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 末路藥師
- 文乃丑
- 5483字
- 2025-07-22 08:27:27
臭水溝的腐臭味混著血腥氣直沖腦門。李明磊半個身子泡在污水里,左肩的傷口被臟水一激,疼得他眼前發黑。他死死咬著后槽牙,右手扒住溝沿的爛泥,指甲縫里全是黑乎乎的穢物,用盡全身力氣把自己往上拖。
雨水劈頭蓋臉地砸下來,沖淡了臉上的血,卻沖不掉肩頭火燒火燎的劇痛。他癱在溝邊的泥地上,大口喘著粗氣,每一次呼吸都扯得傷口像被鈍刀子來回割。警笛聲在不遠處此起彼伏,手電光柱像探照燈一樣在雨幕里交叉掃射,離他藏身的這條背街臭水溝越來越近。
不能停。停下來就是死。
他哆嗦著抬起沒受傷的右手,在濕透的褲兜里摸索。老狗塞給他的那把鑰匙還在,冰冷的金屬硌著掌心。他借著遠處路燈透過雨簾的微弱光線,勉強看清鑰匙柄上模糊的刻痕——一個歪歪扭扭的“劉”字。
老劉修車。
他腦子里只剩下這四個字,像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他掙扎著爬起來,右腿膝蓋在翻墻時也磕得不輕,一瘸一拐。左肩的傷口隨著動作不斷滲出溫熱的血,混著雨水,順著胳膊往下淌,在他身后泥濘的地面上留下斷續的暗紅色痕跡。他知道這痕跡是催命符,但顧不上那么多了。
汽修廠……東邊側門……右拐兩百米……
他像一具被疼痛和寒冷操控的提線木偶,機械地在迷宮般的后街小巷里挪動。雨更大了,砸在鐵皮屋頂上發出震耳的轟鳴,反而蓋住了遠處警笛的尖嘯。他專挑最黑、最窄、堆滿廢棄輪胎和爛木板的縫隙鉆。好幾次,刺眼的手電光就從他藏身的垃圾堆旁掃過,警察的呼喝聲近在咫尺。他屏住呼吸,把身體死死縮進陰影里,能清晰地聽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和牙齒打顫的咯咯聲。
不知過了多久,一道銹跡斑斑、僅容一人通過的鐵皮小門出現在眼前。門虛掩著,門軸發出令人牙酸的呻吟。這就是汽修廠的東側門。他側身擠進去,濃烈的機油和鐵銹味撲面而來。廠區里黑燈瞎火,只有雨點砸在巨大頂棚上的噪音。幾輛拆了一半的破車像沉睡的怪獸骨架,在黑暗中投下猙獰的影子。
右拐。兩百米。
李明磊拖著傷腿,深一腳淺一腳地在泥濘的廠區空地上跋涉。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左肩的疼痛已經麻木,只剩下一種沉重的、不斷下墜的冰冷感。視線開始模糊,雨水和冷汗糊住了眼睛。他用力甩頭,強迫自己清醒。陳芳的臉在眼前晃動,那么瘦,那么白,眼睛里的光一點點黯淡下去……
“老劉修車……”
終于,一個低矮的、門臉破舊的鋪面出現在巷子盡頭。霓虹燈招牌缺了幾個筆畫,“修車”兩個字忽明忽滅,在暴雨中茍延殘喘。卷簾門關著,旁邊開著一扇不起眼的、蒙著厚厚油污的小門,透出昏黃的光。
到了。
李明磊幾乎是撲到那扇小門上的。他用盡最后一點力氣拍門,手掌拍在冰冷的鐵皮上,發出沉悶的響聲。
“誰啊?打烊了!”門里傳來一個粗啞不耐煩的聲音。
“狗…老狗…讓我來的!”李明磊把臉貼在冰冷的門縫上,聲音嘶啞得像破風箱,“鑰匙…我有鑰匙…”
門內沉默了幾秒,傳來鐵鏈滑動的聲音。門吱呀一聲開了條縫,一張胡子拉碴、眼泡浮腫的中年男人的臉探了出來,警惕地打量著門外這個渾身濕透、血水泥水混在一起、狼狽不堪的男人。
“老狗?”老劉的目光掃過他還在滲血的左肩,眉頭擰成了疙瘩,眼神里沒有絲毫意外,只有一種見怪不怪的冷漠和審視。“進來。”
李明磊擠進門,一股濃烈的機油味、劣質煙草味和汗餿味混合的熱氣撲面而來,熏得他一陣眩暈。屋里很窄,地上堆滿了沾滿油污的工具和汽車零件,墻上掛著幾條磨得發亮的舊輪胎。一盞昏黃的白熾燈吊在頭頂,光線昏暗。
