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風卷著細沙打在礁石上,發出“沙沙”的響,像誰在用指甲輕輕刮擦石頭。周陶蹲下身,用沒受傷的右手撿起一塊碎貝殼,貝殼的邊緣被海水磨得光滑,對著光看,能映出他左肩繃帶滲出的暗紅血跡。杰克在他身后幾步遠的地方,正用一根枯枝撥弄著沙灘上的潮水線,枯枝劃過的痕跡很快被漲上來的海水填滿,留下一道轉瞬即逝的白痕。
“這地方的沙子,比別處細?!苯芸送蝗徽f,把枯枝扔開,彎腰掬起一捧沙,沙粒從指縫漏下去,“像是被磨了幾百年。”
周陶沒接話,他的注意力被懷里那半截傘骨引走了。不知從什么時候起,那東西開始“不安分”,不是之前的輕微震顫,而是持續的、細密的“嗡鳴”,震得他肋骨都跟著發麻。他把傘骨掏出來,青灰色的薄膜上,竟浮現出極淡的藍色紋路,像退潮后沙灘上留下的水痕,若隱若現。
就在這時,東邊礁石群的陰影里,傳來一陣輕微的“嘩啦”聲。
不是海浪拍岸的動靜,更像是布料摩擦礁石的聲音。周陶猛地抬頭,左手條件反射地摸向身后——那里原本別著備用的錳鋼片,現在卻空著,想來是昨天跳海時弄丟了。杰克也直起身,他那頂寬檐帽壓得更低了,只露出一截緊抿的下頜線,右手悄悄按在了腰間的水手刀上。
陰影里走出來的人,讓周陶的呼吸頓了半拍。
是個女人。穿一條深藍色的亞麻長裙,裙擺被礁石勾出了幾處細口,露出里面同樣是藍色的里襯,像深海里的兩層浪。她的頭發很長,是近乎黑色的深靛藍,發梢卷著自然的弧度,幾縷濕發貼在臉頰上,水珠順著下頜線往下滴,落在鎖骨處,沒入衣領時,竟像融進了一塊深色的絨布。
她赤著腳,腳踝處系著一串銀色的細鏈,鏈上掛著三枚小巧的貝殼,走動時發出“叮鈴”的輕響,那聲音很奇特,既清脆又沉悶,像隔著一層水在聽。她手里提著一個藤編籃子,籃子用粗麻繩系著,繩結打得復雜,一看就是常年跟繩索打交道的人。
她在離兩人七八步遠的地方停下,海藍色的瞳孔警惕地掃過周陶和杰克,最后落在周陶手里的半截傘骨上。那目光里沒有敵意,更多的是一種……探究,像學者在觀察一塊從未見過的礦石。
“你們是誰?”她開口,聲音里帶著海水的潮氣,不高,卻像一塊石頭投進深井,在空氣里蕩開層層回音。
杰克挑了挑眉,把壓歪的帽檐扶正:“路過的旅人。倒是你,小姐,在這荒灘上提著籃子,是在趕海?”他晃了晃手里那個空酒壺,壺身碰撞的聲音打破了些許沉寂。
女人沒理會杰克的調侃,視線依舊沒離開那半截傘骨?!澳菛|西……”她往前走了半步,赤著的腳踩在一塊被曬得發燙的礁石上,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上面有‘海怒’的味道。”
周陶心里一動。海怒?是指幽靈船長那股帶著寒意的黑霧?他握緊傘骨,感覺到那層青灰色薄膜突然發燙,上面的藍色紋路變得清晰了些,像活過來的小魚,在金屬表面緩緩游動。
“你認識這東西?”周陶問,指尖的繭子蹭過傘骨的斷口,那里還殘留著幽靈船黑霧灼燒的焦痕。
女人搖了搖頭,卻又補充道:“但我能‘聽見’它的振動?!彼职醋∽约旱淖蠖?,那里戴著一枚銀色的耳墜,形狀像一片縮小的魚尾,“它在害怕,又在興奮,像……找到了同類的幼崽?!?
杰克嗤笑一聲:“一塊破鐵還會害怕?看來這海風吹得不光是沙子,還有人的腦子?!?
女人終于把視線從傘骨上移開,落在杰克身上。她的目光很靜,像深不見底的海水,看了半晌,才緩緩道:“你的身上,有船骨腐爛的味道,還有……朗姆酒混著鐵銹的腥氣。”她頓了頓,“你跟‘沉船’打過交道?!?
杰克臉上的笑淡了些,摸了摸鼻子:“大海上討生活的,誰沒見過幾艘沉船?”
