。羅伯特吃得很快,專注看一份英文報紙。林晚舟小口喝著寡淡的湯,湯里有陌生的香料味。面包硬,冷肉無味。胃里依舊空著。
書房門緊閉,門縫下透出一線燈光。她坐在客廳的黑暗里,聽著鐘擺單調的切割聲,等待。
不知多久,書房門開了。燈光瀉出,在地毯上投下長條光帶。羅伯特站在門口,手里一杯琥珀色的酒。
“林小姐?!彼疽馑M來。
書房很大。四壁頂天立地的深色木書架,塞滿厚重書籍。寬大書桌像艘船停在中央??諝饫锘祀s著雪茄、紙張和皮革的氣味。
羅伯特在書桌后坐下,示意她在對面高背扶手椅落座。椅子很硬。
“首先,”他開門見山,聲音在寂靜的書房里格外清晰,“杭州暫時不能回。李督軍的人不會罷休?!彼{眼睛看著她,帶著審視的冷靜?!澳愀赣H那邊,也不安全。”
林晚舟放在膝上的手微微蜷縮。指尖冰涼。
“怡和洋行,”他繼續,指尖輕敲光滑桌面,“在上海有業務。絲綢是重要部分?!?
他頓了頓,斟酌詞句。“你的技藝,在杭州或許珍貴。但在這里,上海灘,”他微微搖頭,“洋行需要熟悉國際貿易規則、懂得市場需求的買辦和經理,不是作坊里的織工?!?
他的話像冰冷的針,扎進心里最后一點虛弱的星火。世界舞臺?那點微光,在逃亡路上被父親掐滅,此刻被羅伯特用更冷靜、更現實的方式徹底碾碎。她在這里,什么也不是。
“你暫時住這里?!绷_伯特下了結論,“安全。安娜管起居。至于將來……”他端起酒杯抿了一口,琥珀色液體晃動。
“你需要時間適應上海?;蛟S,找點事做。比如,學學英文?!彼哪抗鈷哌^她身上不合體的藍布旗袍和光腳,不再言語。意思明了——她需要改變,變成上海灘能容納的樣子。
“謝謝?!绷滞碇勐牭阶约焊蓾穆曇?。除了這個,還能說什么?
“早點休息?!绷_伯特放下酒杯,拿起桌上文件,目光已移開。談話結束。
林晚舟走出書房,輕輕帶門。隔絕了燈光,隔絕了雪茄和皮革的氣味??蛷d昏暗,只有窗外遠處霓虹招牌變幻的光影,無聲地在天花板上涂抹詭異的色彩。她回到冰冷的客房,沒開燈。摸索到窗邊,推開一扇。
夜風卷著黃浦江的水汽和城市的渾濁涌進來,咸腥、油膩。
遠處外灘,一片璀璨光海,高樓巨大的黑影輪廓森然,如同蟄伏的鋼鐵巨獸。燈火明滅,像無數冰冷的槍口。輪船沉悶的汽笛刺破夜空,悠長蒼涼。
這就是上海。
父親口中的“外面世界”,羅伯特許諾的“世界舞臺”。
龐大、冰冷、陌生,閃爍著誘人又危險的光。它沒給她翅膀,反像一個更大、更復雜的迷宮。她逃離了錦云記的金絲牢籠,一頭撞進這鋼鐵叢林。她的身份,她的價值,連同那身引以為傲的杭羅技藝,在此地都格格不入,像一件過時的、沾著焦痕的舊物。
她靠在冰冷的窗框上,夜風撩撥著頸后刺手的短發。手指探進貼身內袋,觸到那方小小的、疊得整整齊齊的素白杭羅帕子。指尖下,焦黃的灼痕微微凸起,裹著那縷斷發,堅硬頑固。
帕子冰涼。如同此刻心境。
窗外,上海的夜,光怪陸離,深不見底。這絲光,冷徹骨髓。它照亮前路,也照見無依的漂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