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風吹過六鰲半島時，總帶著咸澀的暖意。這種味道鉆進古榕樹的氣根里，浸在趙家堡的青石板縫中，連路邊攤煎海蠣的油香里，都飄著幾縷說不清的古早味。漳浦的日子，就像東山灣的潮水，不急不忙，卻把千年光陰都泡得溫潤。

一、山海之間的褶皺

車過盤陀嶺，輪胎碾過潮濕的柏油路，雨剛停，車窗上還掛著水珠。忽然間，視線跌進一片開闊——烏石荔枝林鋪成綠海，枝頭紅果像被太陽吻過的胭脂，在風里輕輕搖晃。果農戴著斗笠摘果，竹籃里的荔枝堆得冒尖，水珠順著果皮滾下來，砸在腳下的紅土地上，洇出小小的深色印記。“這土是'赤壤'，“摘果的阿伯直起腰，袖口擦了擦額角的汗，“種出來的荔枝自帶蜜味，明朝時騎著快馬進京，皇帝嘗了都點頭呢。“他遞來一顆，指甲縫里還嵌著紅泥，剝開薄如蟬翼的果皮，果肉嫩得像凝脂，咬下去，甜汁順著指縫流，連指尖都沾著陽光的味道。

往東南走，綠海漸漸被藍海吞沒。六鰲的抽象畫廊是海浪的杰作，億萬年的侵蝕讓花崗巖長出波浪狀的紋路，夕陽斜照時，巖體上的光斑像一群游得飛快的魚。有人坐在礁石上釣魚，魚竿垂進翡翠色的海水里，釣線繃直的瞬間，浪花里躍出銀亮的鯛魚，魚尾拍打著礁石，濺起的水珠落在他黝黑的胳膊上，涼絲絲的。沙灘上的貝殼被曬得發燙，撿起一枚湊近聽，仿佛能聽見宋元時期商船駛過的櫓聲——老漁民說，從前這片海面上，船帆多得像白鳥，貨艙里裝著漳浦的瓷器，要運去很遠的地方。

最妙是雨后的梁山。云霧從山坳里漫出來，把黛色的峰巒泡成淡墨。山民說梁山上藏著九十九個潭，我跟著采藥人往上走，石階上的青苔滑溜溜的，他手里的竹杖“篤篤“敲著石頭，“慢點，這潭水涼，能照見人心里的事兒。“果然，行至山腰，一汪潭水嵌在石縫里，清得能數出石縫里的魚蝦，倒映著天上的云，云走，水里的影子也走，倒像是云在水里游。采藥人彎腰摘起一株金線蓮，葉片上的金線在潮濕的空氣里閃著光，“這是山的念想，得輕手輕腳地拿。“

二、老時光的體溫

趙家堡的城門像位沉默的老者，磚縫里的青苔記著它的年歲。明代的皇族后裔把汴京的記憶砌進閩南的紅磚墻時，大約沒料到，六百年后，會有孩子在甕城里追逐嬉鬧。我穿過城門時，正撞見賣冰棍的阿婆坐在石墩上，竹籃里的綠豆冰冒著白氣，幾個孩子舉著冰棍跑過，笑聲撞在磚墻上，又彈回來，驚飛了檐角的麻雀。

巷子里的老厝還住著人。斑駁的木門上貼著褪色的春聯，“向陽門第春常在“的字跡被雨水泡得模糊。阿公坐在門檻上編竹籃，篾條在他膝間翻飛，陽光透過榕樹的縫隙落在他手上，把青筋照得像老樹根。“這宅子住了七代人，“他抬頭笑，露出缺了顆牙的牙床，“你看這梁上的雕花，還是我太爺爺年輕時刻的。“順著他指的方向，梁上的牡丹紋雖蒙了灰，花瓣的弧度仍透著溫柔。

傍晚的綏安鎮西大街，騎樓的燈籠次第亮起。裁縫鋪的阿嬸踩著縫紉機，“咔嗒咔嗒“聲混著隔壁雜貨店的收音機聲響——正播著閩南語歌，調子軟乎乎的。面線糊攤的老板掀開鋁鍋，蒸汽裹著蝦油香撲滿臉龐，他用長柄勺攪著鍋里的面線，“加蚵仔還是加小腸？“穿校服的姑娘踮著腳遞錢，“阿伯，多加香菜！“竹筷挑起的面線細如銀絲，在燈光下閃著光，落進碗里，濺起小小的油花。