“關門。”老劉簡短地命令,自己走到一個油膩膩的工作臺邊,拿起一塊臟得看不出顏色的抹布擦了擦手。
李明磊反手把門關上,插上插銷,背靠著冰冷的門板滑坐到地上,大口喘氣。安全了?暫時。緊繃的神經稍微一松,左肩鉆心的劇痛和失血的冰冷感瞬間席卷全身,他控制不住地發起抖來。
“條子打的?”老劉走過來,蹲在他面前,目光像刀子一樣刮過他肩頭被雨水泡得發白的傷口。沒等李明磊回答,他站起身,走到角落一個同樣油膩的鐵柜前,翻找起來,稀里嘩啦一陣響。
“嗯。”李明磊從牙縫里擠出一個字,右手緊緊護著胸前那個濕透的塑料袋,里面的錢捆硬硬的硌著他。褲兜里那個小小的U盤,此刻像一塊燒紅的烙鐵。
老劉拎過來一個同樣臟兮兮的急救箱,打開,里面東西倒是齊全,紗布、碘酒、云南白藥,甚至還有針線包。他動作麻利,但談不上溫柔,一把撕開李明磊左肩濕透黏在傷口上的衣服布料。
“嘶——”李明磊倒抽一口冷氣,額頭上瞬間冒出豆大的冷汗。
“子彈擦過去的,沒留在里頭,算你命大。”老劉看了一眼血肉模糊的創口,語氣平淡得像在評價一個輪胎的磨損程度。他拿起碘酒瓶子,直接往傷口上倒。
劇烈的刺痛讓李明磊渾身一抽,差點叫出聲,他猛地咬住自己的下嘴唇,嘗到了更濃的血腥味。老劉面無表情,用鑷子夾著浸透碘酒的棉球,粗暴地清理著傷口周圍的污泥和血痂,動作熟練得讓人心頭發寒。這絕不是普通修車師傅該有的手法。
清理完畢,他撒上厚厚一層云南白藥粉,白色的粉末瞬間被滲出的鮮血染紅。然后拿起針線,穿上黑色的縫線。
“沒麻藥,忍著點。”老劉的聲音毫無波瀾。
李明磊閉上眼,把頭抵在冰冷的門板上,身體因為劇痛和寒冷篩糠一樣抖。冰冷的針尖刺入皮肉的觸感清晰得可怕,接著是線穿過皮肉的、令人頭皮發麻的細微撕扯感。他死死咬住牙關,喉嚨里發出壓抑的、野獸般的嗚咽。腦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陳芳躺在病床上,化療后虛弱得連水杯都端不穩的樣子。為了她,這點疼算個屁!
不知縫了多少針,老劉終于剪斷線頭,用紗布草草包扎了一下,動作依舊粗魯,勒得李明磊眼前發黑。
“死不了。”老劉收拾著東西,瞥了一眼李明磊懷里死死護著的塑料袋,“老狗讓你來,就為躲這兒?”
“嗯。”李明磊虛弱地應了一聲,警惕地看著他。這個老劉太冷靜了,冷靜得反常。
“他呢?”
“被條子纏住了。”
老劉哼了一聲,沒再追問,走到工作臺邊,拿起一個臟兮兮的搪瓷缸子,從暖水瓶里倒了點熱水,自己咕咚咕咚喝了幾口。屋里陷入一種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屋外暴雨的喧囂和兩人粗重的呼吸聲。
李明磊靠在門板上,身體的疼痛稍稍緩解,但心卻提到了嗓子眼。這個老劉,到底是敵是友?老狗讓他來這里,真的安全嗎?
就在這時——
砰!砰!砰!
卷簾門突然被人從外面用重物狠狠砸響!聲音在狹小的空間里震耳欲聾!
“開門!警察!例行檢查!”一個洪亮威嚴的聲音穿透鐵皮門板。
李明磊渾身血液瞬間凝固!他像被電擊一樣猛地彈坐起來,傷口被牽動,疼得他眼前一黑,差點栽倒。他驚恐地看向老劉。
老劉端著搪瓷缸的手停在半空,渾濁的眼睛里閃過一絲精光,但臉上依舊沒什么表情。他沒看李明磊,反而慢悠悠地把缸子放在工作臺上,發出“當”的一聲輕響。
“慌什么。”老劉的聲音壓得很低,帶著一種奇特的鎮定。他指了指屋子最里面,靠墻堆著一堆廢舊輪胎和油桶的地方,那里光線最暗,隱約能看到后面似乎有個凹陷。“鉆后面去,別出聲。”
砸門聲更急了,像鼓點一樣敲在李明磊的心上。
“開門!再不開門我們破門了!”
