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露還凝在草葉上時,鎖春溪的炊煙已經漫過了新砌的城墻。柳清清蹲在灶臺前添柴,火光映得她側臉發亮,鍋里煮著的糙米粥咕嘟冒泡,混著從獨眼龍山寨繳獲的臘肉香,飄得滿寨都是。
“柳丫頭,多煮點!”張寡婦挎著籃子從門口過,籃子里裝著剛摘的野蔥,“昨天那幾個衙役的馬,伯聞說能宰了腌成肉干,夠咱們吃半個月!”
柳清清應著,手里的火鉗卻頓了頓。她望著灶臺上方掛著的那串紅薯干——還是你出發前她烤的,如今只剩小半串了。昨夜你們回來時,她把最后兩塊塞給了你,自己啃了個沒烤透的生紅薯。
你背著修好的馬克沁從炮樓下來時,正撞見她往粥里撒野蔥。晨光透過她鬢角的碎發,在臉頰上投下淡淡的影子,領口那朵蘭花沾了點柴灰,倒像是活了過來。
“今天得教她們用這個。”你把槍靠在灶臺邊,藤條槍套上的紅布條在風里晃了晃,“總不能每次都靠咱們幾個。”
柳清清舀粥的手停了停:“女人們……能行嗎?”她見過這鐵家伙的厲害,上次打衙役時,她握著槍管的手抖得像篩糠,扣扳機的瞬間差點被后坐力掀翻。
“怎么不行?”張寡婦不知何時湊了過來,手里還攥著塊馬肉,“上次砍匪兵時,李嫂子的剪刀比誰都快!”她突然壓低聲音,用胳膊肘撞撞你,“柳丫頭怕不是舍不得自家男人教別人?”
柳清清的臉“騰”地紅了,粥勺差點掉進鍋里,轉身就往曬谷場走,粗布裙掃過門檻時帶起陣風,把灶臺上的火星子吹得飛了起來。
你望著她的背影笑了笑,接過柳清清舀好的粥碗。糙米混著臘肉的香氣鉆進鼻子,你突然想起剛到鎖春溪那天,也是這樣的清晨,你從溪水里被撈起來,嘴里灌滿了冰冷的溪水,那時誰能想到,這窮山溝能有飄著肉香的早晨。
曬谷場已經聚了不少人。伯聞在教幾個年輕寡婦騎馬,黑馬被他拽著韁繩,不耐煩地刨著蹄子,一個梳雙丫髻的小媳婦剛爬上馬背,就嚇得尖叫著抱住馬脖子,引得眾人哄笑。李嫂子蹲在石碾子旁磨剪刀,磨得“沙沙”響,刀刃在陽光下閃著寒光,比男人的刀還亮。
“都過來。”你扛起馬克沁站到石臺上,女人們立刻安靜下來,連馬都仿佛懂事似的停了刨蹄。你把槍架在石臺上,指著供彈帶:“這東西叫馬克沁,想讓它干活,得先喂飽它。”你演示著怎么裝彈,手指劃過冰冷的鏈條,“記住,每次裝彈前,都要檢查這里的彈簧,卡殼了就用這個小鐵棍捅。”
你從懷里掏出根磨得光滑的鐵棍,是柳清清用截鐵條給你磨的,剛好能塞進供彈帶的縫隙。
“還有這個。”你拍了拍冷卻水套,“打十發子彈,就得加一次水,不然槍管會炸。”你指著旁邊的木桶,“柳清清每天都會在炮樓備三桶水,誰上炮樓,都得先看看水夠不夠。”
女人們聽得認真,張寡婦還掏出塊炭筆,在木板上畫著供彈帶的樣子,畫得歪歪扭扭,卻一筆都沒少。那個梳雙丫髻的小媳婦舉著手問:“墨川哥,這鐵家伙真能打六百發?我男人以前用的弓,拉十下就胳膊酸了。”
你笑了笑,壓下扳機空打了一下,“咔嗒”聲在晨露里格外清亮:“它不用胳膊拉,只要你扣著扳機不放,它就一直打。”
正說著,伯聞牽著匹馬來了,馬背上馱著個麻袋,沉甸甸的。“從獨眼龍窩里搜出來的。”他把麻袋往地上一倒,滾出十幾個鐵皮罐頭,上面印著看不懂的字,“這玩意兒能吃嗎?”
你撿起個罐頭,指尖觸到冰涼的鐵皮時,腦子里突然冒出“午餐肉”三個字。你找了把刀撬開,肉香立刻飄了出來,是腌制過的豬肉,還混著香料味。“能吃。”你遞了塊給旁邊的孩子,“比臘肉還頂餓。”
孩子們立刻搶了起來,女人們也圍過來看新鮮。柳清清拿起個罐頭,翻來覆去地看,突然指著上面的字:“這畫的是不是鎖?”罐頭標簽上確實有個鎖的圖案,旁邊還有行歪歪扭扭的小字,像是什么記號。
“管它啥記號,能吃就行。”張寡婦抓起塊肉塞進嘴里,嚼得滿嘴流油,“以后咱們也不用天天啃紅薯了!”
笑聲剛落,就見二柱從寨門外跑進來,手里舉著個布團:“云郎哥!山下來了個貨郎,說要跟你做買賣,還送了這個!”
