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硯的書齋總浸在一種清冷的月光里。青霜琴擱在檀木案上，琴身泛著霜雪似的藍光，琴弦靜得像凍住的月光。這琴是他最寶貝的物件，每日里摸得比吃飯還勤快，連書童阿青都嘀咕：“先生待這琴，比待自個兒還上心！”書齋窗外種著一株老槐樹，枝椏伸進窗欞，槐花飄落時，總先沾在琴弦上，沈硯便用竹帚輕輕掃去，生怕傷了琴漆。

清晨

晨光剛透進窗欞，沈硯就醒了。他趿拉著布鞋往琴案前挪，手指頭先碰了碰琴身——涼絲絲的，總沾著層薄霜。“你這脾性倒沒變，還是愛貪涼。”他笑著用溫水浸過的綢布擦琴，邊擦邊嘮：“昨兒個試的那段新曲，總覺得缺味兒，要不今兒換《秋澗流》試試？”琴弦忽然自個兒顫了顫，音如風過空谷。沈硯咧嘴一笑：“喲，還嫌我曲子不好聽呢？”話音未落，阿青捧著茶盤闖進來，茶盞擱案的響動驚得琴弦又錚錚兩聲。沈硯佯怒：“毛毛躁躁的，嚇著琴了！”阿青縮脖賠笑：“先生，早茶備好了！今日新得的雨前龍井，您嘗嘗？”沈硯應了聲，擱琴起身，臨了不忘回頭叮囑：“守著琴案，莫讓風簾吹了它。”阿青探頭瞅了眼青霜，嘀咕：“這琴真能成精？夜里總聽見它自個兒哼曲子呢。”沈硯但笑不語，端起茶盞抿了口，茶水氤氳的熱氣里，琴身霜紋在晨光中微微流轉，像冰河里游動的魚。忽聞檐下麻雀嘰嘰，沈硯擱茶逗琴：“聽，這雀兒叫得多歡！若能將這聲響融進曲子，倒添幾分野趣。”琴弦忽自嗡鳴，似在應和。他撫弦輕笑：“果然，你也是愛熱鬧的。”

晌午

日頭毒辣時，沈硯在廊下支了竹榻。青霜琴擱榻邊小幾上，他翻著泛黃的琴譜，忽見某頁空白處早年自個兒批的狂話：“若以琴音繪盡人間山河，縱折壽十年亦無悔！”如今字跡淡了，手卻抖得握不住筆。他自嘲地甩了甩頭，正巧瞥見琴弦無風自起，錚錚響了兩聲。他噗嗤笑出聲：“你這琴倒會打趣人！折壽這話，怕是被你記恨上了？”蟬鳴聒噪，他瞇眼打盹，忽覺腕間一涼——原是琴弦自個兒纏上了他手腕。他睜眼逗它：“莫不是要替我診脈？我這身子骨，你比我還清楚罷？”弦音忽轉低啞，似在嘆息。沈硯拍拍琴身：“別愁，藥罐子的事，咱不愁。”說罷摸出袖袋里的銅錢，數了數，夠買三帖藥的，便又安心躺下。忽聽巷口賣糖糕的梆子聲，他心血來潮，喊住路過的小販：“來兩塊桂花糕！”糖糕擱琴案旁，他咬一口，甜膩膩的滋味漫上舌尖，逗琴道：“你說這糕比藥好多少倍？偏我每日苦兮兮地灌藥汁。”琴弦嗡鳴如答，他搖頭笑：“罷了，你不懂人間五味。”

午后

常有鄰家孩童來討故事聽。沈硯便倚在廊下，青霜琴橫在膝上，隨手撥弦配音。講至“東海龍女化珠”時，琴弦忽自發顫，音如浪濤；講到“昆侖雪狐泣月”時，霜紋驟亮，寒氣沁出琴身。孩童們嚇得縮成一團，沈硯卻樂得大笑：“瞧，琴都嫌你們故事聽少了！”有次，隔壁繡娘來借琴弦調繡繃，沈硯死活不肯，急得繡娘嗔道：“不過借半日，回頭送您新繡的云紋帕！”他擺手如趕雞：“琴弦動了，靈韻就跑了，沒得商量！”繡娘跺腳走了，琴卻自發嗡鳴，似在偷笑。沈硯笑罵：“沒良心的，倒笑我小氣！”忽有頑童擲石子驚了檐雀，琴弦驟緊如弦弓，沈硯忙撫弦安撫：“莫惱莫惱，孩童鬧著玩的。”弦音漸緩，似嗔似怨。他搖頭嘆道：“你這脾性，倒比我還急！”

