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聲極輕的咳嗽，自身后傳來。

我渾身的血液瞬間凍結！雞皮疙瘩從腳底板一路炸到頭頂！僵硬地、如同生銹的機器人般，一寸寸地轉過身。

厲天佑。

他就靜靜地坐在梳化上，停在那堆“廢鐵”藝術品旁邊不遠處的陰影里，不知道已經待了多久。深黑色的西裝襯得他臉色有些蒼白，但那雙眼睛，卻像兩口深不見底的寒潭，清晰地映出我瞬間煞白、寫滿驚恐的臉。

他手里拿著一份文件，似乎只是路過，或者在這里短暫停留。陽光透過彩色玻璃，在他輪廓分明的側臉上投下變幻的光斑，讓人看不清他眼底確切的情緒。

空氣死寂。只有我心臟瘋狂擂動的聲音，咚咚咚，像要撞碎胸骨跳出來。

他看到我了嗎？他聽到多少？他……他能聽懂？

巨大的恐懼如同冰冷的巨手攫住了我的心臟。完了！死定了！精神病院的大門在向我熱情招手！

時間仿佛凝固了。他深邃的目光在我驚惶失措的臉上停留了幾秒，那眼神銳利得仿佛能穿透皮囊，看到我靈魂深處瑟瑟發抖的米可。然后，他的視線緩緩下移，落在我手里緊緊攥著的、因為過度用力而微微顫抖的雞毛撣子上。

“這里，”他終于開口，聲音低沉平穩，聽不出絲毫情緒，像在陳述一個客觀事實，“每周一和周四上午十點，會有專人負責清潔。你，逾矩了。”

他并沒有提我之前的“自言自語”，仿佛那只是空氣的振動。

我愣在原地，大腦一片空白。逾矩？就這？他沒聽到？還是……聽到了裝作沒聽到？

“對…對不起，厲先生！”我猛地回神，聲音抖得不成樣子，慌忙低下頭，感覺后背瞬間被冷汗浸透，“是…是張媽說今天人手不夠，讓我……讓我先來打掃這里……”我把鍋甩給張媽，雖然知道這很無恥，但此刻保命要緊。

厲天佑沒有再說什么。他只是用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又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平靜無波，卻帶著一種無形的壓力，讓我幾乎喘不過氣。隨即，他從我身邊走過，朝著長廊的另一端走去。

直到那冰冷的背影徹底消失在拐角，我才像被抽掉了所有骨頭般，腿一軟，靠在了冰冷的墻壁上，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心臟還在瘋狂地跳動。

虛驚一場？還是……暴風雨前的寧靜？

厲天佑的書房永遠是整個厲宅氣壓最低、最令人窒息的地方。巨大的胡桃木書桌像審判臺，而他坐在后面，就是手握生殺大權的法官。

此刻，林管家垂手肅立在一旁，而張媽那張肥胖油膩的臉上，堆滿了諂媚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惶恐。

“厲先生，您找我？”張媽的聲音帶著刻意的掐媚。

厲天佑的目光從手中的文件上抬起，淡淡地掃過張媽，那眼神平靜無波，卻讓張媽臉上的肥肉幾不可察地抖了一下。

“西翼三號客房，”厲天佑的聲音低沉，聽不出喜怒，“窗臺的灰塵，積了至少三毫米。”他隨手將一張照片推到桌沿。照片上，正是我房間那個小小的、裝著鐵欄桿的氣窗窗臺，上面清晰地落著一層厚厚的灰。

張媽的臉瞬間白了：“這……這……厲先生，是那個鹿雪！她偷懶！我明明……”

“她負責的區域清單，我看過。”厲天佑打斷她，聲音依舊平淡，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冰冷，“不包括她自己的房間清潔。林管家，厲家的規矩，傭人房衛生由誰負責？”

林管家微微躬身，聲音平板無波：“回少爺，傭人房區域衛生，由當值女傭長統一安排、監督。張媽是廚房主管，兼管西翼部分女傭事務。”

厲天佑的目光重新落到張媽臉上，那眼神如同冰錐：“所以，張媽，窗臺的灰，是鹿雪偷懶，還是你，玩忽職守？”

“撲通！”一聲悶響，張媽那肥胖的身體直接跪倒在地，冷汗瞬間濕透了她的鬢角：“厲先生！厲先生我錯了！是我疏忽！是我沒安排好！我該死！我該死！”她一邊說著，一邊抬起手，狠狠抽了自己兩個響亮的耳光，臉頰瞬間紅腫起來。

