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時的陽光,已褪去午后的熾烈,沉淀為一種醇厚、溫潤的琥珀色。
它透過御所精工細作的御簾,在空曠肅穆的大廣間內投下細碎、搖曳的菱形光斑。
光線靜靜流淌在中央巨大的帳臺之上,那里,象征家督權威的朱漆令印與描繪著九州、大明乃至模糊西方海岸線的羊皮海圖并置,空氣中彌漫著線香、舊紙墨與上好木料混合的沉靜氣息,壓得人心頭微重。
關乎家族命脈的對外貿易議題,如同帳臺上那片最濃重的陰影,籠罩著在座每一位重臣的心頭。
“稟主公、老主公!”一個年輕而帶著一絲壓抑不住激動的聲音,驟然打破了這份沉重的寧靜。
種子島惠時,時堯的嫡子,這位肩負著家族未來與異域技術橋梁的年輕人,深深向前叩首。
他抬起頭,眼中閃爍著異樣的光芒,仿佛捧著的不是禮物,而是通往力量巔峰的鑰匙。
“南蠻商船‘圣菲利佩號’的阿爾瓦雷斯船長,已向在下鄭重承諾!”惠時的聲音因興奮而略顯急促,卻又刻意保持著對主君的敬畏,
“若本家能特許其船隊參與生絲貿易,獲得與大明商人同等的采購份額,彼愿傾囊相授其國最精深的鐵炮制造之術——非止于現有火繩銃改良,更包括鑄造足以撼動堅城巨壘之‘國崩’巨炮的秘法!此乃其國不傳之秘!”
話音未落,他已小心翼翼揭開隨身攜帶的一個狹長紫檀木匣。
匣蓋開啟的瞬間,一股淡淡的油脂與冷鐵混合的氣息逸散出來。十二根精鍛的鐵炮槍管,整齊地碼放在深色絨布之上,在琥珀色的光線下,閃爍著一種幽藍、內斂、卻又攝人心魄的金屬寒光。
管壁厚實均勻,內膛光滑如鏡,遠超島津家工坊所能達到的工藝水準。
每一根槍管,都像是一條蟄伏的毒龍,蘊含著毀滅性的力量。
“此外,”惠時深吸一口氣,如同獻上圣物般,又極其謹慎地從懷中取出一卷邊緣泛黃、質地堅韌的羊皮紙,在帳臺邊緣的空地上緩緩展開。
“此為阿爾瓦雷斯船長所贈,其國最新演練之鐵炮戰陣圖——‘特爾斯科倫’,南蠻語意為‘三段’!”
羊皮紙上,用極其精細的墨線勾勒出前所未見的陣型:士兵被清晰地分為三列。
第一列單膝跪地,槍口平指;第二列穩穩站立于其后,已完成裝填,引火繩冒著微不可察的青煙;第三列則位于最后,正有條不紊地進行著裝藥、填彈、壓實。
三列士兵如同精密的齒輪咬合,循環往復,動作銜接流暢到令人窒息!
旁邊還有密密麻麻的蠅頭小字注解,詳細標明了火藥定量壺、彈丸袋的最佳懸掛位置、裝填的分解步驟、以及指揮旗語的配合,
其系統化、標準化的程度,徹底碾壓了島津家依賴經驗與口令的粗放操典!
這已不是簡單的陣圖,而是一本將火器殺傷效率推向極致、化零為整的戰爭機器操作手冊!
看著它,仿佛能聽到戰場上連綿不絕、如同死神低語的鐵炮轟鳴!
(《孫子·兵勢》:凡戰者,以正合,以奇勝。此三段擊,便是以正兵之形,行奇兵之效!火力不絕,敵何以當?)
“荒謬!萬萬不可!”一聲飽含驚怒的斷喝如同驚雷炸響!負責外交事務、德高望重的老臣平田光宗猛地站起,臉色鐵青。
手中那把象征身份與風雅的檜扇,“啪”地一聲重重拍在面前的紫檀案幾上,力道之大,震得案上茶盞嗡嗡作響。
他花白的須髯因激動而微微顫抖,胸膛劇烈起伏,聲音帶著被冒犯的憤怒與深深的憂慮:
“主公明鑒!我島津家歷經數代艱辛,耗費無數心血,方于十年前打通關節,與大明寧波商會建立穩固聯系!
以我薩摩之硫磺、精鍛之刀劍、巧制之折扇等物產,換取天朝之生絲、瓷器、藥材!此乃維系本家財源、強軍富民之根本命脈!”
他蒼老卻銳利的目光如刀,狠狠剜過惠時手中的羊皮紙和那幽藍的槍管,仿佛那是引狼入室的禍根:“南蠻人者,性如豺狼,貪婪狡詐,毫無信義!
若允其插足生絲貿易,以其雄厚資本與不擇手段之作風,必行壟斷、哄抬之能事!
屆時,非但我方與明商多年建立之互信蕩然無存,貿易體系崩壞,更將觸怒天朝!”
光宗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預見災難的悲愴:“大明視南蠻為‘佛郎機夷’,斥其為‘不通王化’之蠻族,素無好感!
