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遠坊的雪地,拖拽的血痕指向祆祠。周瀾的刀尖挑起沾血的波斯銀幣。白辰的指尖搭上吳優腕脈,醫者仁心壓過驚魂未定。曲臨風的玄甲停在玄都觀前,拂曉的銅鐘驚起寒鴉。李林甫的筆鋒懸在“祆”字上,朱砂滴落如血。西市連綿低矮的屋頂在周瀾腳下飛速倒退。深褐色的粗羊毛胡袍緊裹身軀,如同一片被狂風卷起的枯葉,在漫天風雪與屋脊積雪間無聲穿梭。每一次足尖點落,都精準地踏在瓦壟最厚實的承重部位,只激起細微的雪塵,瞬間便被呼嘯的狂風卷走。身后,西市邸店區的喧囂如同沸騰的油鍋,金吾衛的呼喝、獒犬的狂吠、胡商驚恐的哭喊,被風撕扯成破碎的聲浪,緊緊咬在身后,越來越近。她像一道貼著長安城肌膚游走的陰影,從西市屋脊的最高點,借著風勢猛地向前一躍!身體在空中舒展,越過兩坊之間那條被積雪覆蓋、早已凍得硬邦邦的排水溝渠,輕盈地落在懷遠坊某戶人家低矮的后院墻頭。墻頭的積雪被她落足的力量震得簌簌滑落。懷遠坊,緊鄰西市,亦是胡商雜居之地,房屋低矮密集,巷道狹窄曲折如蛛網。比起西市此刻的沸反盈天,這里死寂得可怕。宵禁的銅鑼早已響過,坊門落鎖,尋常百姓門窗緊閉,唯有風雪在空蕩蕩的巷子里打著旋,發出嗚咽般的怪響。昏暗的夜色中,只有坊中幾處祆祠(拜火教寺廟)或景寺(基督教教堂)門前懸掛的微弱燈火,如同鬼火般在風雪中搖曳不定。周瀾沒有絲毫停頓,身體伏低,順著墻頭滑下,悄無聲息地落入一條僅容一人通過的窄巷。巷子兩側是高聳的坊墻和屋舍的后墻,頭頂是狹窄的一線灰暗天空,雪花密集地灌下來。她背靠冰冷粗糙的土墻,急促地喘息了幾口,冰冷的空氣如同刀鋒刮過喉嚨。她側耳傾聽,身后的追捕聲浪似乎被坊墻阻隔,暫時弱了幾分,但遠處隱約傳來的犬吠和更急促的銅鑼聲,提醒她危機遠未解除。必須盡快找到安全的落腳點,處理掉身上可能留下的氣味痕跡(尤其是血腥味),更換偽裝。懷遠坊的復雜,是此刻唯一的屏障。她貼著墻根,如同壁虎般在狹窄的巷道中快速移動。目光如同最精密的儀器,掃過每一扇緊閉的后門,每一處堆放的雜物,尋找著可以利用的縫隙或無人看管的角落。就在她轉過一個近乎直角的彎道時,一股極其濃烈、新鮮得刺鼻的血腥味,混合著風雪的氣息,猛地灌入鼻腔!周瀾的腳步瞬間釘在原地,身體本能地貼緊墻壁陰影,呼吸屏住。她那雙冰冷的眼睛,如同夜梟般銳利地穿透風雪,投向氣味來源——前方不到十步遠的巷子深處。慘淡的雪光下,一幅觸目驚心的景象闖入眼簾!積雪被粗暴地拖拽出一道寬而凌亂的痕跡,一直延伸到巷子盡頭一個堆放雜物的死胡同。痕跡中央,暗紅色的血液尚未完全凍結,如同一條蜿蜒丑陋的毒蛇,在潔白的雪地上顯得格外猙獰刺眼。而在痕跡的盡頭,一個穿著西域風格長袍的肥胖身影,面朝下趴伏在骯臟的雪泥里。看身形,正是個胡商。他頭上那頂標志性的、綴著彩色琉璃珠的尖頂小帽滾落在一旁,被污泥染得看不出顏色。致命的傷口在后背,至少有三處,深可見骨,皮肉翻卷,暗紅的血浸透了他華貴的絲綢長袍,又在身下洇開一大片深色冰碴。他的一只手向前無力地伸出,五指張開,似乎想抓住什么,卻只摳進了冰冷的泥雪中。新鮮!死亡時間絕不會超過一刻鐘!而且…絕非金吾衛的手法!金吾衛殺人,多為正面搏殺或鎖拿格斃,傷口多在咽喉、胸腹。這背后的刀口,深、窄、狠辣精準,帶著一種職業殺手的冷酷效率,更像是…滅口!周瀾的心猛地一沉。難道除了金吾衛,還有另一股勢力,也在這風雪之夜,在這懷遠坊的暗巷中,進行著無聲的獵殺?是針對胡商?還是…與她有關?