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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湮滅的回響

深圳的夜雨,終于吝嗇地停歇了片刻。潮濕凝滯的空氣,飽吸了城中村出租屋特有的霉味、汗味和廉價煙草的殘息,沉甸甸地淤塞在狹小的空間里,像一塊浸透了臟水的舊絨布,死死捂住口鼻。窗外,城市永不疲憊的霓虹,穿透玻璃上經年累積的油膩污垢,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投下幾道扭曲變形、光怪陸離的色塊,無聲地蠕動。沐景澤蜷縮在墻角那片最濃稠的陰影里,嶙峋的背脊緊貼著粗糙剝落的墻皮,仿佛要將自己硬生生地嵌進去,成為這冰冷囚籠的一部分,或一塊無人問津的殘渣。腳邊,散落著被暴力揉皺的煙盒、踩癟的空啤酒罐,還有那個小小的、深藍色的絲絨首飾袋——袋口大張,如同一個無聲嘲弄的黑洞,露出里面那只被他攥得幾乎變形、染著點點暗紅干涸血跡的海豚吊墜。那曾經象征著“一生”的、笨拙而熾熱的承諾,如今只剩下金屬冰冷的棱角和刺目的諷刺,嘲笑著他的狼狽與不堪。

手臂上新鮮的燙傷和指關節綻開的皮肉,還在傳遞著陣陣鈍痛。但這皮囊之苦,遠不及心口那片被反復撕扯、早已血肉模糊的區域來得猛烈、來得徹底。連日來的沉默、酒精的灼燒、自虐般反芻的回憶,終于將憤怒的火焰燃盡了最后一絲燃料。胸腔里只剩下無邊無際的、冰冷的灰燼,和一種沉入骨髓、抽干所有力氣的疲憊。他像一個被徹底掏空、丟棄在角落的破舊人偶,連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沉重的滯澀,吸入的是絕望,呼出的是死寂。

那個手機,被他無數次摔打又無數次撿起的冰冷金屬方塊,此刻就躺在離他腳尖不遠的地方。蛛網般碎裂的屏幕,在窗外霓虹殘光的映照下,折射出詭異而丑陋的光紋。他空洞的眼神落在上面,仿佛那不是通訊工具,而是一塊燒紅滾燙、即將烙印在他靈魂上的刑具。無數個尖銳的聲音在他混亂泥濘的腦海里瘋狂尖嘯、撕咬、沖撞:

工友們粗鄙曖昧的哄笑在耳邊炸開:“后院起火嘍!景澤,你小子行啊!”

林悅發來的信息里,那幾個字眼像淬毒的針,反復刺入眼底:“…親眼看見她上了景琛哥的車,有說有笑…”

更清晰、更尖銳的,是顏小溪那日崩潰的哭喊,穿透記憶的屏障,狠狠撕裂他的耳膜:“沐景澤!你混蛋!你信過我嗎?一次都沒有!一次都沒有啊——!”

還有…那個揮之不去的、穿著洗得發白的舊T恤在簡陋水泥籃球場上奔跑跳躍的身影。汗水浸透額發,眼神桀驁又清澈得像未被污染的山泉。那才是他。那個會笨拙地為心愛的女孩唱跑調情歌、會把攢錢買來的草莓糖偷偷塞滿她抽屜、會為了護住她被高年級混混圍堵也敢掄起板磚的沐景澤。那個相信純粹,敢愛敢恨,胸腔里跳動著滾燙鮮活心臟的少年。

而現在,蜷縮在這骯臟墻角陰影里的,是誰?

一身洗不掉的劣質機油味混合著汗臭和煙酒腐敗的氣息。布滿血絲的眼球里,沉淀著猜忌的污濁和絕望的寒冰。胸腔里蠕動的,是工地上聽來的下流段子,是工頭鄙夷的唾沫,是日夜啃噬、將骨頭都腐蝕出空洞的自卑,是自毀的惡意和骯臟的流言。連他自己看著鏡子里這張陌生的臉,都感到一陣陣翻涌而上的…惡心。

那個清澈的少年,早就被他弄丟了。在這充斥著油膩扳手、震耳噪音、巨大財富鴻溝和日夜不停歇自我否定的深淵里,被他親手、一點一點地扼殺、肢解、埋葬了。

一股滅頂般的悲涼和自厭,如同西伯利亞的寒潮,瞬間席卷了他。不是為了顏小溪可能的“背叛”,而是為了他自己。為了這個被現實異化、被猜忌扭曲、連靈魂都散發著腐臭氣息的、陌生的軀殼。他感到一種徹底的、令人作嘔的陌生感。