暮色

暮色四合時，沈硯最愛焚雪松香。青煙裊裊繞琴身，他倚窗哼著不成調的曲子，手指在弦上隨意撥弄。忽聽巷口賣糖糕的梆子聲，他心血來潮，喊住路過的小販：“來兩塊桂花糕！”糖糕擱琴案旁，他咬一口，甜膩膩的滋味漫上舌尖，逗琴道：“你說這糕比藥好多少倍？偏我每日苦兮兮地灌藥汁。”琴弦嗡鳴如答，他搖頭笑：“罷了，你不懂人間五味。”風起時，槐花又落，他拾起花瓣夾進琴譜，笑對琴道：“若他日弦斷，便用槐花做弦，也算風雅。”琴音忽轉悠長，似在沉思。

夜半

更深露重時，沈硯總愛獨坐。藥盞早涼了，他懶得熱，索性擱在案角。指尖無意識地在弦上游走，忽覺掌心沁涼——原是琴身霜氣凝成露，滴了他一手。他笑著罵：“頑皮勁兒倒不減！當心明日阿青瞧見，又說你成精了。”弦音驟起，清冽如冷泉，他順勢撫弦成曲，咳了兩聲，卻也不惱，只道：“咳疾這事，擾了咱琴音的清靜，倒成了你的不是了？”偶爾有月華潑進窗來，照得琴身如浸在冰河里。沈硯恍惚瞧出琴腹刻字“山河未竟，霜音不絕”竟泛著微光，似有靈韻流轉。他伸手欲觸，光影卻又散了。他自嘲一笑：“許是眼花了……你這琴，若真能化形，倒該是個愛皺眉的姑娘，整日愁著山河大事。”弦音忽轉歡快，如幼童嬉笑。沈硯愣了片刻，搖頭嘆道：“癡話，癡話。”

四季流轉

春時，沈硯用冰鎮毛巾擦琴，防琴身受潮；夏時，他支紗簾擋烈日，怕曬壞了琴漆，卻總在午后偷掀簾縫，看日光如何為琴身鍍上一層金邊；秋日落葉飄進窗，他總先撿出琴案的枯葉，再自個兒掃廊下，偶有楓葉卡進弦縫，他便用銀簪輕輕剔出；冬夜寒重，他裹棉袍抱琴入懷，弦音竟暖了幾分。有一回大雪封門，他燃炭盆暖琴，琴身霜紋卻愈發明亮，似在冷冽中愈發精神。阿青見狀嘀咕：“這琴怕不是冰魄做的？越冷越歡實！”沈硯笑而不答，指尖撫弦，音如雪落無聲。

咳疾漸重

咳疾漸重了，他便少彈急曲，改撫柔調；藥盞換得更勤了，他卻總說：“不急，不急，待我把《山河謠》第三章補全了，再論其他。”有次咳得急了，琴弦自發顫動，音如輕撫，竟似替他順氣。他撫琴哽咽：“若真能伴我終老……縱折壽又何妨？”琴音忽轉悲愴，似在泣訴。他忙擺手：“莫愁，莫愁，我不過胡言。”弦音漸緩，如人嘆息。

友人來訪

偶爾有友人來訪，見沈硯日日與琴絮叨，皆笑他癡。有琴師慕名來切磋，沈硯撫琴一曲，那人嘆：“音清如雪，魂卻未全。”沈硯不答，只笑：“琴如知己，半魂足矣。”那人走后，琴弦自發輕顫，似在附和。另有舊友贈他鹿茸補身，沈硯卻將鹿茸與琴并置案頭，笑對琴道：“你看，這鹿茸暖融融的，倒像咱倆的冬日炭盆。”琴弦嗡鳴如應，他大笑，咳聲卻隱在笑聲里。

巷間瑣事

巷口賣糖糕的老叟常與沈硯閑談，一日嘆道：“先生日日與琴語，倒比鄰人親近。”沈硯笑答：“琴通人心，比人更懂靜默。”老叟搖頭，沈硯卻忽覺琴弦微顫，似在認同。又有一日，阿青不慎打翻墨硯，污了琴譜一角，沈硯急得臉色煞白，琴卻自發嗡鳴，音如安撫。他嘆：“你倒比我還寬心。”自此，阿青再不敢近琴半步。月下獨語

月最深時，沈硯常獨坐廊下，藥盞擱在腳邊。他指尖撫弦，忽憶起年少時初得青霜琴的情景——那日雪夜，琴店掌柜說此琴擇主，唯有他撫弦時，琴身霜紋驟亮如星。如今霜紋愈深，卻似凝了他半生孤寂。他低語：“山河未竟，霜音不絕……你這琴腹的誓，究竟是誰的未了愿？”弦音忽轉凌厲，如劍鳴，他愣怔片刻，苦笑：“癡了，癡了，竟與琴問前塵。”

歲月靜默

日子就這么流水似的過。臨安城的春櫻開了又謝，秋菊枯了又生，青霜琴卻始終如初，霜紋流轉，靈韻不息。沈硯的咳疾時好時壞，藥罐子換了又添，唯與琴的絮語，日日未斷。偶有夜半，他恍惚聽見琴音如泣如訴，似在訴說千年雪谷的孤寂，又似在等待某個未至的黎明。他總撫弦而笑：“不急，不急，待我補完《山河謠》，或能解你半世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