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筆灰在斜射進教室的最后一縷夕陽光柱里無聲懸浮,像被按下了慢放鍵。下課鈴的余韻早已散盡,教室里卻如同沸水炸開了鍋。懊惱的拍桌聲、激烈的爭論聲、夸張的嘆息聲交織碰撞,空氣里彌漫著考后特有的、混合著解脫與忐忑的復雜氣息。
“天哪!那句‘星垂平野闊’的翻譯,我居然把‘垂’理解錯了!五分啊!”前排的短發女生林曉曉捶著桌面,幾乎要哭出來。
“你那算什么!”后排的高個子男生趙磊揮舞著卷子,臉漲得通紅,“閱讀理解!明明白白說了‘請結合課文語境’,我腦子一抽自己瞎分析了一大通!課本原句就在那兒躺著呢!我真是……”他懊惱地抓了抓頭發,引得周圍一片心有戚戚焉的附和。
爭論聲浪越來越高,仿佛要把屋頂掀翻。直到角落里傳來一聲冷靜的斷喝:“爭破天分數也改不了啦!等卷子發下來,是騾子是馬不就清楚了?”如同一盆冰水兜頭澆下,喧鬧瞬間凝固,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終化作一陣自嘲又無奈的低笑,將懸在半空的心暫時摁回胸腔,只是那份沉甸甸的期待與不安,更深地沉淀下去。
就在這時,教室門被有力地推開。班主任老周抱著一摞被牛皮紙包裹得嚴嚴實實的試卷,步履帶風地走上講臺。他嘴角噙著一絲洞悉一切的笑意,故意將那摞試卷在講臺上頓了頓,發出沉悶的聲響,成功吸引了所有目光。“怎么樣,各位?”他目光掃過一張張屏息凝神的臉,聲音洪亮,“煎熬結束,想不想立刻知道自己的‘審判結果’?分數,名次?”
“想——!”震耳欲聾的回答幾乎要沖破天花板。幾個心急的男生已經按捺不住站了起來,前排的女生們則雙手合十抵在下巴,眼睛里閃爍著混合了恐懼與希冀的光芒。老周顯然很滿意這效果,利落地撕開牛皮紙封條,試卷雪片般分發下來。“分數都在卷子左上角,自己看!至于班級名次嘛……”他故意拖長了調子,吊足了胃口,“我只公布前十名。沒聽到名字的,課間隨時歡迎來我辦公室‘喝茶’詳聊。”
教室里只剩下筆尖劃過紙面、翻動試卷的沙沙聲,混合著壓抑的呼吸。老周清亮的聲音再次響起,像石子投入平靜的湖面,每一圈漣漪都牽動著心跳:
“第一名,沈宴。”
我的目光下意識投向那個靠窗的位置。沈宴緩緩起身,依舊穿著那件標志性的燕麥色寬松毛衣,亞麻色的碎發柔順地垂落,半掩著他總是顯得平靜而疏離的眉眼。午后的陽光穿過玻璃,落在他琥珀色的瞳孔里,折射出溫潤而遙遠的光澤。他微微頷首,薄唇習慣性地抿成一條冷靜的直線,仿佛這個至高的榮譽不過是他每日必經的臺階。
“第二名,蘇璃。”
鄰組的女孩應聲站起,淺棕色的短發上別著那個可愛的草莓圖案毛絨發箍。她臉頰上標志性的酒窩深深漾開,圓潤的杏眼彎成了兩彎甜美的月牙,向周圍投去友善而略帶羞澀的微笑。她的喜悅是外放的,像一顆小小的、發光的糖。
空氣仿佛凝滯了一瞬。老周的聲音清晰而穩定地落下第三顆石子:
“第三名,沐景澤。”
“啪嗒!”
我手中的筆,毫無預兆地滾落在攤開的空白試卷上,發出突兀的聲響。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驟然攥緊,又猛地松開,血液轟鳴著沖上耳廓。我猛地轉頭,視線穿過幾排桌椅的間隙,死死鎖住那個熟悉又陌生的身影——那個總在數學課上枕著手臂酣然入夢、語文課本里永遠夾著最新一期《科幻世界》或《壞蛋是怎樣煉成的》、自習課桌洞里手機屏幕常亮著游戲視頻的沐景澤!