李明磊顧不得多想,連滾帶爬地撲向那堆輪胎。刺鼻的橡膠味和機油味嗆得他直咳嗽,他忍著肩頭的劇痛,拼命把自己往輪胎和墻壁之間的狹窄縫隙里塞,身體蜷縮成一團,盡量縮小目標。厚厚的油污蹭了他一身,但他毫不在意。他緊緊抱著那個裝錢的塑料袋,屏住呼吸,心臟狂跳得幾乎要從嗓子眼里蹦出來。
他聽見老劉慢吞吞的腳步聲走向卷簾門,鐵鏈滑動的聲音,然后是卷簾門被用力向上推起的嘩啦巨響。刺眼的手電光柱瞬間涌入昏暗的修車鋪,在地上拉出長長的、晃動的人影。
“怎么這么久?”警察的聲音帶著明顯的不耐煩。
“哎喲,長官,這么大的雨,睡迷糊了。”老劉的聲音變得諂媚而油滑,和剛才的冷漠判若兩人,“檢查啥呀?我這破鋪子,除了幾輛破車,啥也沒有。”
“少廢話!看到這個人沒有?”一張紙被抖開的聲音,李明磊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一陣沉默。李明磊能想象老劉正瞇著眼,裝模作樣地看那張印著他照片的通緝令。
“沒見過,面生得很。”老劉回答得很干脆。
“有人舉報看見可疑人物往你這片跑了!窩藏逃犯可是重罪!”警察的聲音嚴厲起來。
“哎喲長官,天地良心!我這小本買賣,借我十個膽也不敢啊!”老劉叫起屈來,“您看我這地方,屁大點,藏只耗子都費勁,哪藏得了大活人?要不您進來搜搜?就是臟了點,別污了您的鞋……”
“少耍滑頭!問你什么答什么!今晚有沒有生人來過?”
“沒有!絕對沒有!這大雨天的,鬼都不上門!”
警察似乎沒發現什么破綻,手電光在狹小的鋪面里粗粗掃了幾圈,光線幾次掠過李明磊藏身的輪胎堆。李明磊死死閉著眼,把臉埋在冰冷的油桶上,身體僵硬得像塊石頭,連呼吸都停止了。他能感覺到光柱掃過時帶來的灼熱感,仿佛下一秒就會被揪出來。
“把身份證拿出來!最近都老實點!發現可疑情況立刻報告!”警察的口氣帶著警告。
“是是是!一定一定!”老劉忙不迭地應著。
卷簾門嘩啦一聲又被重重拉下,鐵鏈重新鎖上。手電光和人聲漸漸遠去,消失在暴雨聲中。
修車鋪里重新陷入昏暗和死寂。
李明磊癱在輪胎后面,渾身脫力,冷汗浸透了剛包扎好的傷口,又是一陣火辣辣的疼。他大口喘著氣,劫后余生的虛脫感讓他手腳發軟。
腳步聲靠近。老劉蹲在輪胎堆外面,冷冷地看著他:“條子走了。”
李明磊掙扎著想爬出來。
“別動。”老劉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冷意,“老狗栽了?”
李明磊心頭一緊:“不知道,他被條子堵住了。”
“哼。”老劉站起身,走到工作臺邊,重新拿起那個搪瓷缸子,卻沒喝。昏黃的燈光下,他油膩的側臉顯得有幾分陰鷙。“他讓你來,就光讓你躲著?”
李明磊沉默了一下,護緊了懷里的塑料袋:“他…他說地下室能躲。”
“地下室?”老劉像是聽到了什么笑話,扯了扯嘴角,“那地方早淹了。前年下大雨,下水道倒灌,泡得跟化糞池似的。”
李明磊的心沉了下去。老狗在耍他?還是老劉在說謊?
“那…那我……”李明磊聲音干澀。
老劉沒接話,背對著他,慢條斯理地用一塊臟布擦著工作臺上的油污。過了好一會兒,他才開口,聲音平淡無波:“你身上那東西,惹的麻煩不小吧?”
