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與希羅多德一起旅行
- (波)雷沙德·卡普希欽斯基
- 6312字
- 2025-07-22 17:40:10
1 跨越邊境
在希羅多德踏上他的旅程,披荊斬棘,揚帆出海,策馬穿過亞洲的曠野之前;在他遭遇可疑的斯基泰人,發(fā)現(xiàn)巴比倫的奇跡,探尋尼羅河的奧秘之前;在他經(jīng)歷迥異的土地,看到無數(shù)光怪陸離的事物之前,他會先在一堂關(guān)于古希臘的講座中出現(xiàn)一會兒,講座是別容斯卡·瑪沃維斯特教授為華沙大學(xué)歷史系一年級學(xué)生開設(shè)的,每周兩次。希羅多德會出現(xiàn),然后迅速消失。他消失得如此徹底,以致多年后的此刻,當我翻閱那些課程的筆記時,竟沒有找到他的名字。筆記里有埃斯庫羅斯和伯里克利,薩福和蘇格拉底,赫拉克利特和柏拉圖;但沒有希羅多德??晌覀冏龉P記做得那么認真。那是我們唯一的信息來源。戰(zhàn)爭在六年前結(jié)束,城市已成廢墟。圖書館化為灰燼,我們沒有教科書,或者不如說,沒有任何書。
教授的嗓音冷靜、輕柔、平和。她那雙深邃而專注的眼睛透過厚厚的鏡片注視著我們,帶著未加掩飾的好奇心。她坐在高高的講臺上,面前那上百個年輕人,大多數(shù)都不知道梭倫有多偉大,不知道安提戈涅為何絕望,也沒法說清楚地米斯托克利如何將波斯人引向陷阱。
說實話,我們甚至不知道希臘在哪里,或者說,不知道叫這個名字的當代國家有多么輝煌的過去,值得在大學(xué)里學(xué)習(xí)。我們是戰(zhàn)爭年代的孩子。打仗那些年,高中停課了,雖然在大一些的城市里偶爾會有偷偷摸摸開的學(xué)習(xí)班。但在這里,在這個演講廳里坐著的,大多是來自偏遠村莊和小鎮(zhèn)的女孩男孩,讀書少,教育程度不高。那是1951年。大學(xué)招生不需要入學(xué)考試,家庭出身最重要——在共產(chǎn)主義國家,工農(nóng)子弟被錄取的機會最大。
長條板凳很長,預(yù)備給幾個學(xué)生一起坐,但還是不夠,我們得擠在一起。我的左邊是Z——一位沉默寡言的農(nóng)民,他來自拉多姆斯科附近的村莊,他曾經(jīng)告訴我,在他們那兒,家家戶戶都會備些干的煙熏紅腸當藥品:要是嬰兒生病了,就給他嘴里含上煙熏紅腸?!坝杏脝??”我懷疑地問道?!爱斎??!彼麍远ǖ鼗卮?,接著再度陷入憂郁的沉默。我右邊坐著瘦小的W,他的臉龐消瘦,布滿麻子。每當天氣有變化,他就會痛苦地呻吟;他說自己曾在一次森林戰(zhàn)斗中膝蓋中彈,但不肯說到底是誰在和誰打仗,是誰射中了他。我們班上還有幾個家庭條件挺好的學(xué)生。他們整潔體面,衣著更好,女孩還穿著高跟鞋。當然,他們是引人注目的例外,不同尋?!毟F粗糙的農(nóng)村人是大多數(shù):穿著皺巴巴的軍大衣,打了補丁的毛衣,細棉布的裙子。
教授給我們展示了古代雕塑和繪在棕色花瓶上的希臘人像的照片——漂亮、雕塑般的身體,高貴、修長的臉龐,五官精致。他們屬于某個未知的神話世界,一個陽光與白銀的國度,溫暖,洋溢著光明,住著身形頎長的英雄和跳舞的仙女。我們不知該如何理解那個世界??粗@些照片,Z沉默不語,W弓著身子按摩他疼痛的膝蓋。其他人在一旁看著,專心致志然而無動于衷。在未來的那些預(yù)言家宣布文明的沖突之前,這種沖突早就在演講廳里發(fā)生了,每周兩次,在那里,我知道了曾經(jīng)有個叫希羅多德的希臘人。
