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我的本命年。程雨晴站在狹小的出租屋窗前，望著外面灰蒙蒙的天空，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掛在脖子上的紅色護身符。母親特意從老家寄來的，說是本命年容易犯太歲，要小心行事。

“本命年一定會發生一件大事。“母親在電話里這樣說過，聲音里帶著某種宿命般的篤定。程雨晴當時只是敷衍地應著，心里卻莫名地記下了這句話。

手機屏幕亮起，是銀行的還款提醒。程雨晴嘆了口氣，這個月又要從微薄的工資里擠出兩千塊寄回家。父親肝硬化已經三年了，醫藥費像無底洞一樣吞噬著這個農村家庭的全部積蓄。

“爸今天怎么樣？“程雨晴撥通母親的電話，聲音不自覺地放輕。

電話那頭傳來母親刻意壓低的聲音：“還是老樣子...醫生說肝腹水又嚴重了...你爸不讓我告訴你...“

程雨晴的手指緊緊攥住手機，指節泛白。又是這樣，父親總是這樣，明明病得厲害卻總是騙她說“沒事“、“好多了“。那個愛撒謊的老頭子，從小到大都是這樣，把所有的苦都自己咽下去。

“我下個月發工資就多寄點回去。“程雨晴聽見自己說，喉嚨發緊。

掛斷電話后，程雨晴蜷縮在單人床上，盯著天花板上的裂縫。二十四歲，大學畢業兩年，在這個陌生的城市做著月薪五千的文員工作，還著助學貸款，每個月往家里寄錢。生活像一條看不到盡頭的隧道，而她只是在黑暗中盲目地向前爬行。

記憶像潮水一樣涌來。小時候因為從農村轉學到縣城，帶著口音的她被同學孤立；初中被送到寄宿學校，周末空蕩蕩的宿舍里只有她一個人；哥哥卻可以留在家里，甚至中途輟學去學武術...父親總是說“女孩子要獨立“，可她多希望自己也能像哥哥那樣，被允許依賴，被允許脆弱。

凌晨三點，刺耳的電話鈴聲撕裂了夜的寂靜。程雨晴從混沌的睡夢中驚醒，心臟狂跳。

“雨晴...你爸他...“母親的聲音支離破碎，后面的話被哽咽淹沒。

程雨晴感到一陣天旋地轉，手機從指間滑落。她機械地穿上衣服，收拾行李，訂最早的車票。手指在屏幕上滑動時不停地顫抖，訂錯了好幾次。

沒有直達的火車，只能先到省城再轉大巴。程雨晴坐在候車室里，周圍嘈雜的人聲仿佛隔著一層厚厚的毛玻璃。她盯著大屏幕上跳動的車次信息，突然想起上次回家還是春節，父親瘦得脫了形，卻堅持要給她做最愛吃的紅燒肉。

“姑娘，你的車開始檢票了。“旁邊的大嬸輕輕推了推她。

火車開動時，程雨晴把額頭抵在冰涼的窗玻璃上。窗外是飛速后退的城市燈火，像被拉長的金色絲線。她想起大學四年，父親每次送她到車站時欲言又止的表情，想起工作后每次通話里父親故作輕松的聲音...“家里都好，你別擔心...“

轉乘的大巴在半路拋錨了。程雨晴站在路邊，看著司機掀開發動機蓋檢查，汗水順著她的脊背往下淌。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把小刀，在她心上劃出細密的傷口。

“還要多久？“她第五次問道，聲音嘶啞。

司機搖搖頭：“等配件送來，至少兩小時。“

程雨晴蹲在路邊，把臉埋進掌心。指甲深深掐進肉里，卻感覺不到疼。她想起父親教她騎自行車時那雙穩穩扶住后座的手，想起高考失利后父親沉默地抽了一夜煙，第二天卻對她說“再復讀一年吧，爸供你“。

當大巴終于重新啟動時，天已經黑了。程雨晴盯著窗外閃過的樹影，突然意識到，她可能趕不上了。

陵園門口，程雨晴見到了雙眼紅腫的母親。一夜之間，母親仿佛老了十歲，背佝僂得像一張拉滿的弓。

“太遲了...“母親輕聲說，聲音像被砂紙磨過，“已經...要火化了...“

程雨晴的雙腿突然失去了力氣，她跪在水泥地上，喉嚨里發出動物般的嗚咽。所有的怨恨、不滿，那些積攢了二十多年的委屈，在這一刻都化成了鋪天蓋地的悔恨。她為什么不能早點回來？為什么最后一次通話還在抱怨工作太累？為什么從來沒有對父親說過一句“我愛你“？

