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裹著腐葉的腥氣，沉甸甸壓在鏡湖道院殘破的飛檐上。林浩被人粗暴地拽起時(shí)，手腕的麻繩已勒進(jìn)皮肉，滲出的血珠混著昨夜雨后的泥水，在青石板路上拖出蜿蜒暗痕。

“快走！誤了祭壇吉時(shí)，剝了你的皮！”黑袍守衛(wèi)的鞭子抽裂空氣，卻刻意避開了林浩的后背——圣血盟需要祭品完好無損地流血。

林浩踉蹌著抬頭。

枯死的古槐枝椏刺向灰白天空，樹根下蜷縮著幾個(gè)面黃肌瘦的孩童，正用木棍撥弄一洼渾濁的泥水。水面浮著層油膩的綠藻，邊緣結(jié)著白霜似的鹽漬。

這是滄元界東寧府第三口徹底干涸的靈泉。

“看什么看！”鞭柄狠狠捅在他腰眼，“孟家養(yǎng)出你這種廢物，活該被獻(xiàn)祭！”

林浩悶哼一聲，齒間咬碎半句咒罵。三天前，他還是實(shí)驗(yàn)室里熬夜趕論文的農(nóng)學(xué)生，再睜眼就成了這鬼地方的“孟氏旁支”。原主記憶零碎得像被撕爛的檔案：父母雙亡，靠族里施粥活命，唯一的價(jià)值是姓氏——孟家曾出過神魔孟川，哪怕如今衰敗，名頭也能讓圣血盟“高看一眼”。

“凡俗心性，不配活在這神魔之世！”押送他的白須老者冷笑，袖口金線繡的滴血鳳凰隨動(dòng)作翻涌，“今日用你的賤命滋養(yǎng)靈脈，是孟家的福分！”

林浩盯著老者繡紋，胃里翻騰。

圣血盟的“血脈凈化”已持續(xù)半年。新生兒接連夭折，幸存者筋骨孱弱如耄耋老人。醫(yī)館門前日日堆起裹尸草席，圣血盟卻將災(zāi)禍歸咎于“凡俗血脈污濁”，需以活人鮮血澆灌靈泉。

“福分？”林浩突然嗤笑，“用三百條人命換靈泉涌了三尺渾水，這福氣給你要不要？”

“找死！”鞭影如毒蛇竄向面門！

林浩猛地閉眼——

“嗡！”

劇痛未至，耳畔卻炸開潮水般的悲鳴！

不是人聲。是腳下石縫里鉆出的野草在嘶喊，是道院墻頭枯死的藤蔓在嗚咽。無數(shù)細(xì)碎聲音擰成一股鉆入腦海：“疼……”“渴……”“根要斷了……”

他踉蹌跪倒，掌心下意識(shí)按向地面。

“裝什么死！”鞭子終于抽下，肩胛骨爆開火辣辣的痛。可更尖銳的是掌心傳來的觸感——土壤深處，蛛網(wǎng)般的根須正瘋狂逃竄。它們撞上巖層，在黑暗中折裂、腐爛，最后一絲生機(jī)被地底某種貪婪的存在抽走。

“建木……”一個(gè)陌生的詞隨草葉哀嚎沖進(jìn)意識(shí)。

“拖走！”白須老者暴喝。守衛(wèi)薅住林浩的頭發(fā)往前拽，粗糲的石子磨過膝蓋，血痕混著泥漿一路延伸至鏡湖道院正堂。

堂內(nèi)高懸的《滄元圖》突然“咔嚓”一聲裂響！

畫中潑墨山水竟?jié)B出濃黑墨汁，順著卷軸淅瀝流淌，在孟川提名的“滄元”二字上暈開大團(tuán)污跡。正擦拭供桌的小道士嚇得打翻香爐，香灰撲了白須老者滿頭滿臉。

“晦氣！”老者暴怒，“把這破畫扔去燒——”