他像是剛從一個悠長的夢境中被喚醒,懶洋洋地伸了個幅度驚人的懶腰,骨骼發出輕微的噼啪聲。然后才慢悠悠地站起來,帶著點漫不經心的困倦。簡單的白色襯衫,領口隨意地敞著,脖頸處一條細細的銀質項鏈隨著他的動作晃出一道清冷的弧光。他的臉上沒有任何欣喜或意外,仿佛老周念出的只是一個與他無關的名字,這沉甸甸的第三名,不過是他在課間隨手撿起的一顆石子。
我的大腦一片空白,嗡嗡作響。上周三的數學課,他還用厚重的課本作掩護,津津有味地“啃”完了那本厚達五百頁的《壞蛋是怎樣煉成的》,嘴角不時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昨天的自習課,他塞著耳機,手機屏幕在桌斗的陰影里明明滅滅,播放著激烈的游戲解說……這些畫面在我眼前瘋狂閃回,與此刻講臺上那個沐浴在眾人驚詫目光中的身影激烈碰撞,碎成一片無法拼湊的謎團。
講臺上,老周開始了例行的考后總結,語重心長地叮囑著“戒驕戒躁”、“查漏補缺”、“來日方長”。然而,這些聲音飄進我的耳朵,卻像是隔著一層厚厚的毛玻璃,模糊不清。我的視線死死釘在手中那張空白的試卷上——沒有分數,沒有名次。一片刺眼的空白。心臟在胸腔里沉重地擂動,每一下都敲打著未知的恐慌:十五?二十?還是更糟?指尖無意識地用力,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帶來一絲尖銳的刺痛。一個念頭無比清晰:下課鈴一響,必須立刻沖向老周的辦公室!
“好了,過去的已經過去,現在,翻開你們的試卷,我們開始講評錯題。”老周的聲音終于將我從混亂的思緒中強行拽回。教室里響起一片窸窸窣窣的翻紙聲,如同秋風掃過落葉。我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將目光聚焦在那些刺眼的紅叉上,試圖理解那些陌生的解題步驟。然而,眼角的余光,卻像被磁石吸引,總是不由自主地飄向與我相隔數排的那個身影——沐景澤。
他似乎完全沒在聽講,指尖轉著一支筆,速度飛快,幾乎舞出虛影。就在我再一次忍不住瞥過去時,他像是感應到了什么,忽然側過頭,目光越過攢動的人頭,竟精準地捕捉到了我的窺探!那眼神里沒有不悅,反而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近乎戲謔的了然。隨即,在我驚愕的注視下,他做了一個讓我差點失聲叫出來的動作——他把自己那張物理試卷,大大方方地舉了起來,正對著我的方向!
陽光穿過窗戶,清晰地照亮了卷面。
一片密密麻麻、觸目驚心的紅勾!
它們不是簡單的對號,而像是一株株遒勁有力的紅梅,在雪白的卷面上恣意怒放,張揚著絕對掌控的傲然。尤其是最后那道壓軸大題,那一道據說讓全年級超過九成考生折戟沉沙、連沈宴都蹙眉苦思了許久的難題!他的解答區域,沒有使用老師課堂上反復強調的常規解法,而是布滿了簡潔得近乎奇異的符號和線條,像某種神秘莫測的電路圖,又像一組精密的數學密碼。但答案,那個完美的、無懈可擊的答案,就清晰地寫在結論處,被一個巨大的、仿佛帶著勝利微笑的紅勾穩穩圈住。那紅勾像一把燒紅的烙鐵,燙得我眼睛生疼,也徹底點燃了我心中那團名為“為什么”的熊熊烈火。
這份強烈到近乎偏執的好奇心,像藤蔓般瘋狂滋長,纏繞了我之后生活的每一個縫隙。我開始了一場隱秘的“觀察行動”。
清晨的早讀課,當整個教室被此起彼伏的“之乎者也”或英語單詞的誦讀聲淹沒,空氣都因專注而微微震動時,沐景澤的座位總是安靜的異類。他照例將臉深深埋進臂彎,寬大的校服外套罩在頭上,隔絕出一個小小的黑暗世界。同桌翻書的嘩啦聲,后排同學小聲的討論,甚至窗外驟然響起的鳥鳴,都無法撼動他分毫。他均勻的呼吸聲,在瑯瑯書聲中固執地宣告著睡眠的領地。
數學課,老周在講臺上激情演繹著復雜的幾何變換。沐景澤呢?他坐姿倒是端正了,但面前豎起的厚重課本,像一道堅固的城墻。城墻后面,他修長的手指正靈活地翻動著一本紙張泛黃、邊角卷起的《笑傲江湖》。指尖劃過書頁的沙沙聲,微弱卻清晰地鉆進我的耳朵,與老周講解輔助線作法的聲音奇異地交織在一起。