她如同鬼魅般無聲地移動到尸體旁,動作快得帶起一陣微風。沒有觸碰尸體,目光卻像探針一樣掃過每一個細節。尸體腰間束帶的搭扣被扯斷了,一個精致的牛皮錢袋不翼而飛。是劫財?她目光下移,落在尸體向前伸出的那只手旁邊的雪地上。那里,并非空無一物。一枚小小的、圓形的金屬物件,半陷在血污和泥雪里,反射著微弱的天光。它顯然是在死者被拖拽或掙扎時,從身上掉落的。周瀾的指尖快如閃電,拈起那枚物件。入手微沉,帶著死者的體溫和黏膩的血污。她借著雪光仔細看去。那是一枚銀幣。并非大唐通寶,而是典型的波斯薩珊王朝樣式。邊緣有些磨損,但正面那個頭戴王冠、蓄著卷曲胡須的王者側面浮雕依然清晰,背面的祆教圣火祭壇圖案也隱約可辨。銀幣邊緣,被人用極細的利器,刻下了一個小小的、不易察覺的符號——那是一個極其簡化的、振翅欲飛的鳥形圖案!玄鳥!盡管極度簡化,但那獨特的姿態和神韻,周瀾絕不會認錯!是玄鳥衛內部用來標記緊急聯絡點或傳遞特定信息的暗記!這枚帶著玄鳥暗記的波斯銀幣,怎么會出現在這個剛剛被滅口的胡商身上?是信物?是報酬?還是…催命符?冰冷的殺意瞬間攫緊了周瀾的心臟,比這風雪更刺骨!她猛地抬頭,銳利的目光順著那條拖拽的血痕,望向巷子盡頭,那堆雜物之后,更深的黑暗。那里,隱約可見一座低矮建筑的輪廓,屋檐下,似乎懸掛著一盞造型奇特的銅燈,在風雪中頑強地亮著一點昏黃的光——那正是懷遠坊內一座祆祠的后門方向!血痕的終點,指向祆祠!而這枚帶血的玄鳥銀幣,是唯一的線索,也可能是…致命的陷阱!安業坊外,野地。風雪如同狂暴的巨獸,在空曠的野地里肆虐。枯草被厚厚的積雪壓彎,又被狂風卷起,漫天飛舞。視線所及,一片混沌的灰白,只有遠處長安城高大的坊墻輪廓,在風雪中若隱若現,如同蟄伏的巨獸脊背。白辰深一腳淺一腳地在及膝深的積雪中跋涉。單薄的青色舊棉袍根本無法抵御這刺骨的嚴寒,寒風像無數根冰冷的鋼針,穿透布料,刺入骨髓。他劇烈地喘息著,每一次呼吸都帶出大團白霧,冰冷的空氣嗆得他肺部針扎般疼痛。身后的安業坊方向,火光沖天,人聲鼎沸,金吾衛的呼喝聲和吳優那如同炸雷般的怒吼咆哮,隔著風雪依舊隱隱傳來,像重錘一樣敲打在他的心上。驚魂未定!吳優那渾身浴血、狀若瘋虎般為他擋下所有刀劍的身影,在他腦海中反復閃現。為了他這樣一個萍水相逢、只會施粥看病的窮郎中,值得嗎?愧疚、擔憂、還有深切的無力感,幾乎要將他淹沒。他只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醫者,此刻卻成了被全城通緝的畫影欽犯,連累他人身陷險境!“呼哧…呼哧…”沉重的喘息和腳步聲自身后傳來,越來越近,壓過了風雪的呼嘯。白辰猛地回頭。只見風雪中,一個魁梧如山的身影正大步流星地追來!正是吳優!他身上的破舊短襖被劃開了好幾道口子,露出里面虬結的肌肉和幾道翻卷的、正在滲血的傷口(大多是刀傷和棍棒傷),額角也腫起一大塊,青紫一片,還帶著凝固的血跡。但他跑得飛快,每一步都重重砸在雪地上,留下深深的坑洞,渾身上下蒸騰著劇烈運動散發的白色熱氣,如同剛從蒸籠里跳出來的兇神!“白…白先生!別跑了!是我!”吳優的破鑼嗓子在風雪中炸響,帶著氣喘吁吁,卻依舊洪亮。白辰停下腳步,看著轉眼間就沖到近前的吳優,看著他身上那些猙獰的傷口和臉上的血跡,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緊緊攥住,愧疚如潮水般涌上:“吳…吳大哥!你的傷!”他聲音發顫,下意識地就要上前查看。“嗨!皮外傷!