話音戛然而止。

畫中一道雷霆刀痕驟然亮起！虛影劈開滿室昏沉，凜冽刀意激得眾人汗毛倒豎。老者袖中護(hù)身玉佩“啪”地炸成粉末，林浩腕間麻繩應(yīng)聲而斷！

“孟、孟祖顯靈？”小道士癱軟在地。

守衛(wèi)們僵如木偶。趁這死寂的間隙，林浩蜷在墻角，染血的手悄悄貼上冰冷墻根。

“救……”一株將死的苔蘚在他指尖顫抖。

掌心突然涌起微燙。

枯黃的苔蘚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轉(zhuǎn)綠，細(xì)弱根須纏上他染血的指尖，將一縷清涼氣息反哺回來。肩頭鞭傷灼痛驟減！

林浩瞳孔驟縮。

草木在回應(yīng)他！

祭壇矗立在鏡湖中央。

說是湖，如今只剩龜裂的黑色淤泥，裂縫里插滿森白骨樁。每根骨樁頂端嵌著琉璃盞，盛放祭品心頭血。三百盞琉璃已注滿二百九十九盞，濃稠血漿在正午烈日下蒸騰出鐵銹味的霧氣。

林浩被鐵鏈鎖上最后一根骨樁時(shí)，看見淤泥里半掩的孩童襁褓。

“時(shí)辰到——”白須老者展開血紋祭卷。

鼓聲如悶雷碾過曠野。

林浩盯著逼近心口的骨刀，腦海瘋狂翻騰原主記憶碎片：孟家藏書閣角落的《神魔異聞錄》，潦草記載著“建木”二字——上古神樹，根須貫通萬界，一葉可載星辰。

掌心殘留的苔蘚清涼感突然灼燙！

“噗！”

骨刀捅入血肉的悶響傳來！

——卻非林浩胸前！

執(zhí)刀守衛(wèi)的腳踝被淤泥里鉆出的藤蔓死死纏住，刀尖一歪扎進(jìn)同袍腹中！慘叫聲中，更多藤蔓毒蛇般絞上祭壇，琉璃盞接連炸裂，血漿潑了白須老者滿頭！

“妖木！是妖木作祟！”人群炸鍋。

林浩怔怔低頭。

鎖鏈縫隙間，一株嫩綠新芽頂開干涸血痂，從他掌心傷口鉆出。

劇痛撕扯著神經(jīng)，意識(shí)卻前所未有地清明——他“聽”見藤蔓絞碎骨頭的咔嗒聲，“看”見淤泥深處殘根貪婪吮吸潑灑的鮮血。

“不是妖木。”林浩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聲音淹沒在混亂中，“是這方天地……在吞吃自己。”

暮色吞噬最后一縷天光時(shí)，林浩被扔回孟家柴房。

圣血盟將祭壇異變歸咎于“妖木邪術(shù)”，暫緩獻(xiàn)祭。但白須老者陰鷙的眼神告訴他，這喘息短暫得像刀尖上的薄冰。

柴門“吱呀”推開。

跛腳老仆塞進(jìn)半塊麩餅，渾濁眼睛掃過他滲血的掌心：“浩哥兒，族老們說……你若愿簽死契進(jìn)礦洞挖血晶，或能多活半月。”

林浩盯著掌心嫩芽。

白日里嗜血的藤蔓，此刻溫順地蜷在他指尖，將一縷微不可查的清涼氣息渡入他經(jīng)脈。肩頭鞭傷已結(jié)痂。

“三爺爺，”他突然抬頭，“藏書閣那幅《滄元圖》，當(dāng)真燒了？”

老仆嘆氣：“哪敢啊！孟仙姑親自請(qǐng)下來，鎖進(jìn)祠堂暗格了。說來也怪，白日里滲墨的污跡，入夜竟淡了許多……”

林浩指尖一顫。

嫩芽輕輕纏住他手指，將一段破碎畫面推進(jìn)腦海：

無星無月的深夜，祠堂燭火搖曳。

《滄元圖》靜靜懸在暗格中。畫上污跡如活物般蠕動(dòng)收縮，最終凝成一點(diǎn)墨珠，墜向畫卷右下角——

那里有枚極小、極淡的葉形印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