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起：黎明銅漏，百官聚首

卯時二刻的太極殿，銅漏的水滴聲在寂靜中格外分明。“咚、咚、咚“，三滴冷水砸在銅盆里，濺起細小花紋，像在為這場注定不尋常的朝會敲開場鼓。雪光從殿門縫隙鉆進來，把朱紅宮墻染成淡粉，又順著白玉甬道漫開，那條專供帝后行走的通道此刻空著，像道尚未愈合的傷口，橫在文左武右的百官之間。

“聽說了嗎？攝政王要讓謝玄進東宮當侍讀。“

“謝氏余孽？三年前滿門抄斬的罪臣之后，怎配踏金殿？“

竊竊私語像初春的冰裂，在朝服的窸窣聲中蔓延。吏部尚書趙珣的手指絞著朝珠，顆顆紫檀木珠子被捏得發亮；太師陳垣閉目養神，花白的胡須卻微微顫抖；而站在武將列首的攝政王蕭懷瑾，指尖正輕輕摩挲著玉帶鉤，鉤上的龍紋在晨光里閃著冷光。

殿門“吱呀“一聲被推開，風雪卷著寒氣撲進來，吹得百官的朝服下擺獵獵作響。

謝玄就站在風雪里。

他穿件玄青長衫，領口漿得筆挺，外罩的白狐裘是半舊的，皮毛磨出了光澤，顯然是穿了多年的舊物。足踏一雙黑緞面云紋履，鞋尖沾著新雪，每一步踩在金磚上，都留下個淺淡的腳印，像在潔白的殿磚上，一筆一劃寫著“謝“字。懷里捧著的狹長木匣，黑檀木的匣面斑駁不堪，邊角處隱約露出暗紅的痕跡，是洗不掉的血漬——那是三年前謝家祠堂的門檻木，他從廢墟里刨出來的，里面裝著謝家最后一份未被抄走的族譜。

他的左眼尾，那顆朱砂痣在晨光里紅得像燃著的火星。百官的目光齊刷刷釘在他身上，有鄙夷，有驚懼，有好奇，他卻目不斜視，沿著白玉甬道穩步前行，狐裘下擺掃過地面的積雪，留下道淺淺的轍痕。

（二）承：舌戰群儒，三問三答

1.?首問——“罪臣之后，何顏侍君？“

“放肆！“

吏部尚書趙珣猛地出列，朝服的玉帶被他拽得繃直，花白的須發在盛怒中炸開。他指著謝玄，聲音因激動而發顫：“謝氏通敵叛國，滿門伏法，乃是先帝親判！你一個罪臣之后，藏頭露尾三年，如今竟敢登金殿、窺東宮？何顏面對先帝在天之靈，何顏侍立太子身側？“

殿內的風雪仿佛被這聲怒喝凍住了。謝玄停下腳步，抬眼時，目光平靜得像深冬的湖面，不起半分波瀾。“趙大人息怒。“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種奇異的穿透力，壓得滿殿的寒意都頓了頓，“三年前謝氏一案，是大人親掌刑獄，主審全案。“

趙珣的喉結滾了滾，梗著脖子道：“是又如何？“

“那敢問大人，“謝玄的目光掃過他攥緊朝珠的手，“審案三月，你究竟從謝家搜出了何實證，能坐實'謀逆'二字？“

趙珣的臉瞬間漲成豬肝色。當年他奉攝政王密令，羅織罪名構陷謝家，所謂“實證“不過是幾封偽造的通敵書信，哪里經得起當眾盤問？他張了張嘴，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只能重重哼了一聲，別過臉去。

謝玄抬手，將懷中木匣放在金磚上，“咔噠“一聲打開鎖扣。匣內第一層，鋪著泛黃的宣紙，正是當年《謝氏抄家清單》的正本，邊角處還留著內務府的朱印。他指尖捏起清單，聲音陡然拔高，字字清晰如刀：

“清單所載：謝氏府中搜出精鐵三萬斤、戰馬八百匹、甲胄五百副，皆已入庫充公——這些皆是鎮國將軍戍邊的常規軍備，合乎規制。“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殿內百官，最后落回趙珣身上，語氣里添了幾分銳度：“可清單最末寫著：兵符一枚，尋而未得；虎符半枚，蹤跡全無。“

