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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帶我回家

清明時天地縞素,眾生悲戚,苦相難蓋。

潮濕的季節、潮悶的心緒。

言攸在窗臺邊俯瞰行人往來,戲蕊煮好了茶遞上,循著她的目光探頭看去:“姑娘,薛少卿真會來嗎?”

她吹了下熱茶,淡淡馨香縈繞在鼻尖,“他有的選嗎?”如果不是為了織這張網,她哪里需得著隱姓埋名藏真容整整兩年。

離開了侯府,她和戲蕊之間就不再存著什么主仆界限,戲蕊親昵地靠坐在她身邊,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說。

“姑娘,樓里還招人嗎?”

言攸端著茶水輕呷一口:“招。”

“青衣說最近玉京城很不安生,褚昭的人格外警惕。”

“說些別的。”言攸聽到那名字后顏色都淡了幾分,肉眼可見的不喜。

戲蕊忙不迭捂嘴,又連著“呸”了幾聲:“一時忘了,姑娘別生氣。”

外面叩叩聲起,言攸側眼看去:“他來了。”

戲蕊匆匆過去將人迎進來,薛疏來時衣冠楚楚,淡色袍裾、飄飄衣帶掩去大半鋒芒將他襯得溫和親善。

“二姑娘。”

言攸莞爾而笑:“薛師兄倒記得我說過的話。”

“你說的我都記得。”

他忽然這么說了句,可言攸無心去辨真偽。

戲蕊見二人之間沒有新婚那日不死不休的架勢,漸漸沉心,附耳道:“姑娘,我先回去了。”

戲蕊退下后,二人對峙著都在等對方開口,言攸從緩地為他斟了杯茶以表誠心。

薛疏道:“偏偏要選在清明。”

言攸輕捋衣袖,端得從容嫻雅,口中道出的卻是些不詳之話。

“都以為我成了死人,清明祭祀時回魂不恰好應景?”

薛疏難得露笑,笑意不達眼底:“二姑娘還敢以侯府養女的身份自居嗎?”

“當然不敢,這才會邀見,求薛師兄幫我。”她嘴上說著求,可自始至終都未將自己置于人下。

薛疏半垂眼睇著她蔥削般的手指,向他推來一封信箋。

“這是什么?”他沒動,兩手平靜地疊放在身前,等著言攸向他解釋。

書信隔在兩人中間,言攸淡定收回手,將東西全權交給他處置。

她溫聲開口:“還在學宮時,就聽薛師兄說過薛家的一點舊事。何其有幸,那時還能和薛師兄交心……我不能替師兄把人找回來,至多能給你提供一點行蹤。”

薛疏臉色繃得如同蒼白鼓面,什么親眷重逢……他想也沒想過,一直空口掛著,糊弄陸氏而已。

僵持太久,久到言攸誤以為他并不需要,準備將信箋收回時,薛疏那只骨節分明的手壓住她半數指節。

“多謝二姑娘。”

言攸淺笑著把信推過去,一面抽手一面清算:“我替師兄頂死罪、提醒師兄陸氏母女有詐,現在還給師兄找來了薛衡的線索……”

薛疏摩挲著紙頁,“陸氏母女的事,即便你不作提醒,我也會將她們逐出薛府。”

言攸半支著額角,意態閑閑:“我無權無勢哪能左右師兄的決定?至多稍加提醒。承認我對你有用很難嗎?”

薛疏心底涌上一陣蒼涼。

兩年時間她變了太多,可以舍去那些偽裝的懦弱、坦坦蕩蕩。言攸何止對他有用,背負的那是人命,是名聲,是整個薛家的前途。

薛疏搖頭又輕嘆:“我不是那樣的意思……你到底要什么?”

言攸現實,薛疏比她更現實,她索取的必須是他給得起的。

她唇畔噙著幾許諷刺,緩緩脫口。

“‘言攸’已經是孤魂野鬼了,作為鬼魂,我要在玉京站腳,要讓他們輸得一塌糊涂,總不能連一個適宜的身份都沒有。”

薛疏聽她一席話,眸光定定停留在她臉上。

明眸善睞,最蠱人最狡黠;朱唇皓齒,最玲瓏最周全。

有時上蒼真是極為公平,她本該應有盡有,哪怕不會大富大貴……但偏偏有人要肆意逞兇,讓她輾轉飄零。

果然,世道最擅長的是摧毀。

薛疏驀地清醒:“二姑娘要留在薛家?”

言攸索性直言:“前幾日你才趕走一個陸妙,府里不是缺一個表姑娘嗎?”

薛疏雙眼閃動了一下,說不清道不明的遲疑。

“師兄,你也看得見,四處都是死結。你做我表兄,我依附于薛家,利益相系,往后你再不用擔心我會供出實情。”

她那些話比精魅低語還要會蒙蔽人心。

言攸不屑于扯謊,對俞繇是,對薛疏是,對千千萬萬人也是。玉京城的人最是縝密多心,反教她用真去演繹假,用真去編織懼。

薛疏嘴唇囁嚅,抖出一個“好”字。

一個人如何能時而劍拔弩張,時而溫柔小意?

“想不到有朝一日俞繇的妹妹會成作為我的表妹。”他若有似無哂笑一下。

從一出生,人的高貴低賤就注定了大半,他暗自與人比來比去,一副空架子撐了太久,仍舊不得人寬厚相待。他算計來算計去的東西都是別人沒放在眼中的。

俞繇的四妹成了他的表妹……他聽著言攸要拋棄侯府、刀鋒相對時,竟恍惚覺得俞繇也不過如此,連私心都說不出口,硬生生地捱到人死了,拖成現在這般局面。

言攸伸手出去,掌心接到滴滴答答的雨點,而她的輕語也仿若斷線珠子顆顆滾落。

“我不是俞繇的四妹。”

“他的四妹叫秦嫽。”

“阿嫽是我的阿姐。”

“我只有阿嫽姐一個姊妹。”

“什么俞瀾、俞沁,都只想做我的主子。”

“……”

薛疏盯著她的唇角,平淡的弧度沒有絲毫悲慟。

“景佑十二年,秦嫽死后你代替她上玉京,次年初,你就考上行止學宮,你先前到底出生在什么樣的人家里?”

言攸又坐正身子,細細擦干凈每一根手指。

“師父說,家中承受不起我的命格,又因為是個女嬰,生父母應是信了某個詭道的話,將我棄于路邊。左右都不是什么好出身,追究那么深做什么?我幼時有師父,少時有義父義母和阿姐,我的一切全都仰仗他們。”

也許那個江湖術士說得不錯。

她的命格過剛,所以師父會死,雍州所有親眷會死。

話音落時滿室闃靜,也因著足夠靜,什么風聲雨聲都深刻清晰,薛疏岔開話:“雨下大了。”

言攸探窗喟嘆:“阿姐說下雨天要早些回家的……”

“薛師兄,帶我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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