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命來換。”
嘶啞破碎的尾音,裹挾著寒風和唇邊那抹妖異的深紫,狠狠砸在院門口死寂的空氣里。十幾張驚恐絕望的臉瞬間凝固,像被無形的冰霜凍結。抱著病童的母親手臂僵硬,攙扶老人的漢子瞳孔驟縮,捂著潰爛傷口的人忘了疼痛,只剩下對那紫色粉末和冰冷笑容的本能恐懼在眼底瘋狂燃燒。
死寂。只有風卷過破敗院墻的嗚咽,和遠處不知名野狗的低吠。
那抹妖異的紫,像烙印,燙在所有人心頭。比亂葬崗的腐臭更令人窒息。
我扶著冰冷粗糙的門框,紫河車粉帶來的陰寒在四肢百骸里奔流,凍結了牽機草的麻痹,也凍結了胸腔的灼痛,帶來一種詭異的、非人的清醒。身體像一具被劇毒浸透的空殼,在寒風中搖搖欲墜,唯有眼底的冰,堅硬如鐵。
“咳……咳咳……”角落里,鐵蛋壓抑痛苦的呻吟聲,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僵持。
抱著鐵蛋的老婦人猛地一顫,渾濁的眼睛從我的嘴唇移到孫子灰敗的小臉上,巨大的恐懼和更巨大的、絕望的母愛在她眼中瘋狂撕扯。她干裂的嘴唇哆嗦著,喉嚨里發出“嗬嗬”的聲響,最終,那雙布滿老繭的手,顫抖著、極其緩慢地探進自己破襖最里層的夾縫——一個藏得極深、油紙包裹的扁平小包被她掏了出來,邊緣磨損得厲害。
她死死攥著那油紙包,指節泛白,像是攥著全家最后的命脈。然后,她猛地撲倒在地,用膝蓋在冰冷的泥地上向前挪動,一直挪到我的門檻前!油紙包被她高高舉起,顫抖著遞向我沾著紫色粉末的鞋尖!
“鬼醫……蘇鬼醫……求您……救救鐵蛋……”她額頭重重磕在冰冷的門檻上,發出沉悶的聲響,聲音嘶啞破碎,帶著泣血的哀鳴,“這……這是我男人……當年……礦上……換命的錢……都……都給您……求您……”
油紙包散開一角,露出里面幾塊顏色黯淡、邊緣磨損、沾著污垢和暗紅血漬的——碎銀子!還有幾枚帶著綠銹的銅錢!正是蕭珩丟在窗下柴堆里那種“沾血的銅錢”!
餌!被吞下的餌!現在,成了別人獻上的“買命錢”!
一股冰冷的、帶著血腥味的荒誕感瞬間攫住了我!目光掃過老婦人磕出血痕的額頭,掃過她手中那沾染著礦工血汗的碎銀,最后定格在鐵蛋那張因痛苦而扭曲的小臉上。
紫河車粉的陰寒在血脈里奔流。我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抬起手。沾著泥污、血痂和紫色粉末的手指,帶著無法抑制的微顫,伸向那包碎銀。
就在指尖即將觸碰到油紙包的剎那——
“轟隆隆——!”
一陣沉悶如雷、整齊劃一、帶著金屬摩擦和沉重壓迫感的腳步聲,如同狂暴的潮水,由遠及近,瞬間碾碎了小院的死寂和壓抑!
不是貧民窟拖沓的腳步!是軍隊!是成建制、披堅執銳的軍隊行進聲!
大地仿佛都在隨之震顫!
院門口擁擠的人群瞬間炸開!巨大的驚恐取代了所有表情!他們尖叫著、推搡著,如同被沸水澆灌的蟻群,瘋狂地向院墻兩側狹窄的縫隙里鉆去,只恨爹娘少生了兩條腿!連抱著鐵蛋的老婦人也嚇得魂飛魄散,連滾爬爬地縮回墻角,死死抱住孫子,驚恐地望向院門方向!
眨眼間,院門口變得空無一人,只剩下滿地狼藉的腳印和被踩倒的枯草。
死寂再次降臨,卻比剛才更加沉重、更加令人窒息。只有那越來越近、越來越響的、如同踏在心臟上的沉重腳步聲!
“砰!砰!砰!”
沉重而粗暴的拍門聲,如同催命的鼓點,狠狠砸在搖搖欲墜的院門上!木屑簌簌落下!
“開門!奉京兆府令!搜查逃犯!速速開門!”
一個粗嘎蠻橫、帶著毫不掩飾官威的吼聲在門外響起!
京兆府?!逃犯?!
我的心猛地沉入冰窟!難道是……侯府?!他們發現我沒死?!還是……蕭珩?!
趙婆子渾濁的眼睛驟然瞇起,枯瘦的手指猛地攥緊了衣角,身體像受驚的貍貓般無聲地縮向小屋更深的陰影里。
拍門聲變成了猛烈的撞擊!破舊的院門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
“轟——!”
門栓斷裂!兩扇破敗的木門被一股巨力猛地撞開,狠狠拍在兩側的土墻上,激起一片塵土!
刺眼的、冰冷的冬日天光,瞬間涌入狹小的院落!
門外,黑壓壓一片!