“無兵符，何以調兵？無虎符，何以通敵？“

話音未落，他手腕一揚，清單如白蝶般撲向趙珣，紙頁在風中紛飛，露出背面密密麻麻的小楷——那是他三年來走訪舊部，記下的每處證物疑點。“趙大人，你若拿得出半分實證，謝玄今日便在此自請伏法。“

趙珣被紛飛的紙頁逼得連連后退，踩在自己的朝服下擺上，險些絆倒。

2.?次問——“少年輕狂，何德為師？“

“黃口孺子，也敢在此巧舌如簧！“

太師陳垣從武將列中走出，他拄著龍頭拐杖，每一步都讓金磚發出沉悶的聲響。這位三朝元老須發皆白，眼角的皺紋里藏著半生威嚴，此刻卻擰成一個冷硬的結：“你不過弱冠之年，空有口舌之利，焉知經史子集？焉懂君臣倫理？讓你入東宮侍讀，豈非誤國誤君？“

謝玄微微頷首，似對這質疑早有準備。他解下肩頭的白狐裘，露出內里玄青長衫的領口——一枚白玉佩正懸在頸間，玉佩被體溫焐得溫熱，上面“問道“二字是先帝御筆，筆鋒蒼勁，入玉三分。

“陳太師怕是忘了。“他指尖輕捻玉佩，聲音里帶了點不易察覺的笑意，“十三年前上林苑辯經，先帝親自主持，以'王道與霸道'為題，遍邀朝野學士。彼時太師為正方，而反方，是個剛滿十三歲的少年。“

陳垣的臉色“唰“地變了。那段往事是他畢生恥辱——當年那個謝家少年，唇齒間似有鋒芒，將他引以為傲的“霸道論“駁得體無完膚，末了先帝還撫著少年的頭，賜下這枚“問道“佩，贊他“有大儒之風“。

“那少年便是謝玄。“謝玄抬手將玉佩舉過頭頂，晨光透過玉佩的紋路，在金磚上投下細碎的光斑，“先帝曾言：'稚子可教，未來可期。'太師當年亦在側，親口贊過一句'后生可畏'，難道今日便忘了？“

陳垣的拐杖在金磚上“篤篤“敲了兩下，卻沒再說一個字。他想起那少年當時的眼神，清澈卻銳利，像柄剛開刃的劍——此刻再看謝玄，那眼神里多了些風霜，卻半點未減鋒芒。

3.?三問——“心懷怨恨，豈非養虎？“

殿內的寂靜持續了半盞茶的功夫，只有銅漏的水滴聲在回蕩。終于，攝政王蕭懷瑾從武將列首走出。他穿件石青色蟒袍，玉帶束腰，面容俊朗，笑意溫和得像春日暖陽，可那雙眼睛里的寒意，卻比殿外的積雪更甚。

“謝公子既提先帝，“他聲音不高，卻帶著穿透人心的力量，“便該知，謝氏三百七十一口，皆是先帝親下詔書問斬。你三年亡命，歸來便要入東宮——莫非心中對先帝、對皇室，半分怨懟也無？若讓你這'帶怨之人'侍奉太子，豈非養虎為患？“

這話問得極狠，直戳要害。若謝玄答“無怨“，便是違心；若答“有怨“，便是對皇室不忠，入東宮之事自然泡湯。

謝玄抬眼，目光與蕭懷瑾直直相撞。那一刻，殿外的風雪仿佛被兩人的視線凍住了，空氣里彌漫著無聲的交鋒。謝玄的左眼尾，那顆朱砂痣在晨光里紅得像要滴出血來，他緩緩開口，聲音比剛才沉了三分：

“臣有怨。“

滿殿嘩然。連蕭懷瑾的笑意都僵了一瞬。

謝玄卻接著道：“臣之怨，不在先帝，不在皇室，而在'真相未明'。謝家世代忠良，鎮國將軍戍邊二十年，未嘗有半分差錯，何以一夜之間成了'通敵叛國'？那些構陷的證據是誰偽造？那些羅織的罪名是誰主使？這些，才是臣的怨。“

他向前一步，玄青長衫的下擺掃過金磚上的雪痕：“臣愿以十年為限，入東宮侍奉太子，同時徹查謝氏舊案。若十年內查清真相，還謝家忠烈清白，便請陛下為謝氏平反；若查無實據，證明謝家確有反心，臣便在謝氏祠堂自刎謝罪，以血告慰先帝，以死證皇室無錯。“

