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的風刮在臉上，像裹著細小的冰砂。顏小溪縮了縮脖子，懷里緊緊抱著用舊毛巾裹了好幾層的藥罐子，里面是給姥姥熬好的中藥。藥味透過毛巾縫隙絲絲縷縷地鉆出來，混在清冽的寒氣里。她踩著凍硬了的鄉間土路，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姥姥家的方向走，心里盤算著送完藥還得早點回去溫書。

剛把溫熱的藥罐子放到姥姥家堂屋的八仙桌上，叮囑完姥姥按時喝藥，還沒來得及接過姥姥硬塞進手里的烤紅薯，手臂就被人猛地從后面拽住了。

“小溪！快走快走！”李曉彤像一陣旋風卷了進來，眼睛亮得驚人，帶著不容分說的急切，另一只手不由分說就搶過了顏小溪手里還燙手的紅薯，往姥姥手里一塞，“姥姥您慢慢吃！小溪借我一下！”話音未落，就拉著懵住的顏小溪往外沖。

“哎！彤丫頭，你慢點！這是要帶小溪去哪兒?。俊崩牙训穆曇魩е鸵唤z疑惑，被遠遠拋在了身后。

“曉彤！你干嘛呀？我得回家……”顏小溪被拽得踉踉蹌蹌，試圖掙脫。

“回家？回什么家！”李曉彤頭也不回，腳步更快，聲音在冷風里帶著興奮的顫音，“今天什么日子你忘了？我們一起去沐景澤家過生日！我們一起去給他一個驚喜去！你也得去哦？藥我幫你送過了！放心！”

沐景澤生日？顏小溪的心猛地一跳，腳步不由自主地跟著曉彤跑了起來。她確實記得，昨天電話里他還悶悶地說今年生日廠里趕工，生日要在宿舍隨便對付一下了，她還遺憾地說給他寄的禮物還在路上……他完全沒提朋友要給他過生日的事！難怪曉彤這么風風火火。

當李曉彤拉著氣喘吁吁的顏小溪，熟門熟路地推開沐家那扇嶄新的、漆色還有些鮮亮的院門時，院子里幾個相熟的男生正圍著炭盆烤紅薯，炭火噼啪作響，橘紅的火光映著一張張年輕帶笑的臉。沐景澤背對著院門，微微彎著腰，似乎在撥弄炭火里的紅薯，深色的夾克襯得他肩膀寬闊，側臉在火光映照下顯得棱角分明。

“沐景澤！你看誰來了！”李曉彤清脆地喊了一嗓子。

沐景澤聞聲直起身，疑惑地轉過頭。當他的目光越過跳躍的火光，精準地捕捉到院門口那個裹在厚厚棉衣里、臉頰被冷風吹得通紅、還帶著一路奔跑后茫然神色的顏小溪時，時間仿佛凝固了那么一瞬。

他臉上的表情，從被打擾的微怔，到看清來人后的難以置信，再到巨大的驚喜像投入石子的湖面般驟然漾開——那雙琥珀色的眼睛在火光映照下，瞬間亮得驚人，仿佛所有的星光都跌落其中。他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揚起，露出一個純粹到晃眼的笑容，帶著少年人特有的、毫無保留的驚喜。

“豆豆？！”他幾乎是脫口而出那個親昵的稱呼，聲音里是壓不住的意外和雀躍，三步并作兩步就跨過院子，徑直走到顏小溪面前。他自然地、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親昵，伸手就拉住了顏小溪冰涼的手腕。那掌心粗糙溫熱，帶著炭火的氣息，瞬間驅散了她一路的寒意。

“爸！媽！”他拉著還沒完全反應過來的顏小溪就往屋里走，聲音洪亮地朝屋里喊，“我朋友來了！我帶她……去樓上看看啊！”

沐家的新房子，框架嶄新，白墻還透著未干透的潮氣，樓梯扶手是簡單的原木色，尚未上漆?？諝饫飶浡滤嗪湍玖匣旌系?、微涼而干凈的氣息。顯然，這房子剛蓋好不久，內里還空空蕩蕩，只是做了最基礎的抹灰和簡單的水電，墻壁地面都裸露著原始的質感，許多地方還堆放著未及清理的建筑材料。唯有沐景澤的房間，像是這片“廢墟”中一個突兀而溫暖的孤島。

房間不大，靠墻放著一張簡單的單人床，鋪著洗得發白但異常整潔的藍格子床單。一張舊書桌靠著窗，上面整齊地碼放著他要學習的書籍，還有一個筆筒和幾支筆。一個簡易的木制書架立在墻角，里面除了書，還擺放著幾個小小的汽車模型和上次她送他的那玻璃擺件”。窗明幾凈，一切都收拾得井井有條，在這個尚未裝修完畢的家里，透出一種格格不入的、主人精心維護的整潔和安寧。