我對他一無所知,不了解他的生平,也不知道他給我們留下了一本名著。我們無論如何都不可能讀到《歷史》,因為當時它的波蘭語譯本還被鎖在柜子里。二十世紀四十年代中期,塞韋倫·哈默教授完成了《歷史》的翻譯,他將手稿托付給采特尼克出版社。我無法確定細節(jié),因為所有的檔案都消失了,但哈默的書稿碰巧是在1951年秋天被出版社送去排版的。一切順利的話,這本書應(yīng)該在1952年面世,在我們學(xué)習(xí)古代史時及時送到我們手中。但事與愿違,印刷突然被中止。誰下的命令?可能是審查員,但不可能知道確切答案。我們只知道,這本書直到三年后的1954年底才最終付印,1955年才在書店上架。
可以猜猜《歷史》的出版為何延遲。它與斯大林去世前后的時間節(jié)點吻合。希羅多德譯稿送達出版社時,正值西方電臺開始談?wù)撍勾罅值闹夭?。個中細節(jié)很模糊,但人們害怕新的政治浪潮,選擇低調(diào)行事,不冒任何風(fēng)險,不給任何人任何借口,寧可觀望形勢的發(fā)展。山雨欲來。審查人員倍加警惕。
等等,希羅多德會有問題?一本兩千五百年前寫的書?嗯,是的:因為在那些年里,我們所有的思考,我們的觀察和閱讀,都被對影射的癡迷所支配。每個詞都讓人聯(lián)想另一個詞;每個詞都是雙關(guān),帶著偽裝,帶著隱喻;每個詞都包含一些秘密編碼,被狡猾地隱藏起來。沒有任何東西是簡單的、字面的、明確的——每個手勢和單詞的背后,都有所指,都凝視著意味深長的眼睛。寫作的人很難與閱讀的人溝通,這不僅是因為審查員可以半路攔截文本,還因為,當文本最終抵達讀者時,后者讀到的東西與明明白白寫出的東西完全不同,他不斷問自己:這位作者到底想告訴我什么?
就這樣,當一個被影射吞噬、被影射極度困擾的人遇見希羅多德,將在那里找到多少影射!《歷史》共計九卷,每一卷里的例子都堆積如山。這么說吧,他隨便打開一卷,第五卷。他打開書,邊讀邊看到,經(jīng)過三十年的嗜血統(tǒng)治,科林斯那位叫庫普塞羅斯的僭主死了,他的兒子佩里安德繼位,最終他會變得比他的父親更嗜血。這位佩里安德,在他尚是羽翼未豐的僭主時,想學(xué)習(xí)如何保有權(quán)力,于是派使者去請教米利都的老僭主塞拉緒布盧,如何最有效地讓人民處于恐懼和服從之中。
希羅多德寫道,塞拉緒布盧帶著佩里安德派來的人出了城,來到一片莊稼地。走過莊稼地時,他不停地詢問信使,讓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復(fù)他從科林斯帶來的問題。與此同時,每逢他看到比其他谷子高的谷穗,就掰下來扔掉,他反復(fù)這么做,直到他把莊稼里長得最好、最高的那些都毀掉了。這么走過田野之后,塞拉緒布盧就讓佩里安德的人回去了,沒給他任何建議。當那個人回到科林斯,佩里安德迫不及待地想聽塞拉緒布盧的建議,但信使說他根本沒有提出任何建議。事實上,他說,他很驚訝佩里安德竟派他去見那種人——一個破壞自己財產(chǎn)的瘋子——他描述了他目睹的塞拉緒布盧的所作所為。