話音落時，銅漏的水滴正好砸下，“咚“的一聲，在寂靜的殿內格外清晰。

（三）轉：龍椅之后，簾內一聲輕咳

龍椅之后的明黃色珠簾，一直低垂著。皇帝久病，已三個月未曾臨朝，今日這場朝會，本是攝政王主持，誰也沒指望能聽到龍椅后的聲音。

可就在謝玄話音落下的瞬間，珠簾后傳來一陣極輕的咳嗽聲。那咳嗽斷斷續續，像破風箱在拉扯，帶著久病之人的虛弱，卻讓滿殿的議論聲瞬間消弭。

“咳……咳……“咳嗽聲停了片刻，一道蒼老而虛弱的嗓音透過珠簾傳出來，字字都帶著顫：“朕……允了。“

百官大驚失色，紛紛抬頭望向珠簾。只見珠簾微動，一道枯瘦的手掌從簾后伸出來，指尖骨節突出，布滿老年斑，正微微顫抖著，指向階下的謝玄。

“朕的兒子……“那聲音又頓了頓，似耗盡了力氣，“性子軟，像塊未開刃的木。他需要……一把磨得鋒利的刀，替他劈開前路。謝卿，你說你愿為'磨刀石'？“

謝玄猛地伏地，額頭緊緊抵在冰冷的金磚上，聲音清晰而堅定，帶著不容置疑的決絕：“臣愿以骨為砥，以血為刃，為太子磨出鋒芒。“

簾后沉默了片刻，似有一聲輕笑，又似一聲長嘆：“那便磨吧。磨得好，是太子的幸；磨得不好……“話音未說完，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那只枯瘦的手縮了回去，珠簾重新垂落，再無聲息。

百官面面相覷，竟無一人再敢開口。皇帝雖久病，威嚴仍在，他既已發話，便是金口玉言。

（四）合：階前立雪，師徒初見

禮官捧著明黃詔書，穩步走到殿中，展開的瞬間，金泥書寫的字跡在晨光里閃著耀眼的光。他清了清嗓子，高聲宣讀：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謝氏玄，忠烈之后，才思敏捷，性行堅貞。即日起，特命為太子侍讀，兼領崇文館行走，秩三品，許御前乘馬，隨侍東宮，輔弼儲君。欽此——“

“謝玄接旨！“

謝玄叩首的瞬間，一片雪落在詔書上，迅速融化成水，沿著金泥字跡蜿蜒而下，像一滴無聲的淚。

殿外的百官漸漸散去，竊竊私語卻像潮水般涌來：

“這下東宮要變天了……“

“攝政王怎會讓他如愿？“

“謝氏余孽當帝師，怕是沒那么簡單……“

蕭懷瑾緩步走到謝玄身邊，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兩人距離極近，他的聲音壓得極低，只有彼此能聽見，帶著淬了冰的笑意：“恭喜你，謝公子，活過了第一局。“

謝玄起身，撣了撣長衫上的灰塵，目光平靜地迎上他：“攝政王過獎。“

“但你要記住，“蕭懷瑾的指尖幾乎要碰到謝玄頸間的“問道“佩，“東宮是龍潭，也是虎穴。你若教不好太子，本王便親自教你——什么叫'死'。“

謝玄忽然笑了，左眼尾的朱砂痣在笑意里愈發鮮明。他沒看蕭懷瑾，反而轉頭望向殿角的銅鏡。鏡中映出他的身影：玄衣如墨，身形挺拔，眼底那點紅痣，像將燃未燃的火，藏著三分冷，七分烈。

他轉身沿玉階而下，懷里的黑檀木匣隨著步伐輕輕作響，像是匣中三百七十余位謝家亡魂在低語：“再往前一步，便是血路。“

謝玄的腳步沒停。他輕聲答他們，也答自己：“那就讓血，染成御道的紅毯。“

風卷著殘雪掠過他的衣角，將這句話送向遠處。東宮方向，忽然傳來三聲銅鐘響，沉悶而悠長，像是在為這場新開局的棋局，敲下第一記落子聲。

雪后的晨光爬上金瓦，在他身后鋪成一條長長的光帶，一半是雪的白，一半是磚的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