死不了!”吳優大手一揮,滿不在乎地抹了一把臉上的血和雪水混合物,咧開嘴,露出一個混雜著痛楚和蠻橫的笑容,一口白牙在昏暗的光線下格外醒目,“那幫金吾衛的軟腳蝦,不夠老子一個人捶的!都躺下了!”他語氣輕松,但白辰能看到他額角傷口因肌肉牽動而滲出的新鮮血珠。“可…可你為了我…”白辰的聲音哽住了。“少廢話!”吳優不耐煩地打斷他,牛眼一瞪,蒲扇般的大手猛地抓住白辰冰冷的手腕,那力量大得驚人,不容抗拒,“這鬼地方不能待!金吾衛吃了大虧,肯定要調大隊人馬過來搜!跟我走!”“去哪?”白辰被他拽得一個趔趄。“我有個老相好,在懷遠坊!”吳優一邊拽著白辰深一腳淺一腳地往遠離安業坊的方向走,一邊壓低聲音,語速極快,“她男人是個胡商,跑波斯線的,常年不在家!地方僻靜,夠咱們躲一陣子!快走!”懷遠坊?白辰心頭一緊。那是胡商聚集之地,此刻必然也是金吾衛盤查的重點!但眼下,他別無選擇。風雪更急了,吹得人睜不開眼。吳優身上濃重的汗味、血腥味和一種屬于底層市井的粗糲氣息撲面而來。白辰被他強有力的大手拖著,在沒膝的深雪中艱難前行,冰冷麻木的身體被拽得生疼,卻奇異地感到一絲微弱的安全感。至少,此刻不是一個人。走了約莫小半個時辰,風雪絲毫沒有減弱的跡象,反而更加狂暴。吳優的腳步終于慢了下來,喘息聲粗重得像拉風箱。他身上的傷口顯然在失血和嚴寒的雙重折磨下開始作祟,步伐有些踉蹌。“吳大哥!”白辰敏銳地察覺到了他的異樣,反手用力扶住他粗壯的胳膊。醫者的本能瞬間壓倒了自身的驚惶和疲憊。他停下腳步,不顧吳優的掙扎,強行將他按坐在一塊被雪覆蓋了一半的殘碑上(似乎是廢棄的界碑)。“讓我看看你的傷!”白辰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堅持。他迅速解開吳優那件破爛的短襖。寒風立刻灌了進去,吳優凍得一個激靈,卻也沒再反抗。短襖下的景象觸目驚心!左肩一道深可見骨的刀傷,皮肉翻卷,雖然被凍住了一些,但邊緣還在緩慢滲血。右肋下大片青紫腫脹,顯然是重物撞擊或鈍器所傷,皮下淤血嚴重。額角的傷口也裂開了,鮮血混著汗水流下。白辰倒吸一口冷氣,眉頭緊緊鎖在一起。他從懷中貼身的內袋里,取出一個用油布包裹得嚴嚴實實的小布卷。打開,里面是幾樣簡單的物事:幾根長短不一、打磨得極其光滑的骨針(替代金屬針),一小卷柔韌的桑皮線,幾個小巧的瓷瓶(裝著止血、消炎、鎮痛等藥粉藥膏),還有一小塊干凈的棉布。這是他隨身攜帶的、吃飯的家伙,也是此刻唯一能救命的東西。他先用干凈的雪團,小心翼翼地擦去吳優傷口周圍的血污和泥垢。冰冷的雪刺激得吳優肌肉一陣抽搐,齜牙咧嘴地倒吸冷氣,卻強忍著沒吭聲。白辰動作輕柔而麻利,眼神專注,仿佛周遭狂暴的風雪和迫近的危機都已不存在。他熟練地打開一個瓷瓶,將淡黃色的止血消炎藥粉均勻地撒在吳優肩頭那道最深的傷口上。藥粉接觸創面,帶來一陣強烈的刺痛,吳優悶哼一聲,額頭青筋暴起。“忍著點,吳大哥。”白辰低聲道,聲音在風雪中異常清晰穩定。他拿起一枚較大的骨針,穿上桑皮線,指尖穩定得如同磐石。沒有火烤消毒,條件不允許,他只能將骨針和線在隨身攜帶的一個小酒囊(裝著高度數的燒酒,醫用)里飛快地浸了一下。然后,他深吸一口氣,目光凝聚如針尖,對準了那道翻卷的皮肉。“嗤…嗤…”骨針帶著桑皮線,穿透皮肉的聲音在寂靜的風雪野地里顯得格外清晰。白辰的手指穩定、精準、快速地在傷口兩側穿梭。每縫合一針,都伴隨著吳優壓抑不住的、從喉嚨深處發出的痛苦低吼和身體的劇烈顫抖。汗珠混著血水,從吳優古銅色的額頭上滾滾而下。