“快坐，快坐！”沐媽媽圍著干凈的圍裙，笑容樸實而溫暖，眼角堆著細細的紋路，端著熱氣騰騰的茶走進來，“外面冷吧？喝口熱茶暖暖！”她放下茶杯，眼神溫和地打量著顏小溪，帶著毫不掩飾的善意和好奇。

“謝謝阿姨?！鳖佇∠行┚执俚亟舆^茶杯，指尖被燙了一下，心也跟著一跳。

“哎，別拘束，就當自己家！”沐爸爸也出現在門口，他身材高大，面容敦厚，穿著沾了點灰的舊工裝，搓著手，笑容有些靦腆，“景澤，好好招呼你朋友！我和你媽再炒兩個菜去！丫頭，今天一定多吃點??！”那眼神里，是長輩看小輩的溫和與慈祥。

中午飯是在樓上臨時搭起的簡易桌子上吃的。飯菜的香氣沖淡了新房的清冷。沐媽媽的手藝極好，普通的食材做出了不尋常的溫暖滋味。紅燒魚香氣撲鼻，燉得軟爛的雞肉浸在濃稠的醬汁里，翠綠的青菜油亮誘人，還有一大碗熱氣騰騰的蛋花湯。沐媽媽看著顏小溪說“丫頭，多吃點！瞧你瘦的！景澤，別光顧著自己吃，招呼小溪?。　闭f完這些沐媽媽下樓去了，留下了我和沐景澤在一起獨處。

沐景澤一邊應著，一邊把自己碗里最大的一塊肉夾到了顏小溪碗里，顏小溪看著沐景澤給自己夾的肉，在看著這個尚未完工、家徒四壁的屋子，此刻卻被飯菜的香氣、炭火的暖意和家人的笑聲填得滿滿當當。

飯后，沐景澤送下去了碗筷，顏小溪想和沐媽媽一起收拾的，但沐景澤拒絕了，沐景澤收拾完碗筷，便拉著她再次回到了他那間簡單卻整潔的小屋。窗外，冬日的暖陽也在悄悄的落下，，寒風刮過光禿禿的樹枝，發出嗚咽般的聲響。遠處田野和鄰舍的談笑讓冬天更加熱鬧起來。

兩人并肩站在窗前，望著窗外掛在天空的暖陽，屋內沒有開暖氣，但因為身邊有彼此所以即使在寒冷的冬天也不覺得冷。

沉默在溫暖的空氣里流淌，帶著一種靜謐的安寧。顏小溪看著窗外那些在寒風中瑟瑟發抖、只剩下嶙峋枝干的樹木，心頭莫名涌上一股酸澀又踏實的暖流。她悄悄伸出手臂，從身后輕輕環抱住了沐景澤的腰，把臉頰貼在他寬闊溫暖的背上，隔著不算厚實的毛衣，能感受到他沉穩的心跳。他身上那股熟悉的、混合著淡淡皂角、機油和屬于他獨特氣息的味道，此刻是令人心安的歸處。

沐景澤的身體在她環抱的瞬間微微一僵，隨即徹底放松下來，覆蓋在她交疊于他腰腹間的手背上。他的手寬大而溫熱，掌心帶著薄繭。

靜默了片刻，他忽然動了。他轉過身，動作很輕，卻帶著一種不容抗拒的力道，將還依偎在他背后的顏小溪拉到了自己面前。太陽通過窗折射出的陽光下，他的眼睛亮得驚人，像蘊藏了整條星河，深深地望進她有些茫然和羞澀的眼底。

“傻丫頭，”他的聲音低沉而溫柔，像大提琴最醇厚的弦音，帶著一種奇異的安撫力量，指尖輕輕拂開她額前被風吹亂的一縷碎發，“看什么呢？那些光禿禿的樹有什么好看？”

顏小溪被他專注的目光看得臉頰發燙，下意識地想低頭，卻被他用指尖輕輕托住了下巴。他凝視著她，眼神深邃得仿佛要將她的靈魂都吸進去，語氣是前所未有的鄭重，一字一句，清晰無比地落在這寂靜溫暖的房間里：

“這屋子，是空的，是冷的，現在看是挺寒磣?！?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未上漆的墻壁、裸露的水泥地，最后又落回她臉上，那眼神里的光芒沒有絲毫黯淡，反而更添了幾分沉甸甸的篤定：

“但你看好了，豆豆。這里——”

他握著她的手，力道微微收緊，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承諾，指向腳下這片簡陋卻承載著希望的土地，指向這個被他收拾得纖塵不染的小小房間，也指向窗外那片屬于他家的、尚在沉睡的庭院。

“——以后，就是你的家?！?