若天朝得知本家竟與其勾結,參與其覬覦天朝物產之貿易,豈止斷絕往來?
必視我等為同謀,施以雷霆之怒,嚴懲走私!屆時,我島津家世代經營之東海通途,將徹底斷絕!此乃自毀長城、動搖根基之舉啊!”
(《吳子·圖國》:不和于國,不可以出軍;不和于軍,不可以出陳。外交之失,禍及根本!)
他的話音鏗鏘,如同重錘敲擊在每一個傾向于南蠻技術的家臣心頭,大廣間內一片死寂,只有光宗粗重的喘息聲在回蕩。
這沉重的氣氛,仿佛連那琥珀色的陽光都黯淡了幾分。
仿佛命運之神刻意要印證這位老臣的遠慮,就在這針落可聞的寂靜時刻,大廣間側門無聲滑開。
一名身著深色勁裝、氣息幾乎與環境融為一體的忍眾,如同影子般悄然而入。
他目不斜視,快步走到島津貴久側后方侍立的近臣處,將一封尚帶風塵氣息、封口蓋著特殊朱印的密信呈上。近臣不敢怠慢,立刻轉呈給貴久。
貴久,這位歷經滄桑、鬢角已染霜華的老家主,眉頭微蹙,接過密信拆開。
目光掃過信紙,他那向來沉穩如山的面容,瞬間籠上了一層寒霜。
他將信紙遞給身旁侍立的義久,聲音低沉,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與凝重:
“堺港唐風書院急報……新任大明海道副使俞大猷,奉嚴旨厲行海禁,手段酷烈。已有三艘懸掛本家‘丸十字’旗、取道寧波近海的商船,被明軍水師以‘通倭’之名擊沉,船貨盡沒,人員……無一生還。”
這消息如同冰水澆頭,讓原本因光宗激烈反對而有些動搖的“南蠻派”家臣也心頭一沉。
海圖上那條通往大明財富的生命線,仿佛正被無形的巨手狠狠掐住,變得狹窄而危機四伏。
新舊之爭尚未平息,東西貿易路線的抉擇,驟然變得更加尖銳而致命。
大廣間內,明國派與南蠻派的目光再次激烈碰撞,低聲的爭論如同暗流般涌動,空氣緊張得幾乎要爆裂開來。
島津義久,這位年輕的少主,冷眼看著眼前這熟悉的、因利益與恐懼而分裂的場面。
前世記憶中,島津家后期因過度依賴單一的大明貿易線,在明朝海禁政策收緊后陷入財源枯竭、處處受制的困境,
如同跛足般艱難前行的畫面,無比清晰地浮現。依賴與受制,從來一體兩面。
他緩緩起身。
動作并不快,卻帶著一種奇異的、掌控一切的氣度。他沒有拍案,也沒有怒吼,只是用一種不高、卻仿佛能穿透靈魂壁壘的聲音清晰地說道:
“諸位大人”他的目光平靜地掃過爭論雙方,“為何我等只能擇其一,而不能兩樣都要?”
此言一出,如同平地驚雷!
滿堂喧囂瞬間被掐滅,所有人的目光,驚愕、疑惑、期待,再次如同被磁石吸引般,牢牢聚焦在這個屢屢打破常規的年輕少主身上。
只見義久從容地從懷中內袋取出兩枚材質、形制、風格截然不同的印章。
一枚是常見的仿制方印,材質為樸素的青石,印鈕簡潔,印文清晰刻著“日本國王臣源義久”。
這正是島津家世代向明朝進貢、請求貿易勘合時使用的官方印信,代表著對天朝上國表面上的臣服姿態,是維持這條生命線不可或缺的“通行證”。
另一枚則從未見過,小巧玲瓏,以某種深色、紋理細密、隱隱散發著異香的硬木(如紫檀或黑檀)制成。
印鈕雕刻成盤繞的葡萄藤蔓,枝葉間點綴著幾顆飽滿的葡萄,線條流暢繁復,充滿濃郁的南歐風情。印面文字雖不識,但那股異域氣息撲面而來。
“對明貿易,”義久舉起那枚方正的青石印,聲音沉穩,“乃維系天朝關系、獲取生絲瓷器等大宗必需物資之根本命脈,自然沿用舊制,以‘朝貢’之禮行之。
恭敬、守禮、謹慎,以此‘日本國王臣’之印為憑,確保航線暢通,財源不絕。”他頓了頓,目光轉向那枚葡萄紋木印,嘴角勾起一抹深邃而富有侵略性的弧度,那笑容里沒有絲毫諂媚,只有冰冷的算計與掌控的自信。
“而對南蠻人……”他拿起那枚小巧的木印,指腹摩挲著上面凹凸有致的葡萄紋路,“則不必拘泥于‘朝貢’虛名,更無需以本家名義直接出面。
可另設一隱秘‘私商’機構,或掛名于種子島家,或托付于某絕對忠誠可靠之家臣名下,專司與其交易。南蠻人所需者,無非生絲、瓷器、漆器;
其所提供者,乃精良火器、硝石、新式戰法、乃至新大陸之奇物種子、寰宇海圖!此乃以彼之矛,增我之利!
