雞叫頭遍時,我正蹲在炕沿上搓草繩。
繩子上的麥秸刺進掌心,我往手上啐了口唾沫,
“這新麥秸就是扎人,不如陳的順溜。”窗紙被風吹得“嘩啦”響,我抬頭看了眼,“西頭王嬸家的煙囪冒煙了,她總比我早起半炷香。”
摸黑往繩里續麥秸,草屑落在膝頭。
“昨兒曬的麥秸有點潮,”我念叨著,“該聽你娘的,多曬兩天再收。”
灶房傳來“哐當”聲……
我探頭喊,“石頭,你又踢翻泔水桶了?”
果然見那小子光著腳在灶前摸,手里還攥著塊鍋巴,
“昨兒的鍋巴藏灶膛里,當我聞不見?”把他往炕邊一推,“等天亮了跟我去塬上送糞,讓你知道啥叫累。”
往灶膛添柴時,火星子濺在鞋面上。
“這布鞋還是你姐去年納的,”我用手撣了撣,“針腳密得跟地里的麥苗似的。”
火舔著鍋底,我瞅著灶王爺的畫像,“前兒村支書說要修水渠,讓各家湊勞力,我報了名,你爹要是在,準得說‘該去’。”
鍋里的洋芋“咕嘟”響時,我掀開鍋蓋看,
“皮都裂開了,跟你奶奶種的老品種一個樣。”
往碗里盛時,蒸汽燙得手發麻,
“城里的微波爐快是快,哪有這柴火燉的香?”石頭湊過來要抓,我拍開他的手,“燙!你娘走那年教你用筷子,現在還改不了抓飯的毛病?”
說到媳婦,我往灶里添了根硬柴,
“走四年了,走那天也下著毛毛雨,跟今兒個一樣涼。”
用抹布擦了擦鍋臺,
“她拉著我的手說‘別忘了給牲口添夜草’,我點頭,她就沒再說話。”
現在牛還是那頭老黃牛,去年下的牛犢沒熬過冬天,剩下它照樣每天往坡上跑。我對著灶膛的火苗說,
“你說她是不是成心的?知道我記性差,偏要留這些活計絆著我。”
啃洋芋時,皮落在衣襟上。
“這沙瓤洋芋,蒸著吃最香,”我往石頭碗里塞了塊,“比城里的薯片強,那玩意兒脆是脆,沒一點糧食味。”
院門外的老槐樹被風吹得“沙沙”響,
我探出頭看,
“枝椏都快伸到院墻外頭了,當年栽它的時候,你爹才齊我腰高。”
我用手比劃著,“去年修路要鋸它,我跟施工隊急,‘這樹底下納過涼的人,比你們見過的都多!’
他們笑我犟,我才不管,‘留著給石頭看,讓他知道啥叫根’。”
扛著鋤頭往塬上走時,露水打濕了褲腳。
“這坡陡得很,”我喘著氣,“年輕時候挑著兩筐糞能跑上塬,現在空著手都腿軟。”
路邊的酸棗刺勾住了褲腿,我拽了拽,
“紅透的酸棗準甜,等回來摘給石頭吃。”
遠處的梯田一層疊一層,像摞起來的蒸籠,“這片地是當年生產隊時修的,你爺爺跟我抬石頭,肩膀磨出血泡都不吭聲。”
地頭上的水渠裂了道縫,我蹲下來用泥巴糊。
“這水渠還是‘紅旗班’那會兒修的,”我摸著渠沿的石頭,“你三叔當年是班長,喊號子比誰都響,現在在西安開飯館,去年回來胖得認不出。”
泥巴糊到手上,涼絲絲的,“比城里的面膜舒坦,你姐寄來的那玩意兒,滑溜溜的不像正經東西。”
日頭升到桿頂時,石頭在塬上睡著了,懷里還抱著個土坷垃。
“這孩子,隨他爹,在哪兒都能睡。”我往他臉上蓋了片桐樹葉,“當年你爹在麥場看麥子,抱著石磙就睡,醒來還說夢見吃油餅了。”
遠處傳來拖拉機的聲音,我抬頭看,“是李叔拉化肥來了,他那車斗,還是我幫著焊的補丁。”
往回走時,路過村西頭的土窯。
窯門塌了半邊,我扒著門框往里看,
“當年知青住這兒,教我們認字,你娘就是那會兒跟他們學的寫名字。”
墻角的煤油燈還在,玻璃罩子裂了道縫,“這燈照著我們記工分,現在記考勤的機器,哪有這燈亮堂?”
到家時,石頭他姐托人捎的包裹放在炕頭。
拆開一看,是件花襯衫,
“城里時興這花哨樣式,石頭穿肯定俊。”還有袋奶粉,
我聞了聞,“腥氣,不如咱自個兒擠的羊奶香。”
灶房的母雞咯咯叫,我探頭看,“下了個雙黃蛋,留著給石頭煮著吃,補補腦子。”
下午去村部領化肥,路上遇見“鐵姑娘班”的張嬸。
她拄著拐杖在墻根曬太陽,看見我就喊,“老陳,水渠啥時候修?
我讓我兒子來幫忙。”我揚了揚手里的領條,“后兒就動工,你兒子在縣城開挖掘機,正好派上用場。
”她笑我,“當年抬石頭你總跟我們搶,現在倒服軟了?”
我嘆口氣,“不服老不行啊,當年能背兩百斤,現在二十斤都喘。”
晚飯做了洋芋擦擦,往鍋里撒了把花椒葉。
“你奶奶總說,花椒葉要剛摘的才香,”我給石頭盛了一大碗,“多吃點,明兒還要去塬上。”他邊吃邊說,“西安的洋芋擦擦沒爺爺做的筋道。”
我夾了塊給他,“那是自然,城里的洋芋哪有咱塬上的沙?”
坐在院里納涼時,月亮把樹影投在地上。
石頭躺在竹床上,我給他講過去的事:
“當年修水庫,‘青年突擊隊’要連夜搬石頭,你爹帶頭跳進冰水里,上來凍得直哆嗦,還喊‘不冷’。”
石頭聽得眼睛發亮,我接著說,“你娘當年在‘文藝宣傳隊’,唱《南泥灣》比廣播里的還好聽,就是緊張了總忘詞。”
他打盹時,我摸著他的頭,
“慢點長吧,長大了就知道,這塬上的路,看著平,走起來全是坎。”
灶房的水缸“滴答”響,我起身去看,“你娘當年腌的咸菜壇子還在,去年泡的柿子醋,酸得夠味。”
我對著壇子說,“她要是看見石頭長這么高,準得摸出塊糖給他。”
雞叫二遍時,我還坐在門檻上。
露水打濕了煙袋,我磕了磕煙灰……
“這輩子沒出過遠門,就守著這塬,這窯,還有你們。”遠處傳來火車的汽笛聲,我笑了笑,“跑那么快干啥?這地里的麥子,得慢慢長才成穗。”
天快亮時,我起身往驢棚走
“該給老驢添料了,”我往槽里倒了把黑豆,“新的一天,總得讓牲口先舒坦。”
晨風
吹過塬頂,帶著股麥香,“裹著土坷垃,裹著日子,慢慢往前挪。”這日子,就像這塬上的路,看著土氣,其實早融進骨頭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