白辰額上也滲出了細密的汗珠,被寒風一吹,冰冷刺骨,但他的眼神沒有絲毫動搖,全神貫注于手下每一針的落點、每一線的松緊。醫者仁心,在此刻的絕境之中,化作一種近乎神圣的專注與沉靜,暫時壓倒了漫天風雪和步步緊逼的殺機。冰冷的骨針在他指間翻飛,如同在絕境中編織著渺茫的生機。東宮,麗正殿外。沉重的殿門在身后無聲地合攏,將殿內那令人窒息的暖意、太子的灼灼目光、以及那份帶著玄鳥烙印的硬黃密報,一同隔絕。冰冷的、混雜著雪粒子的寒風瞬間包裹了曲臨風全身,甲葉上尚未完全干涸的水汽立刻重新凝結成細小的冰晶。他站在高高的漢白玉臺階之上,身形挺拔如松,玄甲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與殿檐下搖曳的宮燈光芒映照下,散發著幽冷的光澤。眉間那道深刻的豎紋,在冰冷的空氣中顯得更加凝重,如同凍結的刀痕。太子李亨最后那激動得近乎失態的神情、那“托付社稷”的殷切話語,如同滾燙的烙印,燙在他的心頭。效忠?清除禍亂?曲臨風的心中一片冰寒。師父臨死前那雙充滿血絲、不甘而絕望的眼睛,比這冬夜更冷,更沉。玄鳥衛…周瀾…那枚硬黃紙上的名字,像一把鑰匙,猛地捅開了塵封十年的、血淋淋的記憶之門。太子拋出這個名字,是引蛇出洞?是借刀殺人?還是…真的一無所知?他緩緩步下臺階,玄鐵戰靴踩在凍硬的積雪上,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在空曠寂靜的宮前廣場上異常清晰。每一步落下,都帶著千鈞之力。冰冷的空氣吸入肺腑,如同飲下冰水,讓翻騰的思緒暫時冷卻、沉淀。效忠太子,是此刻立足朝堂、對抗李林甫的唯一選擇。但玄鳥衛的真相,師父的遺愿,他絕不能假手于人!更不能讓太子,或者任何人,利用這把可能揭開驚天秘密的鑰匙!他需要一個絕對可靠、且不為太子所知的切入點。一個能直接觸及十年前那場血案核心的線頭。而這個人選…曲臨風腳步不停,徑直走向宮門外拴馬石旁靜立的黑色戰馬。戰馬感受到主人的氣息,打著響鼻,噴出大團白霧。他沒有立刻上馬,而是伸出手,粗糙的、布滿老繭的手指,輕輕拂過戰馬冰涼濕潤的鼻梁。眼神深邃,越過層層疊疊的宮闕樓宇,投向長安城西北方向,那片在黎明前的黑暗中顯得格外深沉肅穆的坊區。玄都觀。那里,住著一個人。一個早已被世人遺忘、沉寂多年的老人。一個當年親身經歷過那場血案、甚至可能…是師父臨終前最后見過的人之一——玄鳥衛前任執戟長,因傷致殘、心灰意冷而遁入道門的,莫七。只有找到莫七,才有可能撥開太子和李林甫共同編織的迷霧,觸碰到玄鳥衛覆滅的真相,也才有可能…真正找到那個叫周瀾的女人!無論她是忠是奸,是敵是友,她身上,必然帶著師父死亡的線索!心意已決。曲臨風眼中最后一絲猶豫盡去,只剩下磐石般的冷硬與決心。他翻身上馬,動作干脆利落,玄甲鏗鏘。“駕!”一聲低喝,戰馬揚蹄,踏碎宮門前的積雪,如同一道黑色的閃電,沖入黎明前最深沉的風雪長街,目標直指——玄都觀!馬蹄聲急,敲碎了死寂,踏碎了黑暗,也踏入了長安城這盤殺機四伏的棋局最核心的漩渦!平康坊,相府。最深處的暖閣。獸炭在巨大的鎏金銅爐里無聲地燃燒,散發出足以令人汗流浹背的熱量,將窗外呼嘯的風雪徹底隔絕。名貴的沉香木氣息氤氳繚繞,試圖掩蓋空氣中那一絲若有若無的、從主人身上散發出的陰冷戾氣。李林甫枯瘦如鷹爪的手指,正握著一管紫檀木狼毫筆。筆鋒飽蘸濃稠如血的朱砂墨汁,懸在一張攤開的素白宣紙上方。紙上,已寫下了數行凌厲如刀鋒的小楷,皆是密令,內容陰狠毒辣,如同毒蛇吐信。