邁開腳步,蘇禾踏上了浮槎客棧那布滿歲月痕跡的石階。
一股混雜著塵埃和某種奇異的冷香撲面而來,蘇禾努力壓制著狂跳的心臟,邁入那片未知的領域。
“喵嗷——”
一聲凄厲尖銳的貓叫聲劃破黑暗,從她腳邊炸響!蘇禾被驚的向后踉蹌一步,差點跌下臺階。
陰影里,兩點幽冷的金光亮起,如同淬了寒冰的琥珀。一只體型異常健碩、渾身皮毛漆黑幾乎與黑暗融為一體的貓,緩步走了出來。它姿態帶著一種近乎睥睨的優雅,周身散發著令人窒息的威壓,金色的瞳孔緊緊鎖住蘇禾,一個低沉、沙啞、極不耐煩的男聲響起:“滾出去,人類,這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蘇禾僵在原地,血液仿佛瞬間凝固,所有的聲音瞬間消失,致剩下那句警告在她腦中回響,以及那雙在陰影里燃燒著的冰冷的金焰貓瞳。
“玄曜!干嘛嚇唬人家一個小姑娘,真是不像話!”一個略帶責備卻無比溫和女聲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死寂,聲音的主人也隨之從另一片陰影里走出,步履輕快。
蘇禾驚魂未定地看去,是一位約莫二十出頭,梳著婦人發髻的女子,上身著窄袖短襖,下身著簡潔的素裙,腰間系著一條暗花圍裙。她眉眼彎彎,天生帶著一股讓人心安的親和力。
女子幾步走到蘇禾身邊,嗔怪地瞪了一眼陰影里的黑貓,隨即轉向蘇禾,臉上綻開一個溫暖的笑容,上下細細打量了她一番,眼中流露出毫不掩飾的驚艷:“哎呦,瞧瞧這小姑娘長得真水靈,長大了定是個傾城的美人兒!”
蘇禾從來沒有被人如此直白的夸贊過容貌,有些不好意思,尤其是在這詭異的環境下,羞的一時不知道該說什么,手足無措的低下頭,文不對題地小聲說道:“我...我叫蘇禾。”
少婦快人快語,聽到這個漂亮小姑娘微不可聞的自我介紹,笑容更深說道:“蘇禾?真是個好名字,清清秀秀的,跟你人一樣,我以后就叫你阿禾好了,我叫晚香,是浮槎客棧的廚娘。”
她親昵地拉著蘇禾有些冰涼的手,指著立在柜臺后的一位身穿藍灰色長衫,一臉精明的中年男子說:“這位是賬房先生,姓聶,我們都叫他老算盤。”柜臺后的男子聞聲點頭,對蘇禾露出一個和善又帶點激動的笑容。
晚香又指向旁邊一個沉默的身影說:“這位是阿力,客棧的雜役,力氣活都歸他。”這漢子身材異常魁梧,面容憨厚,皮膚黝黑,仿佛一尊沉默的石像,他對蘇禾用力點了點頭,咧開嘴笑了笑,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
“蘇掌柜,您可算來了!”老算盤聶先生放下算盤,搓著手,聲音帶著掩飾不住的激動:“我們...可等您好些日子了!”
“等我?”
蘇禾雖沒出聲,臉上的困惑清晰可見。晚香見狀,立馬接過話頭,語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含糊和敬畏地說道:“是啊,林掌柜離店外出,這浮槎客棧的大門,只有他指定的“鑰匙”才能重新開啟。他一走,客棧就自動閉鎖了,誰也進不來出不去,只能干等著。如今你來了,自然就是我們的新掌柜了!”