他掙扎著,用那只沒有皮開肉綻的手,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近乎虛脫的顫抖,向地上那個冰冷的金屬方塊夠去。碎裂的屏幕邊緣割破了指尖,沁出細微的血珠,他渾然不覺。冰涼的機身狠狠硌著掌心翻卷的傷口,帶來一陣尖銳到刺穿麻木的劇痛,卻詭異地讓他混亂沸騰的腦海,有了一瞬間死水般的、冰冷的清明。

解鎖屏幕。無數個猩紅的未接來電和短信提示瘋狂跳動,刺眼得如同警報。大部分來自一個備注——“豆豆”。還有幾條來自“景琛”。他漠然地掠過,指尖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最后也是最殘忍的決絕,在通訊錄里精準地找到了那個早已刻進骨髓的號碼。

綠色的撥號鍵被按下。

聽筒緊貼著耳朵。

“嘟……嘟……嘟……”

單調、冗長、冰冷的等待音,在死寂的出租屋里被無限放大。每一聲“嘟”都像一柄裹著冰的重錘,狠狠砸在他早已麻木的神經上,也砸在他僅存的那一點點關于“沐景澤”的、早已風化的殘骸上。他閉上眼,喉結在繃緊的皮膚下劇烈地上下滾動,像瀕死的魚。等待著那熟悉的聲音響起,等待著最終的審判,也等待著……對自己的、徹底的凌遲處決。

育英高中女生宿舍樓早已陷入沉睡的寂靜。顏小溪蜷縮在自己的上鋪,像一只被遺棄在暴風雨中的雛鳥,緊緊裹著薄薄的被子,汲取不到絲毫暖意。黑暗中,她睜著空洞干澀的眼睛,失神地望著天花板上模糊晃動的、從窗外滲入的微光。眼淚早已在無數個無眠的夜里流干,只剩下眼眶火辣辣的灼痛,和心口那片被反復掏挖后留下的、巨大而冰冷的虛無。手腕上,那塊屬于沐景澤父親的舊手表,指針在萬籟俱寂中發出微弱卻無比清晰的“滴答、滴答”聲,一聲聲,冷酷地丈量著她被遺棄的時長,切割著她殘存的意識。

突然!枕邊沉寂的手機屏幕,毫無預兆地爆發出刺眼的白光!像一道撕裂沉沉夜幕的慘白閃電,瞬間將狹小床鋪的黑暗劈得粉碎!

屏幕上,那個她以為此生此世、輪回轉世都再也不會跳動的名字——沐景澤——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進她的視網膜!

心臟在那一瞬間仿佛被一只無形冰冷的手狠狠攫住,驟然停止跳動!又在下一秒被猛地松開,瘋狂地、失序地、擂鼓般撞擊著脆弱的胸腔!巨大的沖擊讓她眼前發黑,窒息感扼住了喉嚨。她幾乎是撲了過去,手指因為極度的震驚、恐懼和一種滅頂般的、不敢置信的狂喜而抖得不成樣子,像風中殘葉,劃了好幾次才終于接通電話。

“喂?阿澤?阿澤!是你嗎?你在哪里?你說話啊!”她的聲音嘶啞得如同破舊風箱,帶著濃重的、化不開的哭腔和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絕望希冀,沖口而出。

電話那頭,回應她的,是一片死寂。深不見底、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微弱的、滋滋的電流聲,證明著這條連接脆弱地存在著。

這沉默比最惡毒的詛咒更令人心膽俱裂。顏小溪的心,在那片死寂中,一點點沉下去,沉入冰冷刺骨的、永不見天光的深淵。

“阿澤……你說話……求求你……說話……”聲音破碎,只剩下卑微到塵埃里的乞求。

終于,聽筒里傳來了聲音。

那聲音……

極其沙啞,極其低沉,像是聲帶被粗糲的砂紙反復打磨過,又像是從萬丈深淵的地底、隔著厚重的巖層艱難地傳來。帶著一種濃重的、化不開的、深入骨髓的疲憊和……一片荒蕪的死寂。那不是她熟悉的、帶著少年清朗尾音或玩世不恭痞氣的聲音。那是一個陌生的、仿佛被抽走了所有魂魄、只余下一具空洞腐朽軀殼發出的、最后的嘆息。

“豆豆……”

僅僅兩個字,就讓顏小溪渾身血液瞬間凍結!那不是呼喚,那更像是一聲……來自地獄深淵、穿越陰陽兩界的、冰冷的招魂。

“對不起……”又是三個字,干澀得像秋風里碎裂的枯葉,毫無生氣。

“沐景澤!我不要聽對不起!你在哪里?!告訴我你在哪里?!到底發生了什么?!你告訴我啊——!”顏小溪再也無法控制,對著手機發出凄厲的哭喊,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嫩肉,試圖用這尖銳的疼痛喚醒一絲真實,抵抗那滅頂的寒意。

