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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最后的晚餐與人心離散

窗外的暴雨沒有絲毫停歇的意思,反而更加狂躁。豆大的雨點砸在玻璃上,炸開一朵朵渾濁的水花,又迅速被新的雨水沖刷成蜿蜒扭曲的淚痕,模糊了外面世界的輪廓。狂風在建筑的縫隙間尖嘯,如同無數冤魂的嗚咽。大堂里,慘白的燈光勉強照亮方寸之地,卻驅不散那深入骨髓的陰冷和死寂。空氣沉重得如同凝固的鉛塊,每一次呼吸都帶著鐵銹般的冰冷和絕望的氣息。

陳天不知道自己枯坐了多久。林麗霞留下的那張冰冷的匯總表,像燒紅的烙鐵,在他眼底反復灼燒。二十八萬五千六百四十元的鴻溝,六百七十三塊兩毛八的余額,下周破產清算……每一個字都像重錘,反復敲打著他早已麻木的神經。錢胖子那張油膩而猙獰的臉,蘇小紅煞白無助的神情,林麗霞決絕離去的背影,還有那對夫婦鄙夷的“去福滿樓”……無數畫面碎片在他混亂的腦子里攪動、沖撞。

最終,是一種近乎自毀的沖動驅使他站了起來。身體僵硬得如同生了銹的機器,關節發出輕微的咔噠聲。他拖著沉重的腳步,像一具行尸走肉,走向同樣冰冷死寂的后廚。不是為了希望,而是為了某種終結的儀式感——一頓散伙飯。

后廚的慘狀比大堂更甚。不銹鋼灶臺蒙著一層油膩的灰垢,角落里堆著來不及清理的、散發著微酸氣味的廚余垃圾。冰柜發出沉悶的低吼,內壁結了厚厚的霜,燈光昏暗地映照著里面寥寥無幾的存貨:幾顆蔫黃的青菜,半截表皮發皺的胡蘿卜,一塊凍得硬邦邦、肥肉比例驚人的廉價五花肉,還有角落里一小碗隔夜、已經有些發硬的米飯。

陳天沉默地打開冰柜,冰冷的白氣撲面而來,讓他打了個寒顫。他拿出那塊硬邦邦的五花肉,青菜,胡蘿卜,還有那碗冷飯。又從調料架上取下僅剩的半瓶醬油、一小罐鹽、一小塊干癟的生姜和幾瓣大蒜。這就是“桃源山莊”最后的晚餐所能動用的全部家當。

沒有開猛火灶,只點燃了角落里一個單眼的小灶。幽藍的火苗舔舐著冰冷的鍋底。陳天用刀背將凍肉敲得梆梆響,冰渣四濺。他沉默地處理著食材:肥肉切得厚薄不均,青菜隨便掰成幾段,胡蘿卜胡亂切丁。動作僵硬、遲滯,毫無章法,完全不像一個廚師,更像是在機械地執行某種切割任務。冰冷的刀鋒偶爾劃過砧板,發出刺耳的噪音。

油溫不夠,肥肉片下鍋時只發出輕微的“滋啦”聲,并沒有爆出應有的香氣。陳天翻炒著,看著肥膩的肉片在鍋里慢慢卷曲、變白,滲出渾濁的油脂。他倒入青菜和胡蘿卜丁,翻炒幾下,倒入隔夜冷飯。米飯結塊,很難炒散。他用力地、近乎發泄地用鍋鏟碾壓著飯團,動作粗暴。倒入醬油,撒上鹽。一股混雜著隔夜飯微酸、青菜生澀、廉價醬油濃咸和未炒透肥肉油膩的氣味彌漫開來,這味道與“美食”二字毫不沾邊,只透著窮途末路的寒酸和敷衍。

沒有蔥花,沒有雞蛋,甚至連基本的色澤都沒有。一盤黏糊糊、色澤黯淡、熱氣微弱的“醬油炒飯”被鏟了出來。陳天又胡亂燒了點開水,把幾片蔫黃的菜葉丟進去,撒了點鹽,一碗寡淡的清湯也完成了。

他端著這盤炒飯和那碗湯,重新走回大堂中央那張巨大的圓桌。將盤子放在桌上時,發出沉悶的撞擊聲。

“蘇姐,老王,小翠,”陳天的聲音干澀沙啞,如同砂紙摩擦,“都…過來吃點吧。最后…最后一頓了。”他的目光掃過空曠的大堂,沒有叫林麗霞的名字,她已決然離去。

蘇小紅一直背對著吧臺,肩膀微微顫抖。聽到陳天的話,她猛地抬手,用袖子狠狠擦過眼睛,深吸了幾口氣,努力平復情緒。再轉過身時,臉上已經重新掛上了那職業化的笑容,只是眼圈依舊泛紅,笑容里帶著濃得化不開的疲憊和苦澀。