最讓我無法理解的是考試前夕。當整個年級都籠罩在臨陣磨槍的緊張氛圍里,連走廊都安靜得只聞腳步聲時,我卻在路過操場時,一眼就看到了那個熟悉的身影。夕陽的金輝里,沐景澤正和隔壁班幾個男生打得熱火朝天。籃球在他手中仿佛有了生命,靈活地穿梭、跳躍。他一個漂亮的急停跳投,籃球劃出完美的弧線,“唰”地空心入網。汗水浸濕了他額前的碎發,貼在光潔的額頭上,他暢快地笑著,露出一口整齊的白牙,那副沒心沒肺的樣子,與周圍抱著書本匆匆走過的身影格格不入。
然而,無論他如何在“不務正業”的邊緣瘋狂試探,每一次冰冷的成績榜單,都像最精準的預言,將他的名字牢牢焊在年級前三的位置,金光閃閃,不容置疑。期中表彰大會的禮堂,燈火通明,掌聲雷動。他作為年級探花,被念到名字時,才慢吞吞地從座位上站起來。依舊是那身標志性的休閑打扮——松垮的灰色連帽衫,外面隨意套了件紅黑格子的襯衫,扣子都沒系全。他走上領獎臺的步伐甚至帶著點睡眼惺忪的拖沓。在灼目的聚光燈下,他微微瞇起眼,像是被強光刺得不舒服,然后伸出骨節分明的手,從校長手中幾乎是“拈”過了那張象征榮譽的獎狀。那輕描淡寫的樣子,仿佛接過的不是沉甸甸的認可,而是一張隨手傳遞過來的、無關緊要的草稿紙。
天才?這世界上真的存在不需要耕耘就能收割的沃土?還是說,他那副懶散不羈的表象之下,藏著一個運轉方式截然不同、效率高到匪夷所思的大腦?抑或……有什么不為人知的秘密通道?這些疑問,如同生命力頑強的藤蔓,纏繞著我的思緒,日夜瘋長,根須越扎越深,幾乎要破土而出。
直到一次偶然的、晚歸的值日。
那天輪到我打掃物理實驗室。結束時,天色已近墨黑,教學樓里空空蕩蕩。我抱著清理出的垃圾,準備去實驗樓后的大垃圾桶。路過一樓那間常年閑置、堆放舊教具的儲物室時,里面竟然透出一線微弱的燈光,還有細微的、節奏規律的敲擊聲。
鬼使神差地,我放輕腳步,湊近那扇虛掩的門縫。
昏黃的燈光下,一個熟悉的身影背對著門,坐在一張落滿灰塵的舊課桌前。正是沐景澤。他不再是白天那副懶散模樣,腰背挺得筆直,像一張拉滿的弓。桌上攤開的,不是雜志小說,而是一本厚厚的、寫滿了密密麻麻字跡的筆記本,旁邊堆疊著幾張寫滿復雜公式和圖形的草稿紙。他左手撐著額頭,右手握著一支筆,正以驚人的速度在一張新的草稿紙上演算著。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聲急促而有力,像春蠶啃食桑葉。他時而停頓,指尖在太陽穴處用力敲擊幾下,發出輕微的“篤篤”聲,仿佛在叩問著思維深處的某個機關;時而眉頭緊鎖,盯著紙上的符號陷入長考,側臉在燈光下勾勒出專注而冷峻的線條;時而又仿佛靈光乍現,嘴角勾起一抹極淡的、近乎銳利的笑意,筆下再次風卷殘云。他手邊,還放著一個啃了一半的冷饅頭。
那一刻,時間仿佛靜止。白天那個在球場上揮灑汗水、在課堂上神游物外、在領獎臺上漫不經心的沐景澤,與眼前這個在昏黃孤燈下、在廢棄儲物室里、全身心沉浸在思維風暴中的身影,在我腦海中轟然重疊,又瞬間撕裂。巨大的反差帶來一種近乎眩暈的沖擊感。原來,那些在陽光下“浪費”掉的時間,都被他精準地挪移到了無人知曉的深夜;那些看似不經意的“不務正業”,或許只是他高強度思維運轉后必要的放空和緩沖。他的“懶散”,更像是一種對常規學習節奏的漠視和主動選擇的效率分配。
這個震撼的發現,像一把鑰匙,猝不及防地捅開了那扇名為“天才”的、被迷霧籠罩的門。門后并非神壇,而是一條同樣布滿荊棘、卻被他以獨特方式開辟的隱秘小徑。沒有不勞而獲的神話,只有將汗水與天賦以常人難以企及的專注和效率,在無人窺見的暗夜中,熔煉成耀眼白晝的勛章。
我悄然退開,沒有驚動他。回宿舍的路上,夜風微涼,吹散了心頭的藤蔓,卻留下一種更深的、混合著釋然與自省的平靜。原來,真正的學神,不是不學習,而是將學習壓縮、提純,在常人看不見的時空里,燃盡所有的光。那燈光下瘦削而專注的剪影,遠比領獎臺上漫不經心的姿態,更清晰地烙印在我心里,成為一道重新定義“努力”與“天賦”的、無聲卻振聾發聵的注解。而我手中那份沉甸甸的、尚未揭曉的試卷,似乎也不再僅僅是分數和排名的壓力,更像是一張需要重新審視、重新規劃路線的人生考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