然而,佩里安德明白了塞拉緒布盧的用意。塞拉緒布盧是建議他除掉那些出類拔萃的公民,從那時起,他對待他的人民一直殘酷無情。如果說庫普塞羅斯在他那一輪的屠殺和迫害中尚有未竟之業(yè),那么佩里安德完成了使命。[1]
再聊聊陰郁、多疑的岡比西斯二世?這個人物身上有那么多可以影射、類比和對應(yīng)之處。岡比西斯是當時的強國波斯的國王。他于公元前530年至公元前522年之間在位統(tǒng)治。
一切都讓我確信岡比西斯完全瘋了……他的第一樁暴行是殺死了他的兄弟斯梅爾迪斯……接著又殺掉了跟他一起來到埃及的妹妹。她也是他的妻子,他的親妹妹……還有一次,他發(fā)現(xiàn)十二名波斯貴族犯了微不足道的小罪,就把他們活埋,埋到脖子……這只是他對波斯人和他的盟友令人發(fā)指的暴行的幾個例子。他在孟斐斯期間,甚至打開古墓,查看尸體。
岡比西斯……出發(fā)攻打埃塞俄比亞人,既沒有籌集補給,也沒有考慮到他將遠征至天涯海角……盛怒與瘋狂之下,他就這樣帶著所有陸軍出發(fā)了……然而,他們還沒有走到五分之一的路程就糧草盡絕,馱物資的牛馬也被吃得一只不剩。如果岡比西斯見此改變主意,掉頭回去,他就能用明智的行動挽回他原來的錯誤;然而他無視現(xiàn)實,繼續(xù)推進。只要不是不毛之地,他的手下總可以靠吃草來維持生命,但后來他們來到了沙漠。這時,他們中有人做了可怕的事:他們抓鬮,每十人中選一個——把他吃掉。岡比西斯聽聞此事,對同類相食的恐懼使他放棄了遠征埃塞俄比亞,班師回國。
我之前提到了,希羅多德的書1955年在書店上架。斯大林去世已有兩年。氣氛變得更寬松,人們的呼吸更自由。伊里亞·愛倫堡的小說《解凍》剛剛問世,書名呼應(yīng)著剛開始的新時期。那時,文學(xué)似乎就是一切。人們向文學(xué)尋求生活的力量,尋求指引,尋求啟示。
我完成了學(xué)業(yè),開始在一家名叫《青年旗幟報》(Sztandar M?odych)的報社工作。我是新手記者,負責跟進讀者來信,聯(lián)絡(luò)寄信人。有來信抱怨不公正和貧窮,抱怨國家牽走了他們最后一頭牛,或者他們的村莊仍然沒通電。審查制度略有松弛,比如讀者可以來信說,喬杜夫村有一個商店,但貨架總是空空如也,從來沒有什么可買。進步在于,斯大林還在世的時候,你不能寫商店是空的——所有的商店都必須備貨充足,商品琳瑯滿目。我常常坐著干草車或搖搖晃晃的公共汽車走村串鎮(zhèn),當時私家車極少,甚至自行車也不容易買到。
這樣的旅程有時會把我?guī)У竭吘车拇迩f。但這種情況并不常發(fā)生。因為離邊境越近,土地越空曠,遇到的人越少。這種空曠增加了這些地區(qū)的神秘感。我也對邊境地區(qū)的寂靜感到震驚。這種神秘和寂靜吸引了我,讓我著迷。我很想看看國境線另一邊有什么。我想知道,當一個人越過國境線時會經(jīng)歷什么?是什么感覺?會想什么?這一定是個激動人心的時刻。另一邊是什么樣子?它肯定是——不同的。但“不同”意味著什么?它看起來像什么?和什么近似?或許它與我知道的任何東西都不像,因此是不可思議、難以想象的?因此,我最大的渴望,讓我不得安寧、百爪撓心的渴望,實際上很樸素:我只想做一件事——穿越國境線,體驗?zāi)莻€時刻、那個動作、那個簡單的事實。越過國境線,迅速返回——我想,這就足矣,足夠滿足我那難以言喻但又迫不及待的心理饑餓。