布團里包著塊香皂,透著淡淡的桂花味,比柳清清用的皂角香多了。你心里一動,跟著二柱往寨門走,伯聞和幾個女人也跟了上來,手里都攥著家伙。
寨門外果然站著個貨郎,推著輛獨輪車,車上堆著布匹、針線,還有些鐵器。那貨郎見了你,立刻拱手:“云壯士,久仰。”他的聲音有些耳熟,抬頭時你才認出,竟是上次王縣令派來的那個幕僚,只是換了身粗布衫,臉上的褶子笑得更深了。
“你沒死?”伯聞立刻握緊了長矛,上次明明看見他被砍了頭。
幕僚趕緊擺手:“壯士說笑了,那是我雙胞胎弟弟。”他指了指獨輪車,“縣令知道壯士為民除害,心里敬佩得很,特意讓我送些物資來,算是賠罪。”
你看著那些布匹——都是上好的棉布,比村里女人穿的麻布好得多。還有那些鐵器,鋤頭、鐮刀都磨得發亮,顯然是新打的。“王縣令有這么好心?”
“是是是。”幕僚笑得眼睛都瞇成了縫,“獨眼龍是朝廷要犯,壯士除了他,那是大功一件。縣令說了,以后鎖春溪的稅全免,還能按月領糧餉。”他從懷里掏出個賬本,“這是上個月的糧餉,五十石糙米,都在山下的驛站,壯士派人去取就行。”
女人們都愣住了,張寡婦捅了捅你:“這……能信嗎?”
你沒說話,拿起那塊香皂聞了聞,桂花味里混著點別的味,像是驛站里特有的桐油味。你突然想起那罐頭標簽上的鎖——王縣令的庫房鑰匙,就是這個樣式。
“東西留下。”你突然開口,聲音冷得像溪水里的石頭,“人可以走了。”
幕僚臉上的笑僵了僵,隨即又堆起來:“壯士果然爽快。那……我就不打擾了?”他推著獨輪車剛走兩步,又回頭,“對了,縣令說,下個月會有官差來巡查,到時候想請壯士去縣里喝杯酒,算是正式認認門。”
“再說。”你沒抬頭,手里把玩著那塊香皂,看著它在晨光里泛著白。
貨郎走后,女人們立刻圍上來,七嘴八舌地問要不要去取糧。你把香皂遞給柳清清,她的指尖剛碰到,就聽見你說:“伯聞,你帶兩個人去驛站看看,別靠太近,要是有埋伏就趕緊回來。”
“我也去!”張寡婦扛起長矛就往外走,“我倒要看看,這王胖子耍的什么花樣!”
他們走后,你讓女人們把貨郎留下的東西搬到曬谷場,自己則帶著柳清清去了炮樓。馬克沁還架在那里,藤條槍套被晨露打濕,紅布條顯得更艷了。
“你覺得是陷阱?”柳清清靠在炮樓的木欄上,風掀起她的裙角,露出腳踝上綁著的布條——那是上次打衙役時被箭劃傷的,還沒好利索。
“十有八九。”你望著山下的驛道,晨霧正一點點散去,能看見遠處驛站的屋頂,“王縣令要是真心賠罪,就該自己來,派個假幕僚,還送些用不著的東西,太刻意了。”
柳清清低頭看著手里的香皂,突然笑了:“這香味倒挺好聞的。”她往你身邊湊了湊,桂花味混著她身上的皂角香,像春天的風,“要是……要是真能免稅就好了,咱們就能多種點莊稼,不用總擔心餓肚子。”
你看著她眼里的光,突然想,或許真該去縣里看看。不是為了王縣令的酒,是為了鎖春溪的女人和孩子——他們總得有塊安穩的地種,有口飽飯吃。
“等伯聞回來再說。”你摸了摸她的頭,她的頭發很軟,帶著露水的潮氣。她沒躲,只是把頭輕輕靠在你肩上,炮樓外的風突然就暖了。
中午時,伯聞和張寡婦回來了,還帶了個驛站的小兵。那小兵見了你,嚇得腿都軟了:“壯……壯士,糙米都在倉庫,沒……沒埋伏。縣令說……說下個月請您一定去縣里,有要事相商。”
“要事?”你挑眉。
“好像是……關于招安的事。”小兵結結巴巴地說,“說要給您封個官,讓鎖春溪的人都……都成良民。”
女人們都歡呼起來,只有柳清清沒說話,只是緊緊攥著那塊香皂,指節泛白。你知道她在怕什么——怕你當了官,就會離開鎖春溪。
“我去。”你突然開口,聲音不大,卻讓所有人都安靜下來,“但不是去當官,是去跟王縣令說清楚——鎖春溪的人,自己能養活自己,不用誰來招安。”
你看向柳清清,她的眼睛亮了起來,像落滿了星星。你突然從懷里掏出個東西,是用那枚狼牙做的項鏈,紅繩上還串著個銅環——就是你爹留下的那個軍中信物。
“這個給你。”你把項鏈戴在她脖子上,狼牙貼著她的胸口,溫熱的,“等我回來。”
她的眼淚突然掉了下來,卻笑著點了點頭:“好,我等你。”
第二天清晨,你騎著黑馬出了寨門,伯聞跟在你身后,馬背上馱著那挺馬克沁——你要讓王縣令看看,鎖春溪的底氣,不止在人,更在這能改寫命運的鐵家伙。
柳清清和女人們站在寨門口送你,朝陽把她們的影子拉得很長,像條溫暖的鎖鏈。你回頭時,看見柳清清摸著脖子上的狼牙,對著你笑,領口的蘭花在晨光里,開得正艷。
溪風從耳邊吹過,帶著桂花和皂角混合的香,你突然覺得,這趟縣城之行,或許會有意想不到的收獲。至少,你得讓王縣令知道,鎖春溪的春天,誰也搶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