不是預想中衙役的皂衣!
是兵!
清一色玄黑鐵甲,頭盔下是冰冷肅殺的面孔,腰間挎著制式長刀!陽光下,甲葉反射著刺目的寒光,帶著濃重的鐵銹和皮革混合的冰冷氣息,瞬間將小院的破敗和絕望徹底碾碎!他們如同一堵移動的、沉默的鋼鐵城墻,瞬間填滿了整個院門!數量不下二十人!為首的軍官身材魁梧,面如黑鐵,按著腰刀的手背青筋虬結,鷹隼般銳利的目光如同實質的刀子,瞬間穿透飛揚的塵土,死死釘在了我身上!
不是衙役!是京營的兵!真正的虎狼之師!
冰冷的殺伐之氣如同實質的潮水,瞬間淹沒了整個小院!空氣仿佛都凝固了!墻角的老婦人和小丫嚇得連嗚咽都不敢發出,死死捂住嘴巴,身體抖得像風中的落葉。趙婆子縮在陰影里,渾濁的眼睛死死盯著那些兵甲,如同看到了索命的無常。
為首的軍官目光如電,在我沾著紫色粉末、血跡斑斑、狼狽不堪的臉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銳利得仿佛能剝開皮肉,看清骨頭!隨即,他冰冷的視線掃過我身后那間破敗的小屋,掃過墻角驚恐的老婦人和孩子,最后又落回我臉上。
他嘴角似乎極其細微地向下撇了一下,帶著一絲毫不掩飾的輕蔑和……確認。
然后,他猛地一揮手,聲音如同金鐵交鳴,砸碎了死寂:
“拿下!”
“喏!”兩名如狼似虎的黑甲軍士應聲出列,沉重的戰靴踏在泥地上,發出沉悶的聲響,如同踏在人的心尖上!他們面無表情,如同兩尊移動的鐵塔,徑直向我逼來!巨大的壓迫感幾乎讓人窒息!
屈辱!冰冷的憤怒瞬間沖垮了紫河車粉帶來的陰寒!我猛地挺直搖搖欲墜的身體,沾著紫色粉末的嘴唇緊抿,目光如同淬了毒的冰錐,狠狠刺向那軍官:“憑什么?!”
我的聲音嘶啞,卻帶著一種被逼到絕境的兇狠:“我犯了哪條王法?!京兆府拿人,可有駕帖?!”
那軍官的腳步微微一頓,似乎沒料到這狀如乞丐、氣息奄奄的女人竟敢質問。他黑鐵般的臉上掠過一絲極淡的詫異,隨即被更深的冰冷覆蓋。他沒有回答我的質問,只是用那雙鷹隼般的眼睛,再次上上下下、如同審視一件物品般掃視了我一遍。
那眼神,不再是純粹的輕蔑,反而多了一絲極其古怪的……審視?像是在確認一件物品的成色和……歸屬?
他按著腰刀的手微微抬起,止住了逼近的軍士。
死寂再次籠罩。只有甲葉摩擦發出的冰冷細響。
軍官的目光越過我的頭頂,投向小院外某個方向,似乎在等待著什么。
寒風卷過,吹起地上的枯葉和塵土。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
一陣極其輕微、卻異常清晰的馬蹄聲,由遠及近,踏碎了凝固的空氣。
蹄聲清脆,節奏舒緩,帶著一種與這破敗環境格格不入的優雅和……不容置疑的威勢。
一匹通體漆黑、神駿非凡的高頭大馬,停在了被黑甲軍士堵得嚴嚴實實的院門口。馬鞍轡頭皆飾以暗紋,低調卻難掩華貴。
馬背上,端坐著一個穿著靛青色錦袍、外罩玄色貂裘大氅的身影。身姿挺拔,肩背線條流暢而隱含力量。兜帽低垂,遮住了大半面容,只露出線條清晰冷硬的下頜和一雙……在陰影下依舊幽深得如同寒潭古井的眼睛。
蕭珩!
他來了!如同幽靈,出現在這鋼鐵洪流之后!
那軍官在看到蕭珩的瞬間,如同被無形的線牽引,按著腰刀的手瞬間垂落,高大魁梧的身軀不自覺地微微前傾,臉上那冰冷的肅殺瞬間被一種混雜著敬畏、忌憚和一絲不易察覺諂媚的復雜神色取代,甚至下意識地后退了小半步,為那匹神駿的黑馬讓開道路。
蕭珩沒有下馬。他甚至沒有看那軍官一眼。幽深的目光穿透低垂的兜帽陰影,平靜地、如同俯瞰塵埃般,落在了我的臉上。
那目光,沒有任何溫度,沒有驚訝,沒有憐憫,只有一種純粹的、洞悉一切的漠然。仿佛眼前這劍拔弩張、一觸即發的局面,這滿院的驚恐絕望,這沾血的“蘇鬼醫”,都不過是他預料之中的、棋盤上的一步落子。
他靜靜地看了我幾秒,看得我脊背發寒,紫河車粉的陰寒仿佛都在這目光下被凍結。
然后,他薄唇微啟,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壓過了寒風的嗚咽,帶著一種理所當然的漠然,如同宣判:
“永寧侯府,三小姐蘇云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