老王佝僂著背,慢吞吞地從后廚蹭了出來,搓著布滿老繭的手,臉上皺紋深得如同刀刻,眼神渾濁,帶著認命般的麻木。

服務員小翠是個二十出頭的姑娘,梳著簡單的馬尾,臉上還帶著點未褪盡的稚氣。她從角落里一張桌子旁站起來,顯得有些局促不安,手指絞著衣角,低著頭慢慢挪過來。

三人沉默地在圓桌旁坐下。蘇小紅坐在陳天左手邊,老王和小翠坐在對面。巨大的圓桌襯托得這四個人更加渺小和凄涼。桌上那盤黏糊糊的炒飯和寡淡的清湯,散發著令人毫無食欲的氣息,與這巨大的空間和曾經的輝煌形成殘酷的對比。

沒有人說話。只有窗外的風雨聲是永恒的背景音。老王拿起勺子,默默舀了一勺炒飯送進嘴里,咀嚼著,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小翠也小心翼翼地拿起勺子,低著頭,小口地吃著,動作很輕,仿佛怕發出聲音。

蘇小紅拿起勺子,卻遲遲沒有動。她看著盤中那團油膩暗淡的食物,又抬眼看了看陳天那張寫滿絕望和灰敗的側臉,眼眶再次迅速泛紅。她趕緊低下頭,用勺子撥弄著飯粒,聲音帶著極力壓抑的哽咽:“老板…這…這怎么能怪您呢?是…是這世道不好…是我們沒本事…”話沒說完,一滴滾燙的淚珠再也控制不住,直直地砸落在油膩的飯粒上,洇開一小片深色的濕痕。她慌忙用手背去擦,卻越擦越多。

“蘇姐…”陳天喉嚨堵得厲害,想說點什么安慰,卻發現任何語言在此刻都蒼白無力。他只能也拿起勺子,機械地將冰冷的炒飯送入口中。米飯發硬,帶著隔夜特有的微酸,肥肉油膩膩的粘在口腔上顎,醬油的咸味直沖喉嚨,毫無鮮香可言。這味道,像極了此刻他的人生。

壓抑的沉默持續著,只有勺子偶爾碰到盤邊的輕微聲響和小翠壓抑的、幾乎聽不見的啜泣。

終于,老王放下了勺子。他抬起渾濁的眼睛,看了看陳天,又看了看盤子,喉結上下滾動了幾下,仿佛在艱難地吞咽著什么。他粗糙的手指無意識地在油膩的桌面上劃拉著,聲音低沉沙啞,帶著濃重的口音:“老板…俺…俺老王在咱山莊,也干了快十年了。”他頓了頓,似乎在組織語言,又像是在積攢勇氣,“您…您待俺不薄。可是…可是俺家里頭,老婆子那身子骨,您是知道的…常年離不了藥罐子…還有小孫子,剛上小學…”

老王的聲音越來越低,帶著一種沉重的羞慚,不敢看陳天的眼睛:“昨兒個…昨兒個福滿樓的趙老板…托人…托人捎了話兒給俺…”他猛地停住,后面的話像卡在喉嚨里。

陳天握著勺子的手猛地一緊,指節瞬間泛白。他緩緩抬起頭,看向老王。老王躲閃著他的目光,頭埋得更低。

“趙老板說…說俺要是愿意過去…工錢…工錢能給這邊兒的兩倍…還…還包吃住…”老王的聲音細若蚊吶,帶著巨大的愧疚,“老板…俺…俺也知道這時候說這個,不是人干的事…可是…可是俺家里…實在是…揭不開鍋了…”他猛地吸了下鼻子,渾濁的老眼里也泛起水光,“老板…對不住了…俺…俺可能…干完這個月…就得…就得走了…”最后幾個字,幾乎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

“哐當”一聲輕響,是小翠手里的勺子掉在了盤子里。她驚恐地抬起頭,看看老王,又看看臉色瞬間變得更加灰暗的陳天,小臉煞白。

蘇小紅也停止了啜泣,猛地抬頭看向老王,眼中充滿了震驚和一種被背叛的痛楚,但很快,那痛楚又化作了更深的理解和無奈。在生存面前,忠誠有時顯得如此奢侈。

陳天感覺一股冰冷的寒意從腳底板直沖頭頂。福滿樓…趙德柱…動作真快啊!在他搖搖欲墜的船板上,已經開始挖墻角了!他看著老王那張布滿皺紋、寫滿生活重壓和愧疚的臉,所有指責和挽留的話都堵在了喉嚨口。他能說什么?指責一個為了藥罐子里的老婆和上學孫子奔命的老實人嗎?