火化爐前，程雨晴見到了父親最后一面。疾病和死亡改變了他的容貌，浮腫的面容幾乎認不出來。那個總是挺直腰板、聲音洪亮的男人，如今安靜地躺在那里，像一具被掏空的皮囊。

“爸...“程雨晴輕聲呼喚，手指顫抖著觸碰玻璃罩，“我回來了...“

沒有回應。永遠不會再有回應了。

火化室外突然下起了大雨，雨點砸在鐵皮屋頂上，發出震耳欲聾的聲響。程雨晴站在窗前，看著煙囪里冒出的白煙融入鉛灰色的天空。那是父親在這個世界上最后的痕跡，很快就會被雨水沖刷干凈，就像他從未存在過一樣。

“為什么偏偏是下雨天...“母親喃喃自語，“棺材不好抬，墳地也積水...你哥他們一家又趕不回來...“

程雨晴咬住嘴唇直到嘗到血腥味。是啊，哥哥呢？那個從小被偏愛的長子，現在在哪里？他有自己的家庭，有正當理由缺席。而她，永遠是被期待承擔責任的那個。

護送骨灰盒回鄉的路上，雨一直沒有停。程雨晴抱著那個沉重的木盒，感受著里面細微的晃動。這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擁抱父親。雨水和淚水混在一起，順著下巴滴落在骨灰盒上，像一場私密的告別儀式。

葬禮上，按照家鄉習俗，需要由兒子將血滴在父親的骨頭上，以示血脈傳承和祝福。但哥哥缺席了，這個任務落在了程雨晴肩上。

“女孩子也行吧...現在也沒別的辦法了...“族里的長輩不情愿地說。

程雨晴沉默地伸出手，讓荊棘劃破指尖。鮮血涌出的瞬間，她忽然想起小時候摔傷膝蓋，父親背著她跑了兩里路去診所的情景。那時的父親后背寬闊溫暖，讓她覺得永遠有依靠。

血珠滴落在骨灰上，很快被吸收，消失不見。程雨晴恍惚中仿佛聽見父親的聲音：“我的小棉襖長大了...“

母親在整個葬禮期間沒有掉一滴眼淚。她像一臺精密運轉的機器，安排著各項儀式，接待前來吊唁的親友。只有程雨晴看見，夜深人靜時，母親偷偷撫摸著父親的遺照，肩膀無聲地抖動。

“媽，你哭出來吧。“程雨晴輕聲說。

母親搖搖頭，聲音平靜得可怕：“哭有什么用？日子還得過下去。“

兩天后，程雨晴必須返回城市工作了。臨行前夜，她睡在父親生前常坐的那把藤椅上，抱著他的舊棉襖。上面還殘留著淡淡的煙草味和藥香，像一場溫柔的欺騙，讓人錯覺他只是出門散步去了。

返程的路出奇地順利，晴空萬里，車次準點。程雨晴望著窗外飛馳而過的景色，心想父親大概是不想見到她了。那個倔強的老頭，一定對她失望透頂——沒能見到最后一面，沒能及時盡孝，甚至沒能成為他期望中的那種有出息的女兒。

回到出租屋的第一晚，程雨晴做了個奇怪的夢。夢里父親站在老家的棗樹下，朝她招手微笑。她想跑過去，卻被無形的屏障阻隔。父親說了什么，但她聽不清。醒來時，枕巾已經被淚水浸濕，但夢的內容卻怎么也想不起來了。

這樣的夢持續了一周，每個夜晚父親都會以不同的形象出現——有時是年輕力壯的樣子，有時是病重時的模樣，但總是欲言又止地看著她。程雨晴開始在網上搜索“夢見去世的親人“，各種玄學解釋讓她將信將疑。

第七天早晨，程雨晴被窗外的鳥叫聲驚醒。那聲音異常清晰，像直接響在腦海里。她莫名覺得今天會有好事發生，盡管理智告訴她這不過是自我安慰。

果然，中午休息時，同事小張遞給她一杯奶茶：“看你最近臉色不好，請你喝。“

程雨晴道謝時，突然感到一陣眩暈。眼前閃過父親躺在病床上的畫面，那么清晰，仿佛觸手可及。她眨眨眼，幻象消失了，但一種奇怪的篤定感留了下來——父親想告訴她什么。

當天晚上，程雨晴發起了高燒。沒有感冒癥狀，體溫卻一路飆升到39.5度。她拒絕了室友送醫的建議，只是不停地喝水、敷冰袋，在昏沉中呢喃著父親的名字。

第三天凌晨，高燒突然退了。程雨晴睜開眼睛，感覺世界變得不一樣了。空氣中漂浮著細小的光點，窗外樹葉的沙沙聲里似乎藏著某種規律。她抬起手，驚訝地發現指尖有微弱的光芒流轉。

“爸...是你嗎？“程雨晴輕聲問道。

一陣微風拂過她的臉頰，像是一個溫柔的觸摸。程雨晴的眼淚奪眶而出——她知道，那個愛撒謊的老頭子，終究還是放不下他的小棉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