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硯的辦公室在老城區一棟商住樓的七層,電梯常年貼著“維修中”的告示,她每天得踩著積灰的樓梯上下,腳步聲在空曠的樓道里撞出回音,像某種單調的倒計時。
辦公室的窗朝西,下午的陽光斜斜切進來,在地板上投出百葉窗的條形陰影。她坐在吱呀作響的轉椅上,指尖劃過桌面上的放大鏡——這是她最常用的工具,鏡片邊緣已經磨出了細痕。桌上攤著的是陳覓失蹤案的卷宗復印件,紙頁邊緣卷得像波浪,那是被反復翻閱的痕跡。
墻上的照片里,五歲的陳覓站在巷口的槐樹下,扎著兩個羊角辮,手里舉著半塊沒吃完的綠豆糕。陽光落在她鼻尖上,絨毛看得一清二楚。陳硯每次抬頭看這張照片,都得摘下眼鏡揉一揉眼。厚厚的鏡片讓世界變形,遠處的路燈會暈成模糊的光球,近處的文字要湊到鼻尖才能辨認,可這張照片在她記憶里,卻比任何事物都清晰。
“陳偵探,這份報告整理好了。”助理小林把一疊文件放在桌角,視線不經意掃過墻上的照片,“這是……”
“我妹妹。”陳硯戴上眼鏡,鏡片后的目光忽然銳利起來,像蒙塵的刀被擦過一角,“十年前失蹤了。”
小林哦了一聲,沒再多問。她跟著陳硯兩年,知道這位老板雖然視力不好,查案卻比誰都細。有次追查一個出軌案,陳硯僅憑一張模糊的監控截圖,就從男人袖口的泥土里分析出他常去的郊區工地——她總說,眼睛看不清的地方,腦子要替它看。
下午三點,陳硯鎖好辦公室門,往老城區的方向走。初夏的風卷著槐花香,和十年前那個下午一模一樣。她停在巷口,抬頭看陳家老宅的方向,二樓的窗臺上晾著小孩的尿布,那是弟弟陳續的。自從陳續出生,那棟房子里就再也沒掛過陳覓的任何東西,仿佛那個女孩從未存在過。
王奶奶家在巷子盡頭,門虛掩著,能聽見收音機里咿咿呀呀的評劇。陳硯敲了敲門,一個頭發花白的老太太探出頭,瞇著眼打量她:“你是……”
“王奶奶,我是陳家的大丫頭,陳硯。”
老太太愣了愣,隨即拉她進門:“是硯丫頭啊,多少年沒見了,長這么大了。”
堂屋里擺著個舊藤椅,椅面磨得發亮。陳硯坐下時,藤條發出咯吱的聲響,像在訴說陳年舊事。王奶奶端來一杯涼茶,玻璃杯壁上凝著水珠,“你是為你妹妹的事來的吧?前陣子你媽還來跟我念叨,說你總翻舊賬,讓她心里不安生。”
“我就想知道那天到底發生了什么。”陳硯握著杯子,指尖傳來涼意,“您還記得那天下午的事嗎?”
王奶奶嘆了口氣,手指無意識絞著衣角:“都十年了……那天我在院里擇菜,聽見隔壁有動靜,像是摔了東西,還有人哭。我扒著墻頭看了眼,見你媽在屋里來回走,手捂著嘴,肩膀一抽一抽的。”
陳硯的心猛地一沉:“您確定是那天?不是前一天或者后一天?”
“錯不了。”王奶奶拍著大腿,“那天我小孫子摔斷了腿,送醫院前就聽見你家吵,印象深著呢。后來你媽出來倒垃圾,我問她是不是跟你爸吵架了,她臉白得像紙,說沒有,是覓丫頭打翻了醬油瓶,正生氣呢。”
醬油瓶。陳硯的指甲掐進掌心。十年前她買完鹽回家,確實看到灶臺上倒著個醬油瓶,褐色的液體流了一地。當時媽媽趙靜淑正蹲在地上擦,看見她就罵:“死人啊,站著干什么?還不快過來幫忙!”
她一直以為,那是妹妹打翻的。
“后來呢?”陳硯的聲音有些發緊。
“后來……”王奶奶皺著眉想了想,“你媽擦完地就出去了,手里拎著個黑布包,鼓鼓囊囊的。我問她干啥去,她說去給你爸送文件。可你爸那天不是在廠里上班嗎?”
陳硯記得很清楚,那天爸爸陳守根是夜班,下午一直在家里睡覺。
離開王奶奶家時,夕陽把巷子染成了橘紅色。陳硯站在陳家老宅門口,看見趙靜淑拎著菜籃子回來,手里還攥著根糖葫蘆——那是陳續愛吃的。看到陳硯,趙靜淑的眼神像被針扎了一下,隨即扯出個僵硬的笑:“回來了?進來坐坐吧,你爸今天買了魚。”
“不了。”陳硯盯著她的手,那雙手保養得很好,指甲修剪得整整齊齊。十年前,這雙手曾揪著她的頭發,把她的臉往醬油漬上按:“你妹妹要是找不回來,我就打死你!”
“媽,”陳硯忽然開口,“十年前那天,你出去過嗎?”
趙靜淑的腳步頓了頓,菜籃子里的西紅柿滾出來一個,在地上砸出鮮紅的汁。她彎腰去撿,背影有些發抖,聲音卻很穩:“老糊涂了,記不清了。你這孩子,總問這些干什么?”
陳硯沒再說話,轉身離開。身后傳來關門的聲音,很輕,卻像重錘敲在她心上。她走到巷口,回頭望了眼那棟灰墻的房子,忽然想起小時候,妹妹陳覓總愛趴在窗臺上,等她放學。有次陳硯把省下的糖給妹妹,趙靜淑看見了,一把搶過去扔進垃圾桶:“女孩子吃什么糖,牙壞了沒人管。”
那時陳覓的眼淚在眼眶里打轉,卻沒敢哭出聲。
晚風掀起陳硯的衣角,她摸出兜里的放大鏡,對著陳家的方向看。玻璃鏡片把磚墻的裂痕放大,像一張張開的嘴,在無聲地訴說著什么。她知道,王奶奶沒記錯。那天下午一定發生了什么,而她的媽媽,那個總說“為了這個家”的女人,藏著一個關于陳覓的、見不得光的秘密。
回到辦公室時,天已經黑了。陳硯把今天的發現記在筆記本上,字跡歪歪扭扭——視力不好的人,字也難免潦草。她在“爭吵聲”“黑布包”“醬油瓶”幾個詞下面畫了波浪線,然后盯著墻上的照片看。
照片里的陳覓笑得露出兩顆小虎牙,陽光正好落在她手腕上——那里系著一根紅繩,是陳硯用攢了半個月的零花錢買的。那天下午,陳硯帶妹妹出門前,還特意幫她把紅繩系緊了些:“別弄丟了,這是我們覓覓的護身符。”
可后來,警察來家里搜查時,翻遍了所有角落,都沒找到那根紅繩。
陳硯摘下眼鏡,揉了揉發酸的眼睛。黑暗里,她仿佛又聽見妹妹的聲音,軟軟糯糯的:“姐姐,媽媽說等我有了弟弟,她就不喜歡我了嗎?”
那時她怎么回答的?好像是拍著妹妹的頭說:“不會的,媽媽最疼覓覓了。”
現在想來,那大概是她這輩子說過的,最錯的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