厲天佑面無表情地看著她自扇耳光，眼神里沒有絲毫波動，只有一片冰冷的漠然。

“厲家的規矩，賞罰分明。”他等張媽抽完，才緩緩開口，“玩忽職守，苛待下屬。扣除你本月全部獎金，打掃厲家所有傭人房公共區域一個月。再有下次，”他頓了頓，聲音里終于帶上了一絲凜冽的寒意，“滾出厲家。”

張媽如蒙大赦，又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氣，癱軟在地，只剩下磕頭如搗蒜的份：“謝厲先生開恩！謝厲先生開恩！”

厲天佑不再看她，仿佛多看一眼都嫌臟。他的目光，似乎不經意地，掃過了書房門口的方向。厚重的雕花木門緊閉著，但我總覺得，剛才那驚心動魄的一幕，似乎有哪里不對勁……厲天佑怎么會突然關心起傭人房窗臺的灰塵？還特意拍了照片？

一個荒謬又帶著點驚悚的念頭不受控制地冒了出來：他該不會……真的能聽懂粵語？那天在長廊，他其實聽到了我罵張媽“死肥婆，遲早哽死你”？

這個念頭讓我激靈靈打了個寒顫，一股寒意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

打掃厲家那個巨大的室內恒溫游泳池，是公認的最苦最累的活之一。水汽蒸騰，悶熱潮濕，巨大的空間里回響著嘩嘩的水聲。我穿著膠鞋，拿著沉重的長柄刷，費力地刷洗著池壁邊緣那些頑固的水垢和滑膩的藻類。

“熱死人咩！呢個死人厲天佑，游水都要咁大個池！鋪張浪費！資本主義嘅毒瘤！等我返去，一定要寫篇爆文，標題就叫《揭秘活閻王的奢靡生活》！點擊率肯定爆燈！”汗水順著額角流進眼睛，又澀又痛，我一邊用力刷著，一邊在心里瘋狂吐槽，這是支撐我不被這悶熱環境蒸熟的唯一動力。

刷著刷著，腳下一滑！

“哎呀——！”我驚呼一聲，身體失去平衡，手里的長柄刷脫手飛出，整個人朝著冰冷的池水栽了下去！

完了！要變落湯雞了！還是在這位活閻王的地盤！

預想中的冰冷池水并未包裹全身。就在我即將入水的瞬間，一只強有力的手臂猛地從旁邊伸了過來，如同鐵鉗般，牢牢地扣住了我的手腕！

巨大的力道傳來，硬生生將我從池邊拉了回來！我驚魂未定地站穩，大口喘著氣，心臟狂跳，抬眼看去——

厲天佑！

他不知道什么時候來的，就坐在輪椅上，停在不遠處。拉住我的，是他身后那個如同影子般沉默、永遠寸步不離的保鏢。保鏢面無表情，松開手，退回到厲天佑身后。

厲天佑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從我被汗水浸透貼在額頭的亂發，掃到我沾滿綠色藻類和白色水垢的狼狽膠鞋，最后停留在我因為驚嚇而微微張開的、沾著一點泡沫的嘴唇上。

他的眼神，很奇怪。

不再是那種純粹的、冰冷的審視，也不是被冒犯的怒意。那深不見底的黑眸里，似乎掠過一絲極其細微的……波動？像是平靜的寒潭被投入了一顆小小的石子，蕩開了一圈幾乎看不見的漣漪。那眼神里，帶著一種……困惑？探究？甚至……還有一絲幾不可察的、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興味？

就像……看到了什么從未見過的、有點意思的小動物？

這個認知讓我頭皮發麻，比剛才差點掉進水里還讓我心慌。

“謝…謝謝厲先生……”我慌忙低下頭，聲音細若蚊蚋，臉頰因為后怕和這詭異的注視而微微發燙。

厲天佑沒有回應我的道謝。他沉默了幾秒，目光移開，重新落回波光粼粼的池水，仿佛剛才只是隨手拂開了一片礙眼的落葉。

我站在原地，手里還沾著滑膩的藻類，心跳如鼓。手腕上似乎還殘留著保鏢那鋼鐵般冰冷的觸感，但更讓我心驚肉跳的，是厲天佑最后那個眼神。

那絕對不是看一個“奴隸”或者“債務”的眼神。

泳池邊那驚魂一瞥后，厲天佑看我的眼神，就像一塊永遠擦不干凈還總在眼前晃的玻璃，讓人渾身不自在。不再是純粹的冰冷審視，也不是被冒犯的怒意。那深潭似的眼底，總掠過一絲極其細微、難以捕捉的波動，像平靜水面下暗涌的漩渦，帶著探究，甚至……一絲幾不可察的興味？看得我頭皮發麻，比被張媽罵還心慌。