原來他們早已知道我的身份,蘇禾心下恍然。
蘇禾又下意識地瞥向玄曜剛才所在的陰影角落,雖然看不清輪廓,但依舊能感受一股冰冷銳利的視線鎖定自己,帶著不容侵犯的威壓。
一絲懼怕爬上脊背,蘇禾微微瑟縮著,晚香敏銳地察覺到蘇禾的情緒,安撫著笑著說道:“別怕阿禾,那家伙叫玄曜,是咱客棧的...嗯...保安兼門神...兼吉祥物,這只臭脾氣的貓慣會裝神弄鬼嚇唬人,你別理他,當他是個擺設就是了。”
她話音剛落,那片陰影里傳來一聲不屑的冷哼,隨即貓踏地的腳步聲響起,漸漸隱入更黑暗中。
老算盤聶先生引著蘇禾,開始粗略的參觀著這座龐大又奇異的客棧,蘇禾這才看到地面鋪著巨大的青石板,縫隙里頑強地探出幾叢熒草,細長的葉片頂端長著米粒大小、散發著淡綠色光暈的“燈籠”,這些微光,連同墻壁上那些發光的奇異苔蘚共同構成了大堂內的唯一奇異光源,將龐大的空間切割成一片片光怪陸離的陰影區域。
大堂陳設也頗有氣度,巨大的八仙桌、雕花長凳、布滿天然符文紋理的柜臺,但此刻都蒙上了一層厚厚的灰塵。
聶先生引著她走向大堂的最深處,樓梯蜿蜒而上,那樓梯木頭的顏色幾乎與黑暗融為一體。登上二樓走廊,站在中心憑欄而立,可以將整個浮槎客棧大堂盡收眼底。
六扇幾乎落地的大窗緊緊閉著,好像要將所有陽光和新鮮空氣阻隔在外,浮槎客棧幽暗、沉寂的環境使蘇禾感到一種難以名狀的壓抑,嘴里不禁喃喃道:“真想打開窗戶透透氣啊。”
話音落下的剎那,一連串沉重又古老的摩擦聲驟然響起!六扇緊閉的窗戶全部應聲而開,陽光如金色潮水般瞬間涌入客棧,無數塵埃在驟然明亮的光柱中狂亂飛舞,新鮮帶著桃林氣息的空氣猛地灌入,逐漸驅散客棧聚集多日形成的沉重的復合氣息。
蘇禾被眼前的一切驚呆了,她下意識地抬手擋住過于刺眼的陽光。老算盤聶先生卻并無太多意外,不慌不忙的解釋說:“蘇掌柜勿驚。鑰匙開啟的那一刻,浮槎客棧就自動認您為新的主人,您關于客棧的所想所愿,它都會盡力遵從。”
蘇禾怔怔地看著眼前的景象,一時無話。
隨后,聶先生引著蘇禾穿過大堂側門,來到后堂內院。這里有一處臨水而建的水榭小居,說是水榭,但因長期無人打理已全然沒有往昔的清雅,聶先生有些抱歉地對蘇禾說:“這以前是林掌柜的居所,只是荒廢的久了些。蘇掌柜,您先暫且委屈一夜,明日一早,我讓阿力帶人好好修葺整理一番。”
和聶先生不多的一些交談中,數次聽到被喚“蘇掌柜”,這個陌生又帶著十足分量的的稱呼令蘇禾覺得有些新奇身著好笑,但她看到聶先生認真的神情,連忙抿住嘴,不敢真的笑出來。
就在這時,一股極其誘人的飯菜香氣悠悠然飄來,竟比明州城最有名的玉食閣飄出的味道還要誘人,蘇禾這才驚覺清晨在慈幼局喝了一碗稀粥后,已經五六個時辰粒米未進,強烈的饑餓感瞬間來襲。
晚香端著一個木制托盤,笑盈盈地走進小榭,溫和的招呼著蘇禾:“餓了吧,客棧許久未開火,存貨實在有限,我這巧婦也難為無米之炊,只能簡單弄點,委屈我們新掌柜墊墊肚子了。”
蘇禾看向餐盤,飯食確實簡單:一只白瓷碗里盛著寬窄均勻、散發淡淡麥香的手搟面:澆頭是簡單的番茄炒蛋,番茄熬的軟爛起沙,黃金蛋塊裹著濃稠酸甜的湯汁,恰到好處地浸潤著面條;旁邊還有一碟新腌的黃瓜條,脆生生的,點綴著幾粒芝麻。雖無山珍海味,但每一處細節都透著用心和溫暖。
蘇禾拿起筷子,再也顧不得矜持,幾乎是狼吞虎咽起來,溫熱的湯汁裹挾著軟硬適中的面條滑入腹中,樸素又無比真實的暖意,如同涓涓細流,瞬間熨帖了疲憊的四肢百骸,驅散了一日的驚慌和不安。一股強烈的酸澀感猛地涌上鼻尖,她努力的壓制著眼眶的濕意,放慢了速度,開始細細咀嚼專門為她一個人而準備的飯食。
夜深人靜。晚香收拾了碗筷,老算盤和阿力也各自安歇。小榭里只剩她一人,收拾妥帖后安靜地躺在床上,望著窗外寂靜夜空中閃爍的繁星。這一日經歷的種種光怪陸離——鴻雁、云端飛行、詭異客棧、會說話的貓妖、熱情的廚娘、精明的賬房、憨厚的雜役、還有那扇聽她指令開啟的窗...一切都像一場奇幻的夢。腦子里亂糟糟,身體也疲憊不堪,恍惚中,沉重的雙眼緩緩合上,意識也漸漸沉入混沌。
而在不遠處的矮墻上,一雙幽暗的瞳孔正在靜靜注視著水榭的方向。冰冷的雙眸在月光的映照下泛著金色的光澤,仿佛無聲地窺探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