但怎么才能出國呢?不論是我中學(xué)還是大學(xué)里的朋友,都沒人出過國。有海外關(guān)系的人通常都不會聲張。我甚至對自己這種奇怪的欲望感到惱怒;但它還是一刻也沒有減弱。
一天,我在走廊里遇到了我的主編伊萊娜·塔爾沃夫斯卡。她是位漂亮的高個女子,一頭濃密的金發(fā)掠向一邊。她聊了聊我最近在做的選題,然后問我以后的計劃。我報了我準備去的各個村莊,當?shù)氐戎胰蟮赖膯栴},然后鼓起勇氣說:“如果有機會,我非常想出國?!?/p>
“出國?”她有些驚訝,甚至略帶驚恐,因為在那個年代,出國不是尋常事?!耙ツ睦??為什么?”她問。
“我在考慮捷克斯洛伐克?!蔽一卮?。我不敢說出像巴黎或倫敦這樣的地方,坦率地說,我對它們也不感興趣;我甚至無法想象它們。這事只關(guān)乎跨越國境——某個地方。哪個地方并不重要,因為重要的不是終點、目標、目的,而是這種神秘而無與倫比的行為。越過國境。
那次談話后,一年過去了。有天我們新聞編輯室的電話響了。主編把我叫到她的辦公室。我站在她的辦公桌前,她說:“是這樣,我們要派你出國。去印度。”
我的第一反應(yīng)是驚訝。緊接著是慌亂:我對印度一無所知。我焦慮地在腦袋里尋找與印度有關(guān)的形象、人名、地名。一無所獲。一片空白。(派人去印度的想法源起幾個月前賈瓦哈拉爾·尼赫魯訪問波蘭,他是第一位這么做的非蘇聯(lián)陣營國家領(lǐng)導(dǎo)人。雙方已經(jīng)建立了初步的接觸。我將要做的報道旨在拉近那片遙遠的國度。)
當我們的談話結(jié)束,我知道我將向世界進發(fā),塔爾沃夫斯卡打開一個柜子,拿出一本書遞給我:“給你的禮物,路上看。”那是一本厚厚的書,黃布裝裱的硬質(zhì)封面。書的正面,用燙金的字體印著,希羅多德,歷史。
這是一架老式的雙引擎螺旋槳飛機DC—3,由于戰(zhàn)時在前線服過役,機翼被廢氣熏得發(fā)黑,機身布滿補丁。但它還是飛了起來,帶著寥寥幾名乘客,空空蕩蕩,飛往羅馬。我坐在窗邊,興奮地望著外面,第一次鳥瞰世界。在那之前,我甚至沒有去過山區(qū)。在我們下方緩緩掠過五顏六色的棋盤,斑駁的拼布被子,灰綠色的織錦掛毯,仿佛在地上攤開曬太陽。但黃昏很快降臨,接著是黑暗。
“現(xiàn)在是晚上?!蔽业泥徸貌ㄌm語說,但有外國口音。他是準備回國的意大利記者,我只記得他的名字叫馬里奧。當我告訴他我要去哪里,為什么要去,這是我第一次出國旅行,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時,他笑道,“別擔心!”并承諾會搭把手。我大喜過望,稍微篤定了些。我需要信心,因為我正在飛往西方,而我曾被教導(dǎo)要像懼怕烈火一般懼怕西方。
我們在黑暗中飛行;即使在機艙內(nèi)也幾乎沒有燈光。突然,發(fā)動機全速運轉(zhuǎn)時施加在飛機各部分的緊張感開始減弱,發(fā)動機的動靜越來越小,不再那么急迫——我們的旅程即將到達終點。馬里奧抓住我的胳膊,指著窗外:“看!”