交易以金銀或易貨,以此私印為憑,獨立運作,與明國貿易涇渭分明!”
(《孫子·九地》:是故智者之慮,必雜于利害。雜于利而務可信也,雜于害而患可解也。雙軌并行,利取其重,害避其深!《鬼谷子·反應》:欲聞其聲反默,欲張反斂…此計之妙,在于明修棧道,暗度陳倉!)
他的手指修長有力,在地圖上薩摩的坊津港位置輕輕一點,然后緩緩移動,劃出一條清晰而充滿野心的弧線:“貿易路線亦可隨之優化。生絲、瓷器等大宗貨物,主力船隊仍走最成熟、風險相對可控的傳統航線,自坊津港揚帆,借季風之力直航寧波。
而用以交易南蠻火器、硝石等物的船隊,以及運回之南蠻貨物,則可開辟新線:自坊津南下,經琉球王國中轉補給,或視季風海況,直航呂宋馬尼拉!
彼處乃南蠻東方貿易之核心樞紐,商船云集,消息靈通!此線既可巧妙避開俞大猷厲行海禁、巡弋嚴密的明國近海鋒芒,減少損失;
又可更直接、更深入地接觸南蠻商團,獲取其武器乃至情報!一石二鳥!”
隨著他指尖的移動,一條連接薩摩本土、大明財富、南蠻技術、乃至更廣闊世界的海上貿易與力量汲取網絡,在他冷靜的敘述中漸漸清晰、豐滿,
展現出一種超越時代局限、兼具實用性與前瞻性的宏大格局。這已不僅僅是貿易,更是一條隱秘的、汲取西方先進軍事技術以制霸九州的戰略通道!
(《六韜·文韜·明傳》:見善而怠,時至而疑,知非而處,此三者,道之所止也。當斷則斷,因時而動!)
恰在此時,一陣急促而有力的腳步聲由遠及近,打破了因義久描繪藍圖而陷入沉思的寂靜。
一名身著傳令兵服飾的武士,帶著滿身塵土與汗水,疾步沖入大廣間,單膝跪地,聲音洪亮:
“報——!鐵炮演練場比試結果已出!”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聚焦在他身上。
一直緊繃著臉、等待結果的猿渡信光,臉上立刻浮現出難以抑制的得意笑容,腰桿也不自覺地挺直了幾分,仿佛勝利已在囊中。
然而,傳令兵接下來的話,卻讓他的笑容瞬間凍結在臉上,也讓在場所有人的表情變得極其精彩:
“弓箭隊以精準與射速,總計中靶二十七箭,勝出!”猿渡信光的嘴角剛咧開一半。
“然——!”傳令兵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難以置信的震撼,“鐵炮隊雖因試用新配發之‘自來火’擊發裝置尚不熟練,中途射失三發!但其成功發射之彈丸,于一百步(約150米)外,成功擊穿了我方作為標靶的……新制胴具足!”
“一百步?!”
“擊穿胴具足?!”
驚呼聲瞬間炸響!大廣間內一片嘩然!一百步!這幾乎是薩摩最強弓手極限射程的兩倍!
而且擊穿的是代表了當下最高防護水準的胴具足!這結果帶來的沖擊,遠勝于簡單的勝負!
島津貴久,這位見慣風浪的老家主,此刻再也無法安坐。
他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帶著一股迫人的威勢,大步流星地走到大廣間中央專門陳列甲胄的展示架前。
沉重的腳步聲在寂靜下來的廳堂內回蕩。
架上并排懸掛著三副具足,如同武士榮耀與防護演變的縮影:
第一副,是象征傳統與武家榮耀的鐮倉時代大鎧,華麗繁復的扎甲片與小札,覆蓋著鮮艷的絲繩,威嚴而笨重。
第二副,是去年從大友家名將手中繳獲的當世具足,采用了部分南蠻技術,胸甲為整塊鐵板鍛打而成的“南蠻胴”,防護力顯著提升。
最后一副,則是種子島鐵炮鍛冶場嘔心瀝血、根據前線將士用鮮血換來的反饋,最新研制并剛剛裝備精銳的鐵炮專用具足。
其最大的特點,便是前胸整塊胸甲被加厚,并帶有明顯的弧度,旨在最大程度抵御日益普及的鐵炮鉛彈。
所有人的目光都緊緊跟隨著貴久。只見他面色沉凝如水,右手猛地握住了腰間太刀的刀柄!
“唰——!”
一道冷冽如秋水的寒光驟然出鞘!貴久沒有絲毫猶豫,手臂灌注千鈞之力,太刀化作一道銀色匹練,帶著撕裂空氣的尖嘯,以開山裂石之勢,狠狠斬向那副最新式的、強化了胸甲防護的鐵炮專用胴具足!
“鐺——!!!”
一聲震耳欲聾、令人牙酸的金鐵交鳴巨響,瞬間充斥了整個大廣間!火星四濺!
當夜,評定終究是結束了,但是戰前準備確得著手準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