深土的古雷城遺址更靜些。斷壁殘垣里長著半人高的茅草，風過時，草葉摩擦的聲響像在說舊事。一位守遺址的老人蹲在瓦當堆前，手里捏著塊唐代的殘片，紋路里的卷草紋還帶著長安的氣息。“從前城邊有座媽祖廟，“他摩挲著瓦當，“漁船出海前，漁民都來燒香，香爐里的煙順著季風飄，能飄到海峽對岸去。“我望著遠處的海岸線，潮水正漫過灘涂，仿佛真有煙，順著風的方向，輕輕搖。

三、舌尖上的山海詩

漳浦人的餐桌，是山海共同寫的詩。清晨的赤湖菜市場，剛上岸的小管魷魚還在塑料盆里扭動，觸須掃過盆底，發出細碎的“沙沙“聲。攤主阿姐麻利地將其切成圈，裹上地瓜粉——粉是本地紅薯磨的，帶著淡淡的甜。熱油鍋里“滋啦“一聲，魷魚圈漸漸鼓起，邊緣炸得金黃，撈起時控油的竹篩晃了晃，油珠落在炭火上，騰起小小的煙。“蘸蒜蓉醋吃，“阿姐遞過一雙一次性筷子，“鮮得能把舌頭吞下去。“

清明前后，阿嬤們總在院子里包潤餅。竹匾里攤著剛炒好的海蠣、豆干、胡蘿卜絲，水汽騰騰的，混著花生碎和海苔的香。阿嬤的手布滿皺紋，卻靈活得很，捏起薄如蟬翼的餅皮，鋪在掌心，先舀一勺菜，再撒把香菜，最后折起邊角，卷成緊實的一卷。“菜要多，料要足，“她塞給我一個，“日子才過得豐潤。“咬下去的瞬間，餅皮的韌、海蠣的鮮、花生的脆在嘴里炸開，像把整個春天嚼得咯吱響。

最難忘是佛曇鎮的蚵仔煎。老板的大鐵鍋擦得锃亮，海蠣剛從灘涂里挖出來，帶著濕泥的腥氣，他抓一把扔進鍋，“滋“的一聲，油星濺起來。又敲進兩個本地土雞蛋，蛋黃黃得像小太陽，再撒把地瓜粉，竹鏟翻炒的動作帶著節奏，粉漿漸漸凝固，裹住每一顆蚵仔。最后澆上本地辣椒醬，紅亮的汁順著邊緣往下淌，邊緣煎得焦脆，內里卻嫩得能流出汁。“趁熱吃！“老板把盤子往我面前一推，“涼了，那股鮮勁就跑了。“

四、香火里的光陰

法泉寺的鐘聲總在卯時響起。唐代的古剎藏在荔枝林深處，紅墻被香火熏得發黑，卻透著安寧的光澤。我站在寺門外聽，鐘聲撞在晨霧里，碎成一片，驚飛了荔枝樹上的白頭翁，鳥群撲棱棱掠過，翅膀帶起的風，吹落幾片帶著露水的荔枝葉。

僧人在庭院里掃地，竹掃帚劃過青石板，發出“沙沙“的聲響。他掃到階前，撿起一片被風吹落的玉蘭花瓣，輕輕放進石臼里——那是要和著晨露泡茶的。大殿里的誦經聲混著木魚聲飄出來，調子像山澗的水，不急不緩。香爐里的煙卷著圈往上飄，遇到梁上的蛛網，便輕輕繞過去，像怕驚擾了什么。

農歷正月的佛曇鎮，最是熱鬧。“抬神轎“的鑼鼓聲從街頭傳到街尾，青壯年赤著上身，汗珠在古銅色的皮膚上閃光，他們抬著神像，腳步隨著鼓點起伏，轎身晃出好看的弧線。圍觀的人群里，阿婆把糖果塞進孩子手里，“這是神明的恩賜“，孩子含著糖笑，甜意從嘴角漫到眼角。有老人站在自家騎樓下，舉著手機錄像，鏡頭里的熱鬧，和他年輕時記憶里的，慢慢重合。

離開漳浦那天，海風吹得更柔了。車窗外，夕陽把火山島的玄武巖染成琥珀色，灘涂上的漁民正彎腰拾貝，竹簍里的貝殼偶爾碰撞，發出清脆的響。忽然明白，這片土地的動人之處，從不是驚鴻一瞥的驚艷，而是像老茶一樣，初嘗平淡，回味卻有說不盡的甘醇。就像那些在這里生活了千年的人，把日子過成了山海間的一首長詩，緩慢，卻字字都沾著煙火氣，句句都藏著真性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