李明磊身體一僵,右手下意識地捂住了褲兜。U盤冰冷的觸感隔著濕透的布料傳來。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他強作鎮定。
“不知道?”老劉轉過身,渾濁的眼睛像兩口深潭,直勾勾地盯著李明磊,“能讓老狗那種不見兔子不撒鷹的主兒惦記,能讓條子大半夜冒雨全城搜捕的玩意兒……”他頓了頓,嘴角咧開一個沒什么溫度的弧度,“馬小軍那小子,死得不冤。”
李明磊腦袋里嗡的一聲!他知道!他什么都知道!
“你…你到底是誰?”李明磊的聲音帶著無法抑制的顫抖,右手悄悄摸向旁邊一根掉落的、沾滿油污的鐵撬棍。
“我是誰不重要。”老劉似乎沒看到他隱蔽的動作,或者說根本不在意。他放下抹布,走到墻邊一個掛滿扳手的架子旁,看似隨意地挪開一個沉重的舊輪胎。輪胎后面,墻上赫然嵌著一個老舊的綠色鐵皮柜,柜門緊鎖,銹跡斑斑。
“重要的是,你想活命嗎?”老劉掏出另一把鑰匙,插進鐵皮柜的鎖孔,咔噠一聲擰開。他拉開柜門,里面沒有工具,只有一些雜亂的文件,最下面,躺著一部老式的、屏幕很小的黑色手機。
他拿起那部手機,掂量了一下,看向李明磊,眼神復雜,像在評估一件貨物的價值。
“想活命,把你懷里那袋東西,還有褲兜里那個小玩意兒,留下。”老劉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冰冷,“我幫你打個電話,找人送你出城。天亮之前,你就能離開這個鬼地方。”
李明磊的血液瞬間沖上頭頂,又在下一秒凍成冰坨。留下?留下陳芳的救命錢?留下那個能救陳芳也能要所有人命的U盤?
“不可能!”他幾乎是吼出來的,身體因為激動和憤怒微微發抖,攥著撬棍的手關節發白。
“不可能?”老劉像是聽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話,臉上的表情似笑非笑,帶著一絲嘲弄。“你以為你還能去哪兒?外面全是警察,你肩膀上的傷就是路標!帶著這兩樣東西,你就是個活靶子!走到哪兒,血就流到哪兒,麻煩就跟到哪兒!別說救你老婆,天亮之前,你自己就得橫尸街頭!”
他往前逼近一步,昏黃的燈光在他臉上投下濃重的陰影,顯得那張油膩的臉有些猙獰。“老李,我不管你跟馬小軍那小子有什么過節,也不管那U盤里是金山還是閻王帖。我只知道,這兩樣東西在你手里,就是催命符!你護不住!”
李明磊死死盯著老劉,后背緊貼著冰冷的墻壁,傷口處的疼痛和內心的巨大沖突撕扯著他。老劉的話像冰冷的毒蛇,鉆進他的耳朵。他說的沒錯,自己現在就是個移動的災難源。可是……陳芳怎么辦?那筆錢是最后的希望!U盤……U盤……
“我……我得去醫院……”李明磊的聲音嘶啞,帶著一絲絕望的哀求,“錢是給我老婆救命的……她癌癥晚期……等不起……”
老劉的眼神閃爍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復了那種冰冷的算計。“錢?錢能買命嗎?”他嗤笑一聲,“你前腳進了醫院,后腳警察就能把你按在病床上!到時候錢沒收,人進去,你老婆照樣沒救!兩條命全搭上!”
他晃了晃手里那個老式手機:“聽我的,把東西留下。我保證,這通電話打出去,有人會安排你安全離開。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先保住自己的命,再想辦法救你老婆,這才是正路!帶著這兩樣東西硬闖,死路一條!”
李明磊的嘴唇哆嗦著,腦子里亂成一鍋粥。老劉的話像魔咒,帶著一種殘酷的、誘人的邏輯。放下,似乎就能暫時安全。可是……放下錢,陳芳怎么辦?放下U盤……那里面是唯一的籌碼,是能換來更多錢、真正救陳芳的東西!也是能引來更多像老狗、像眼前這個老劉這樣餓狼的東西!
他該怎么辦?
屋外的雨聲似乎更大了,嘩啦啦地沖刷著這個骯臟的角落,也沖刷著他瀕臨崩潰的神經。他抱著那袋沾滿泥水和血污的錢,褲兜里那個小小的U盤,此刻重逾千斤。
老劉耐心地等著,手指在冰冷的手機外殼上輕輕敲擊著,發出篤、篤、篤的輕響,像倒計時的秒針,敲在李明磊的心坎上。
“想好了嗎?”老劉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催促。
李明磊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線下,死死地、直勾勾地盯住老劉那張油膩而精明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