電話那頭,再次陷入令人窒息的沉默深淵。時間在電流的滋滋聲中凝固、拉長。幾秒鐘,漫長得像一個世紀。然后,那沙啞空洞的聲音,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近乎虛無的平靜,再次響起。每一個字,都像淬了萬年寒冰的鈍刀,緩慢、精準、殘忍地捅進她早已千瘡百孔的心臟:

“別問了……豆豆。”

“我……”

“我不是‘我’了。”

“那天晚上…我喝醉了…和一個酒吧的女孩…睡了”。

“對不起。”

“我們……”

“分手吧。”

最后三個字,輕飄飄的,如同羽毛落地。卻又重逾千鈞,帶著塵埃落定、萬籟俱寂的、徹底的絕望,轟然砸下。

“不——!!!”一聲凄厲到變形的尖叫,如同瀕死小獸最后的、撕心裂肺的哀鳴,沖破顏小溪的喉嚨,“沐景澤!你混蛋!你告訴我為什么!你回來!你回來啊——!你……”話音未落,聽筒里傳來一聲短促、冰冷、斬斷一切的忙音。

“嘟——嘟——嘟——”

世界,徹底斷線。

顏小溪像瘋了一樣,手指痙攣地按著回撥鍵。

“對不起,您撥打的用戶已關機。”冰冷、標準、毫無感情的電子女聲,如同最終的審判詞,宣告了徹底的隔絕與終結。

她不死心,顫抖得幾乎握不住手機,哆嗦著點開那個綠色的企鵝圖標。置頂的位置,那個備注為“我的阿澤”的頭像,一片死寂的灰暗。她點開對話框,手指在冰冷的屏幕上瘋狂敲擊,泣血的文字帶著絕望的挽留和憤怒的質問,傾瀉而出:

【為什么?!!為什么這樣對我?!】

【沐景澤!接電話!求求你接電話!】

【告訴我你在哪里!我去找你!】

【我不同意分手!死也不同意!】

【求你了……阿澤……別這樣……別丟下我……】

【你說話啊!你說過的一生呢?!】

所有的文字,帶著她靈魂泣血的吶喊和卑微到泥土里的乞求,發送出去。然而,那個灰色的頭像,像一座矗立在網絡荒漠中的冰冷墓碑,再也沒有亮起過一絲微光。她顫抖著點開他的QQ空間,在那條很久以前他發的、關于一場普通高中籃球賽的說說下面,一條接一條地留言。用盡了她貧瘠詞匯庫里所有表達思念、痛苦、不解、哀求、甚至最后是絕望的咒罵的詞語。那些留言孤零零地懸掛在冰冷的電子頁面上,如同祭奠的挽聯,沒有任何回應。只有系統自動生成的、一行更冰冷的小字:“該用戶近期未登錄”。

再撥那個爛熟于心的號碼。

“對不起,您撥打的號碼是空號。請查證后再撥。Sorry, the number you dialed does not exist. Please check it and dial later.”

空號。

他消失了。

像一顆投入熔爐的冰,瞬間汽化,不留一絲痕跡。像一陣掠過戈壁的風,卷起幾粒沙塵,旋即歸于死寂。沒有征兆,沒有告別,沒有回響。徹徹底底地,從顏小溪的世界里,被一只無形的手,硬生生地、連根抹去。

連同那個曾經鮮活地存在于她生命每一個角落的、會笑會鬧會為她笨拙地唱跑調情歌、會在冬日里用大手包裹住她冰涼小手的“阿澤”一起,消失得無影無蹤,仿佛從未存在過。

只有他最后那沙啞、空洞、如同從異世界深淵里傳來的聲音,和他那句如同惡毒魔咒般的話語,像燒紅的烙鐵,狠狠地、深深地烙印在了她的耳膜深處,刻進了她心臟最柔軟也最脆弱的地方,留下永不磨滅的、焦黑的傷痕:

“我……不是‘我’了。”

“那天晚上我喝醉了和一個酒吧女孩睡了”。

“對不起。”

“我們……分手吧。”

宿舍里死寂如墓。黑暗中,顏小溪緊緊攥著那個早已失去任何意義的冰冷機器,身體蜷縮成防御的、小小的一團,無法控制地劇烈顫抖著。喉嚨深處,溢出壓抑到極致、破碎不成調的嗚咽,如同受傷幼獸在巢穴中瀕死的哀鳴。那塊冰冷的舊手表固執地貼著她的腕骨,“滴答、滴答、滴答”……聲音在死寂中被無限放大,冷酷而精確地丈量著這被徹底遺棄的、漫長而無望的余生。海豚項鏈冰涼的金屬棱角,隔著薄薄的睡衣,狠狠抵在心口的位置。曾經象征著一生溫暖承諾的信物,此刻只余下尖銳的諷刺和無盡的、透骨的冰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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