他張了張嘴,最終只發出一聲干澀的、近乎嘆息的聲音:“…老王,我…我理解。”這三個字,耗盡了他最后的力氣。

老王的頭垂得更低了,肩膀微微顫抖。

沉默再次降臨,比之前更加沉重,更加窒息。空氣仿佛變成了粘稠的膠水,每一次呼吸都無比艱難。

過了好一會兒,一直低著頭的小翠,仿佛鼓足了畢生的勇氣,怯生生地抬起頭,看向陳天,聲音又細又抖,帶著濃重的不安:“老…老板…我…我…”她手指用力地絞著衣角,指節發白,“我…我爸媽…他們…他們托人在市里…給我…找了個…超市收銀的活兒…說是…說是穩定…”她越說聲音越小,最后幾乎聽不見,頭又深深地埋了下去,不敢看任何人的眼睛。

又一個!

雖然早有預感,但當小翠也親口說出來,陳天還是感覺心臟被狠狠攥了一把。超市收銀…穩定…是啊,一個隨時可能倒閉的山莊,和一個雖然錢少但旱澇保收的超市工作,傻子都知道怎么選。連最年輕、最沒負擔的小翠也要走了。

他看著小翠那低垂的、布滿惶恐和愧疚的腦袋,看著對面老王那幾乎要縮進衣領里的佝僂身影,再看看身旁蘇小紅那強忍淚水的通紅眼眶。一股巨大的、冰冷的無力感如同海嘯般將他徹底淹沒。山莊完了,人心散了。樹倒猢猻散,墻倒眾人推。這才是現實最冷酷的注腳。

他連一句“知道了”都說不出來。只是機械地、一口一口地,將那盤冰冷、油膩、難以下咽的炒飯塞進嘴里。每一口,都像是在吞咽著名為“失敗”的砂礫,磨得喉嚨生疼,一路墜入冰冷的胃袋,凍得他五臟六腑都失去了知覺。

蘇小紅看著陳天麻木吞咽的樣子,看著他眼中最后一點微弱的光徹底熄滅,變成一片死寂的灰燼,心頭涌起巨大的酸楚和恐慌。她猛地放下勺子,聲音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尖銳,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沉默:“老板!我不走!”她挺直腰背,盡管身體還在微微發抖,但眼神卻異常堅定,甚至帶著一種絕望的悲壯,“只要山莊還開一天!我蘇小紅就守在這里一天!就算…就算明天封門!我也站好最后一班崗!”她的聲音在空曠的大堂里回蕩,帶著一種凄厲的回音。

老王和小翠都震驚地看向她。老王臉上是更深的羞愧,小翠眼中則是茫然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羨慕。

陳天咀嚼的動作停了下來。他緩緩抬起頭,看向蘇小紅。她的臉上淚痕未干,眼圈紅腫,但眼神卻亮得驚人,像燃燒著最后的火焰。這份忠誠,在這絕望的寒夜里,顯得如此灼熱,又如此悲涼。

就在這時,一直沉默得像塊冰的林麗霞,不知何時又悄無聲息地回來了。她站在大堂通往后面的走廊陰影里,像一個冰冷的幽靈。顯然聽到了剛才所有的對話。她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鏡片后的目光掃過桌上那盤令人毫無食欲的炒飯,掃過老王和小翠低垂的頭顱,掃過蘇小紅那張悲壯的臉,最后落在陳天那張失去所有生氣的臉上。

她向前走了兩步,高跟鞋敲擊地面的聲音在死寂中格外清晰。她沒有坐下,只是站在桌邊,居高臨下地看著陳天,目光銳利得像解剖刀。她的聲音依舊平穩、清冷,沒有任何波瀾,卻比窗外的寒雨更冷,比錢胖子的威脅更鋒利,像一把冰錐,精準地刺向陳天僅存的一點自欺欺人的幻想:

“陳老板。員工的個人選擇,在破產清算流程啟動前,無法約束。這是現實。”她頓了頓,目光掃過老王和小翠,兩人身體明顯一僵,“至于蘇經理的承諾…”她的目光轉向蘇小紅,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在破產清算的法定框架下,不具備法律效力,也無法改變既定結局。”

她微微側頭,目光再次鎖定陳天,一字一句,清晰無比地吐出最后的結論:

“資不抵債,無可挽回。變賣資產抵債后,剩余債務無法清償。桃源山莊,下周正式進入破產清算程序。這就是結局。”

她的話音落下,如同法官最終落下的法槌。

“砰!”

世界徹底安靜了。窗外的風雨似乎也在這冰冷的宣判聲中停滯了一瞬。

老王和小翠的頭垂得幾乎貼到了胸口。

蘇小紅眼中那悲壯的火焰劇烈地搖晃了一下,仿佛隨時會被這刺骨的寒風徹底吹滅。

陳天手中的勺子,“當啷”一聲,掉在了冰冷油膩的盤子里。

那盤象征著終結的、冰冷的“最后的晚餐”,在慘白的燈光下,散發著絕望的余味。

作者努力碼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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