這母胎solo二十幾年的港女雷達瘋狂報警——危險！極度危險！可具體是哪種危險，雷達表示信號太復雜，無法解析。

更讓我炸毛的是，這位活閻王出現在我勞役現場的概率，呈幾何級數飆升。

我在后廚吭哧吭哧搬幾十斤重的食材箱，累得像條死狗，一抬頭，他輪椅就停在廊下陰影里，手里端杯咖啡，目光淡淡掃過，停留時間剛好夠我脊背竄起一股寒意。

我在花園撅著屁股拔那些比我還倔的雜草，烈日當空，汗流浹背，罵罵咧咧問候他祖宗十八代：“頂你個肺！種咁多雜草扮原始森林！癡線！一回頭，他就在不遠處涼亭里看書，仿佛只是巧合路過，但我敢用張媽一年的獎金打賭，那書頁至少十分鐘沒翻動過。

甚至，當我被派去打掃他那間巨大得能跑馬的衣帽間，對著滿柜子高定西裝和锃亮皮鞋翻白眼，小聲吐槽：“哇，衫多過女人！扮乜嘢孔雀開屏啊！死基佬！時，門口會毫無預兆地傳來輪椅壓過地板的輕微聲響，嚇得我差點把手里昂貴的羊絨刷丟出去。

他就像個無處不在、無聲無息的幽靈。而我，就是那個被他用冰冷視線圈起來的、供他觀察的實驗室小白鼠。

這詭異的“關注”終于在某個清晨達到了頂峰。

周管家那張萬年不變、如同戴了石膏面具的臉，出現在我那間霉味撲鼻的傭人房門口，平板無波地宣布：“鹿小姐，從今天起，你調任為厲先生的二十四小時生活助理。即刻收拾必要物品，搬到東翼配屬套房。厲先生半小時后出發去公司。”晴天霹靂！

二十四小時？生活助理？還搬去東翼？那個傳說中離厲天佑臥室直線距離不超過五十米、守衛森嚴的“禁區”？

“我……我只會洗碗掃地通下水道啊林管家！”我試圖掙扎，聲音發飄。

周管家眼皮都沒抬一下：“這是厲先生的命令。”他側身，身后兩個穿著黑色西裝、如同移動鐵塔的保鏢無聲上前，壓迫感十足。意思很明白：搬，或者被搬。

我認命地抱起我那少得可憐的、塞在一個破帆布袋里的行李——兩套灰撲撲的傭人服，一支快用完的牙膏，一本從工具房順來的、封面都掉了的舊雜志。在張媽那混合著嫉妒、恐懼和幸災樂禍的目光中，被“護送”著，走向了那座巨大牢籠的更深處——厲天佑的私人領域。

東翼的配屬套房，比起我那潮濕的儲物間，簡直是云端。寬敞明亮，帶獨立衛浴，柔軟的大床，甚至還有一個小小的陽臺。但空氣里彌漫的，是更濃郁的、屬于厲天佑身上那股冷冽的雪松混合著昂貴煙草的氣息，無處不在，像一張無形的網。

我的“新工作”繁瑣得令人發指。

早上六點，準時出現在厲天佑那間堪比五星級酒店套房的臥室外，等待召喚。他起床氣重得像暴風雨前的低氣壓，我必須在他按鈴后三秒內推門進去，精準地遞上溫度剛好的溫水、疊放整齊的晨袍，然后在他冰冷的目光注視下，像個提線木偶一樣，為他挑選、搭配、遞送當天的衣物鞋襪。指尖偶爾不可避免地觸碰到他熨燙平整的襯衫袖口，那冰冷的布料和他手腕皮膚傳來的溫熱觸感，都讓我像被電到一樣猛地縮回手，心臟狂跳。

接著是陪他去厲氏總部。巨大的黑色轎車里，空間逼仄，他沉默地處理文件或閉目養神，空氣壓抑得能擰出水。我只能縮在離他最遠的角落，努力降低存在感，心里瘋狂刷屏：“坐咁近做乜啊！熱死人了！孤寒種！空調開大啲會死啊？”

在厲氏頂層那間能俯瞰半個城市、冷得像冰窖的辦公室里，我的位置就在他巨大的胡桃木書桌斜后方。他處理如山文件、開視訊會議、用冰冷簡短的話語決定上億資金的流向，而我，像個背景板，負責在他杯子里咖啡低于三分之一時無聲續滿，溫度必須精準到75度。偶爾他指尖在桌面上不耐地輕叩，我就得立刻化身人形自走快遞，把他需要的文件從幾米外的文件柜里精準無誤地送到他手邊。神經時刻繃緊，比通三天三夜下水道還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