我驚呆了。
在我下面,我們飛過的黑夜的四面八方現(xiàn)在都充滿了光。那是一道強光,刺眼、顫動、搖曳。讓人想到某種液體,就像熔巖,下面微光閃爍,亮閃閃的表面和光一起脈動,起伏伸縮。整個發(fā)光的奇觀像是有生命的物體,充滿節(jié)律,振動不歇,元氣淋漓。
這是我生平第一次看到燈火通明的城市。在那之前,我去過的屈指可數(shù)的城市和鎮(zhèn)子都是令人沮喪的黑暗。商店的櫥窗從不會亮,沒有彩色的廣告,路燈昏昏沉沉。誰還需要燈呢?晚上的街道闃無人跡,幾乎看不到汽車。
隨著我們的下降,這種燈的景觀越來越靠近,鋪天蓋地。最后,飛機在停機坪上轟然停住,嘎吱作響。我們到了。羅馬機場——一個巨大的、被玻璃罩覆蓋的方塊,人頭攢動。在這個溫暖的夜晚,我們穿過熙熙攘攘的街道,驅(qū)車進入城市。喧擾、車流、燈光和聲音——就像致幻劑。我一度有些眩暈——這是在哪兒?我看起來一定像是森林里的動物:發(fā)愣,有點怯生生,睜大了眼睛,試圖領(lǐng)會、理解和辨別事物。
第二天早上,我無意中聽到隔壁房間的談話,聽出了馬里奧的聲音。我后來知道,他們在商量如何幫我打扮,因為我是穿著1956年在華約國家流行的休閑裝束來的。我有身打眼的灰藍色條紋切維奧特毛料正裝——雙排扣,肩部寬大,棱角分明,褲子又肥又長。襯衫是淡黃色的尼龍材質(zhì),領(lǐng)帶是綠色格子紋。最后是鞋子——碩大的樂福鞋,鞋底又厚又硬。
東西方之間的對抗不僅發(fā)生在軍事領(lǐng)域,也發(fā)生在生活的方方面面。如果西邊的人穿得輕松,那么東邊的人,根據(jù)對立面的規(guī)矩,就穿得正式;如果西邊的人穿得合身,那么東邊的人就反其道而行之——所有衣服都得無比寬松。不需要看護照——遠遠地,人們一眼就能猜出這人來自鐵幕哪邊。
在馬里奧妻子的陪伴下,我們在商店里轉(zhuǎn)悠。對我來說,這是趟發(fā)現(xiàn)之旅。有三件事最讓我驚嘆。第一,商店里堆滿了商品,滿滿當當,壓在貨架和柜臺上,像五顏六色的激流涌向人行道、街頭和廣場。第二,售貨員不是坐著,而是站著,盯著入口處的門。奇怪,她們就那么不說話地站著,而不是坐下來聊天。畢竟女人之間有那么多共同話題:丈夫的煩心事,孩子的問題,穿什么衣服,健康問題,昨天爐子有沒有燒壞什么東西。而在這里,我感覺,她們根本不認識對方,也沒有交談的欲望。第三震驚的是,售貨員會回答顧客向他們提出的問題。他們用完整的句子回答,還會在最后加上“Grazie”(謝謝)!當馬里奧的妻子提問,他們會認真專心地聽她說話,如此專注,身體前傾,看起來就像要準備賽跑一樣。隨后,顧客會聽到那句時時縈繞耳邊的、神圣的“Grazie”!
傍晚時分,我鼓起勇氣獨自出門。我應(yīng)該是住在市中心的某個地方,因為特米尼火車站就在附近,從那里,我沿著加富爾街一直走到威尼斯廣場,然后穿過小街小巷,回到特米尼火車站。我不關(guān)心建筑、雕像和紀念碑;我只對咖啡館和酒吧著迷。人行道上到處都是桌子,人們坐在那里,喝東西,聊天,或者只是純粹地看著街道和路人。在又高又窄的吧臺后面,酒保們倒飲品、調(diào)雞尾酒、煮咖啡。服務(wù)員忙個不停,以魔術(shù)師般的手法遞上玻璃杯和茶杯,這種情形我從前只見過一次,在一個蘇聯(lián)馬戲團,當時表演者憑空變出了一個木盤、一個玻璃高腳杯和一只尖叫的公雞。
有一天,我發(fā)現(xiàn)了一張空桌子,坐下來,點了杯咖啡。過了會兒,我意識到人們在看我。我穿了套新西裝,雪白的意大利襯衫,系了最時髦的圓點領(lǐng)帶,但在我的形象和儀態(tài)中,在我的坐姿和動作中,一定有一些東西暴露了我——出賣了我來自哪里,那個世界多么不同。我感覺到他們把我當成了另一種人,坐在羅馬充滿奇事的天空下,雖然我應(yīng)該很高興,但我開始感到渾身不自在,開心不起來。我已經(jīng)換了行頭,但顯然,我沒法掩藏衣服下面的東西,這些東西塑造了我,并將我定義為一個異國的存在。
[1]《與希羅多德一起旅行》英譯本引用的希羅多德《歷史》,是羅賓·沃特菲爾德(Robin Waterfield)由希臘文翻譯至英文的譯本,牛津大學(xué)出版社1998年版。中文譯本中引用的《歷史》段落,據(jù)此英譯本翻譯,并參考徐松巖譯本(《歷史》,世紀文景,2018年)?!g者注(本書腳注若非另行說明,均為譯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