“你的家”三個字，像滾燙的烙印，猝不及防又無比清晰地烙在了顏小溪的心尖上。她的呼吸驟然停滯，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血液似乎都涌上了臉頰，燒得滾燙。巨大的、混雜著難以置信的驚喜、洶涌的甜蜜和一種塵埃落定的歸屬感瞬間淹沒了她。她張了張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只能睜大了眼睛，呆呆地望著他。

沐景澤看著她瞬間紅透的臉頰和呆愣的模樣，眼底的笑意再也藏不住，像融化的春水般漫溢開來。他伸出手指，帶著無限的親昵和寵溺，輕輕刮了一下她小巧微涼的鼻尖，動作溫柔得像對待稀世的珍寶。

“傻樣兒?！彼托Τ雎暎曇衾锸腔婚_的濃稠暖意。然后，他拉著她的手走到書桌旁，拖過唯一的一把椅子讓她坐下，自己則隨意地坐在了床沿。窗外的陽光通過玻璃窗折射出的光籠罩著兩人，他微微前傾身體，開始用一種低沉而充滿憧憬的語調，細細描繪起來：

“等開春，墻刷白了，地上鋪地板……窗戶要大，陽光能曬進來，暖暖的……這位置，”他指著書桌旁的墻壁，“給你打個大書柜，放你那些寶貝書和筆記本……院子里，種你喜歡的紅玫瑰和梔子花，然后在那些花海里做一個秋千，……夏天傍晚，我們就坐在院子里的秋千上，你看你的書，我聽你說的所有故事……”

他的聲音不高，每一個字卻都像一顆飽滿的種子，落進顏小溪的心田，在黃色暖陽的光束下生根發芽，迅速長成一片生機勃勃、充滿煙火氣的未來圖景。她聽著，看著他眼中閃爍的、為兩人共同未來籌劃的光芒，看著他因為認真描繪而顯得格外生動的眉眼，方才那句“你的家”所帶來的震撼，漸漸被一種無比踏實、無比溫暖的涓涓細流所取代，緩緩流淌過四肢百骸。她只是靜靜地聽著，偶爾輕輕點頭，嘴角不自覺地彎起，眼底映著燈光，也映著他專注的臉龐。

“阿澤！時候不早了，我該回去，你要送我嗎？”

回程的路，是沐景澤推著家里那輛老舊的二八自行車，陪著顏小溪慢慢走的。車輪碾過凍硬的土路，發出單調的“咯吱”聲。夜風寒冽，刮在臉上生疼，但顏小溪心里卻像揣著一個暖爐，熱烘烘的。沐景澤把圍巾解下來，不由分說地裹在她脖子上，帶著他的體溫和氣息。兩人沒怎么說話，只是偶爾對視一眼，在昏黃的手電光暈里，能看到彼此眼中未散的笑意和無聲涌動的暖流。

他送她到村口，看著她家那棟在夜色中輪廓分明的二層小樓亮著溫暖的燈光。“快進去吧，外面冷。”他停下腳步，聲音在寂靜的夜里格外清晰。

“嗯?！鳖佇∠c點頭，手指下意識地攥緊了還帶著他體溫的圍巾，“你……路上小心點?！?

“知道。”他應著，目光沉沉地落在她臉上，帶著不舍，“快進去?！?

直到看著她家院門打開又關上，那纖細的身影徹底消失在門后，沐景澤才在寒冷的冬天里站了片刻，然后調轉車頭，高大的身影很快融入沉沉的街道里。

回到自己亮著溫暖的房間，顏小溪背靠著冰冷的門板，仿佛還能聽到自己胸腔里那顆心在激烈地、不規律地跳動著，撞擊著肋骨，發出沉悶的回響。她緩緩滑坐到地板上，冰涼的瓷磚觸感透過衣物傳來，卻絲毫無法冷卻她滾燙的臉頰和翻騰的心緒。

沐景澤房間的整潔，沐媽媽溫暖的笑容，沐爸爸那聲憨厚的“丫頭”，他拉著她手腕時掌心的粗糙和溫熱，窗前那句石破天驚的“以后就是你的家”，他刮她鼻尖時眼底的寵溺，還有他低聲描繪的、種滿紅玫瑰和梔子花的未來小院……一幕幕畫面，一句句話語，像走馬燈一樣在她腦海里反復回旋、放大。

這……算不算是見了家長？

那句“你的家”，是承諾嗎？是認定嗎？

他描繪的那個未來，真的有她嗎？

心口像是被那三個字反復燙著，又甜又漲，帶著一種近乎眩暈的不真實感。她抬手，指尖輕輕撫過自己的鼻尖，那里仿佛還殘留著他指腹帶著薄繭的、微糙的觸感。

窗外是沉沉的冬夜，萬籟俱寂。而顏小溪的世界，卻因這一天的意外造訪、那句鄭重的宣告和那個簡陋房間里描繪的溫暖未來，而徹底喧囂沸騰起來。她抱著膝蓋坐在地板上，久久沒有起身，心潮起伏，毫無睡意。新蓋的房子粗糙的墻壁，沐媽媽溫暖的笑容，他刮過鼻尖的手指，還有那句低沉有力的“你的家”……無數細節交織碰撞，在她年輕的心湖里掀起滔天巨浪，久久無法平息。這個夜晚，注定無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