“相爺!”暖閣的門被無聲推開,一個穿著深青色圓領窄袖袍、面容精悍、眼神銳利如鷹隼的中年男子快步走入,躬身行禮。他是李林甫最隱秘的爪牙之一,不良帥張讓,專司刺探、暗殺等見不得光的勾當。“西市…懷遠坊方向,剛剛升起金吾衛的鳴鏑響箭,最高等級示警。”張讓的聲音低沉平穩,不帶絲毫感情,“據報,馮用之馮旅帥…及其麾下兩名兵士,于西市一胡商店鋪內遇襲身亡。手法…極其利落,一擊斃命。現場遺留痕跡指向懷遠坊。金吾衛正在全力搜捕,但…暫無明確兇犯蹤跡。另,安業坊方向亦有騷動,據稱發現畫影圖形上的醫者白辰蹤跡,被一莽漢所救,現二人蹤跡不明,金吾衛正在擴大搜索。”暖閣內一片死寂。只有獸炭燃燒發出的細微噼啪聲。李林甫懸著的筆鋒,紋絲未動。一滴飽滿的朱砂墨汁,在筆尖凝聚,顫巍巍地,終于承受不住重量,“嗒”的一聲,滴落在雪白的宣紙上。那一點猩紅,迅速暈染開,如同一個正在流淌的、猙獰的血洞,恰好落在他剛剛寫下的那個“祆”字旁邊。(他正在寫的密令,涉及懷遠坊祆祠的監控)他布滿皺紋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那雙深陷在眼窩里的眼睛,在聽到“馮用之身亡”和“手法利落”幾個字時,瞳孔深處,仿佛有兩點幽綠的鬼火猛地跳動了一下!隨即,又被更深沉的、如同萬年寒潭般的陰鷙和怨毒淹沒。“呵…”一聲極其輕微、如同毒蛇吐信的冷笑,從李林甫干癟的嘴唇里逸出。他緩緩抬起眼皮,渾濁的眼珠轉向躬身等待的張讓。那目光,冰冷、粘稠,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穿透力。“廢物…死不足惜。”他的聲音嘶啞低沉,每一個字都像從冰窟里撈出來,“懷遠坊…祆祠…”他的目光落回宣紙上那滴刺目的朱砂和旁邊的“祆”字上,嘴角勾起一個極其詭異、混合著殘忍與算計的弧度。“張讓。”他緩緩開口,筆鋒再次落下,這一次,不再是密令,而是用那猩紅的朱砂,在那個“祆”字旁邊,重重地、緩慢地畫了一個圈!朱砂如血,刺目驚心!“讓你的人動起來。眼睛,給我盯死懷遠坊的祆祠!還有…所有與波斯薩珊銀幣有關的線索!鼻子,給我嗅出那個叫周瀾的女人!還有那個白辰!不管他們是人是鬼,是忠是奸…”李林甫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歇斯底里的瘋狂和不容置疑的狠絕,“天亮之前,我要知道他們的骨頭埋在哪塊凍土之下!否則,你就去給馮用之陪葬!”“喏!”張讓的頭垂得更低,眼中閃過一道寒光,沒有絲毫猶豫,躬身應命,如同最忠誠也最兇殘的獵犬,轉身迅速沒入暖閣外的陰影之中。暖閣內,重新只剩下李林甫一人。他放下筆,枯瘦的手指輕輕撫過宣紙上那個被朱砂圈住的“祆”字,又劃過旁邊那滴如同血淚般暈開的朱砂。燭火跳躍,將他佝僂的身影投在墻壁上,扭曲、放大,如同擇人而噬的妖魔。“玄鳥…周瀾…白辰…祆教…波斯銀幣…”他喃喃自語,每一個詞都像是一塊冰,砸在暖閣燥熱的空氣里,“好啊…都跳出來了…都想看老夫死?”他猛地攥緊了拳頭,枯瘦的手背上青筋暴起,如同盤踞的毒蛇。“那就…都去死吧!”怨毒的聲音在暖閣中回蕩,比窗外的風雪更冷,更絕望。一場由帝國宰相親自發動、更加黑暗、更加血腥的反撲風暴,正以懷遠坊的祆祠為中心,悄然形成致命的漩渦!風雪長安,殺局已至中盤,步步驚心,落子無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