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谷唐人街的雨總帶著股濕熱氣，青石板路被澆得發亮，沿街店鋪的中文招牌在雨幕里氤氳成水墨。林念站在“青瓷居”的檐下，望著斜斜雨絲，手中油紙傘的竹骨泛著溫潤的光。這是她來泰國的第三個雨季，守著祖父留下的青瓷店，也守著一段跨越山海的家族故事。

祖父林鶴年是南洋歸國的老匠人，臨終前將一匣青瓷托付給她，瓷底“雨過天青”的落款，是家族與宋代汝窯千年牽連的憑證。可在唐人街長大的阿婆卻說，這青瓷原是鄭和船隊遺落暹羅的物件，當年隨船的匠人后代，在湄南河畔開了第一家青瓷鋪，用潮州手拉坯的技法，融合泰式佛塔紋飾，成了獨特的南洋青瓷。兩種說法像糾纏的藤蔓，在林念心里盤繞。

雨季的午后，常來喝茶的泰國姑娘阿依莎推開木門，脖頸間銀鈴輕響。她是朱拉隆功大學的漢學研究生，著迷于中國文化，卻總對南洋華人的“文化嫁接”好奇。“林，你看這雨，像不像《白蛇傳》里斷橋相遇的那場？”阿依莎捧著青瓷盞，盞中暹羅紅茶的湯色，竟與汝窯天青色奇妙交融。林念笑著搖頭，取出祖父留下的青瓷殘片，胎質細膩如酥，釉色卻有泰式彩釉的流紋。

“上周去清邁，在契迪龍寺看到明代青花瓷，蓮花紋里藏著高棉浮雕的影子?！卑⒁郎Z速急切，銀鈴隨著動作輕晃，“就像唐人街的廟宇，中式飛檐掛著泰式風鈴，媽祖像旁供著四面佛，這算不算文化的‘混血’？”林念望著殘片上若隱若現的佛塔輪廓，想起祖父說過，南洋匠人的手最懂融合，潮州的泥遇見暹羅的火，燒出的不是不倫不類，是千年漂泊里的生根發芽。

雨歇時，瓷窯學徒阿贊來了。這個曼谷小伙子癡迷中國古瓷，卻總在拉坯時不自覺揉進泰式圖騰。他抱來新燒的瓷瓶，瓶頸是汝窯天青釉，腹部卻雕著夜叉紋，釉色流淌間，夜叉竟有了幾分韋陀的慈悲。“林老師，我總怕改了傳統，又怕丟了自己。”阿贊的手指在瓷瓶上摩挲，釉面的溫度透過指尖傳來。林念接過瓶，夜叉的眼睛在天青色里格外明亮，像湄南河上的月光，照見百年前匠人在窯火前的掙扎與和解。

深夜，林念常獨坐工作室，用3D掃描儀復刻青瓷紋路，電腦屏幕上，宋代汝窯的DNA與南洋窯變數據交織。祖父的話在耳邊響起：“瓷是死的，人是活的。潮州人下南洋時，連灶王爺都能和四面佛‘做鄰居’，瓷器為啥不能帶點暹羅的風？”她試著在青瓷杯上繪泰式繁花，用汝窯開片技法燒制，窯溫攀升時，花紋在釉下舒展，竟比純中式紋樣多了層流動的鮮活。

唐人街的中秋夜，青瓷居辦起“窯火夜話”。華人捧著月餅，泰國鄰居帶著榴蓮糯米飯，阿依莎穿旗袍講《西廂記》，阿贊用陶笛吹潮州弦詩。林念端出融合款青瓷茶具，天青釉里藏著素可泰王朝的蓮花，茶湯入盞，華人說像故鄉的龍井，泰國人說像自家的紅茶，兩種香氣在瓷盞里纏繞，分不清誰浸潤了誰。

夜深，阿婆把祖傳的青瓷簪遞給林念，簪頭是潮州木雕的鳳凰，尾羽卻用泰式琺瑯彩點綴?！澳阕娓刚f的對，咱們的根扎在潮州，枝葉卻要向著暹羅長?！卑⑵诺氖植紳M裂紋，卻穩穩托著簪子，像托著百年文化的重量。林念望著簪子，想起掃描時發現的秘密：祖父留下的青瓷殘片，釉層里竟有泰式釉料的成分，那是老匠人在異國窯火里，無聲的文化擁抱。

如今，青瓷居的新窯火又起，天青色的釉水裹著暹羅的陽光，在瓷坯上流淌。林念知道，這一窯燒的不止是瓷器，是潮州匠人的魂，暹羅土地的情，是千年文化遷徙里，永遠流動的、關于“融合”的答案。當第一縷窯煙升向曼谷的夜空，與唐人街的孔明燈相遇，她仿佛看見，那些漂洋過海的匠人，正隔著時空，對著新窯火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