周陶注意到,女人提著的籃子里,那塊蓋著的亞麻布動了一下,像是里面的東西在輕微掙扎。他還發現,她站過的沙灘上,腳印陷得很淺,而且每一步落下的位置,都恰好踩在兩塊礁石的中間,仿佛能提前預知潮水的走向。
“這幾天的海,不對勁?!迸送蝗徽f,聲音低沉了些,“夜里能聽見船板斷裂的聲音,還有……歌聲。”
“歌聲?”周陶追問,想起老漁民說的人魚傳說。
“很輕的歌聲,”女人的眼神飄向遠處的海平面,那里的霧氣開始變濃,像被人用白紗蒙住了似的,“唱的不是人間的調子,像是在哭,又像是在召喚。”她低頭看了看籃子,“我來這里,是找一樣東西?!?
“什么東西?”杰克問。
女人猶豫了一下,伸手掀開了籃子上的亞麻布。里面露出來的,不是海產,而是一塊巴掌大的黑色石頭,石頭表面布滿細小的孔洞,像被海水蛀空的珊瑚。奇怪的是,石頭在微微發光,不是金色也不是銀色,是一種深邃的藍,光從孔洞里滲出來,在籃子底部投下星星點點的光斑。
“這是‘聽潮石’,”女人輕聲說,指尖輕輕碰了碰石頭,“我們族里的東西,能感應深海的異動。三天前,它開始發燙,上面的孔洞里,會滲出這種藍光——每次藍光變亮,就會有船在附近失蹤?!?
周陶突然感覺到懷里的傘骨劇烈震動起來,他低頭一看,那截金屬的斷口處,竟有極細的銀色絲線鉆出來,像在朝著女人籃子里的聽潮石伸展。而聽潮石的藍光,也在同一時間變得明亮,孔洞里滲出的光絲,竟和傘骨的銀絲在空中輕輕觸碰,像兩滴水在相遇前的試探。
“看來,我們要找的東西,或許有關聯。”女人看著空中那兩道若有若無的光絲,海藍色的瞳孔里閃過一絲訝異,“我叫特里同·蘭蒂斯。你們呢?”
“周陶?!敝芴栈卮?,同時注意到特里同說“我們族里”時,語氣里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疏離,不像在說一個興旺的族群,更像在說一段遙遠的往事。
杰克懶洋洋地擺擺手:“隨便叫什么都行,反正過幾天你們可能就忘了?!?
特里同沒再追問杰克的名字,她重新蓋好籃子,轉身望向東邊的迷霧:“聽潮石告訴我,異動的源頭在‘迷霧海溝’。那里沉著一艘幾百年前的運金船,還有……”她頓了頓,聲音輕得像嘆息,“‘海女’的巢穴?!?
周陶的心跳漏了一拍。海女。老漁民說的人魚,果然和這里的異動有關。他摸了摸左肩的傷口,繃帶下的皮膚還在隱隱作痛,那是幽靈船長的彎刀留下的痕跡,而幽靈船的源頭,似乎也指向那片海溝。
“迷霧海溝?”杰克皺了皺眉,“那地方的洋流亂得像瘋子的頭發,進去的船,就沒見出來過?!?
“但我們必須去?!碧乩锿恼Z氣很堅定,海藍色的眼睛里映著越來越濃的霧氣,“聽潮石的藍光已經快連成線了,再拖下去,不光是船,岸上的東西也會被卷進海里?!彼聪蛑芴眨澳愕哪菈K金屬,或許能幫我們穿過海溝的亂流。它的振動頻率,和海溝底下的‘錨’很像。”
周陶愣住了。錨?又是錨?杰克之前說過幽靈船的錨,現在特里同又提到海溝底下的錨,這之間有什么聯系?他握緊傘骨,感覺到那截金屬傳來的悸動,像是在催促他答應。
杰克咂了咂嘴,從懷里摸出個皺巴巴的煙草袋,慢悠悠地卷著煙:“也罷,反正閑著也是閑著。不過先說好了,要是撈著金子,我要三成——最少三成。”
特里同沒理會杰克的玩笑,只是點了點頭,轉身朝著迷霧深處走去。她的步伐不快,卻很穩,深藍色的裙擺掃過礁石上的青苔,留下一串濕漉漉的痕跡,很快又被海風曬干。
周陶和杰克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里看到了一絲無奈,卻又有一絲難以言喻的期待。周陶跟上去時,低頭看了看手里的傘骨,那截金屬的藍光已經淡了些,但他能感覺到,有什么東西正在里面慢慢蘇醒——不是單純的金屬,更像是一種能與萬物共振的力量,像特里同說的那樣,能“聽見”物質的振動,甚至……改變它們
海風越來越濃,霧氣里開始夾雜著一絲若有若無的歌聲,輕得像夢囈。周陶知道,這趟走向迷霧海溝的路,絕不會輕松。但他握著那截還在微微震動的傘骨,看著前面特里同和杰克的背影,突然覺得,這比一個人在雨巷里摸索,要踏實得多。
至少,現在有了同行的人。哪怕彼此還陌生,哪怕前路藏著人魚的歌聲和未知的海怒,但掌心的溫度和空氣中的振動,都在告訴他——
往前走。像這片海洋里所有掙扎過的船那樣,朝著風浪最烈的地方,揚起自己的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