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

門被敲響了。

“進來。”松原直人頭也不抬地說道。

門開了，穿著保安服的中年男人拿著文件夾走進來，很恭敬地彎腰鞠躬：“松原編輯，很抱歉有件事要麻煩您一下。這是我表弟準備投稿這次征文比賽的稿件，方便的話，我想請您親自過目一下。”

眼前這叫渡邊升的保安，平日嘴上說話很好聽，手腳很勤快，讓幫忙搬送東西都很賣力。

整個新潮本部的員工，對他的印象都不錯。

“放著吧，等會我有空了再看。”松原直人和氣地說道。

他經常需要渡邊升幫忙把郵件從收發室搬到辦公室，幫忙看稿這種小事，根本就沒推脫的理由。

“啊，太感謝了！我就說吧，整個新潮就屬松原編輯您最好了……”

渡邊升又是深深地鞠躬，一邊諂笑著一邊后退，出了門后才直起腰，輕輕把門關上。

十分謙卑！

這一幕，看得德川清顯唏噓萬分。

他這個無人問津的白紙作家被一個保安攔在門外連大門都進不了，而能攔著他的保安對著大樓里的正式員工卻要如此卑躬屈膝，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的社會規則在此刻體現得淋漓盡致。

※

“松原還不走嗎？”

“你們先走，我看看這個稿子。”

“又挖掘到好苗子了？”

“不是，渡邊升送來的。”

“那保安？保安也會寫小說嗎？”

“……呵，是他表弟。”

下班后的辦公室，和同事的交談中，松原直人拿起了渡邊升送來的文件袋。

把里面的東西拿出來，是用手寫稿紙。

投稿者叫德川清顯。

松原直人在腦海里搜索了下，沒有這名字的任何印象，想來是個白紙作家。

整張稿紙雖然寫滿了字，但卻給人一種清爽的感覺，這得歸功于作者漂亮的字體。

第一行是作品的名字。

【羅生門】

“羅生門么？是平安京朱雀大道上的城門吧，這難道是歷史短篇……”

這份稿件給松原直人的初印象很好，同時也是為了履行對渡邊升的承諾，所以他決定多花點時間仔細看完，再給那位表弟一份專業評價。

【某日黃昏，一名家仆正在羅生門下避雨。】

寬闊的城門下別無他人，只有朱漆剝落的大圓柱下，停著一只蟋蟀。

按道理說，平安京城門不應該那么冷清。

若說其中的緣故，原來是這兩三年來，京都城中地震、颶風、火災、饑饉等災禍連綿不斷，導致京畿一帶的蕭條景象非比尋常。

羅生門無人修葺，逐漸荒廢后，便成了狐貍棲息和盜賊蟄伏之地。

許多無人認領的尸體也被拋棄在城門上。

每當暮色降臨，無數烏鴉在血色的天空下啄食尸體，場面看得人心驚膽寒。

“嘶，這場景描繪的功底好強啊。”

松原直人正仔細看著稿件，耳邊忽然傳來了聲音。

同事不知道什么時候湊過來了，看著稿紙上工整的字跡，嘖嘖稱奇：“開篇這三段話，直接奠定了這短篇陰郁瘆人的基調，筆力強得可怕。這真是一個保安表弟能寫得出來的？”

“筆力確實不錯，就看故事怎么樣了。”松原直人點點頭，繼續往下看。

故事的主人公家仆，四五天前才被主人家辭退，此刻無處可去。

在羅生門下躲雨之時，看著城墻上的尸體，內心只感嘆如果自己不想辦法謀生，最后肯定會像野狗一般被丟在這座城門上。

可在這個亂世，要怎么謀生呢？

家仆思來想去，只覺得除了成為盜賊、別無他途。

不去搶劫，就得餓死。

可他還沒有這么干的勇氣，只能徘徊在羅生門下。

看到這里，同事忍不住評價道：“在餓死還是做強盜之間猶豫，說明了家仆還尚且有幾分良知。不過在生存面前，人類很容易撕下了道德的面具，露出了丑陋的本性來。”

“按照作品的基調來看，家仆最后應該會變壞。”松原直人輕聲道。

同事點點頭：“我認同。”

兩個資深編輯，一同往下看。

夜色漸深，冷風吹過城門，家仆覺得寒冷，便走上城樓想要尋找一處可以擋風的地方過夜。

城樓內果然和傳聞中的那樣，橫七豎八地丟棄著許多尸體，數量多到無法分清。

男人女人都有，有穿著衣服的，也有裸著身體的。

朦朧的火光照在尸體的肩膀、胸脯等凸起的部位上，使得凹下部分的陰影越發顯得暗淡，很難想象他們曾經活過。

就在這時，家仆卻發現了奇怪的動靜。

一個頭發花白，像猴子一樣的老婦正在拔一具女尸的頭發。

看著那老婦侮辱尸體的所作所為，家仆內心涌起一股強烈的憎惡，這是一種對罪惡的反感。

內心尚存正義和良知的他，摁住木柄腰刀，大步流星地走到老婦面前。

“老太婆，哪里走！”

老婦被嚇到了，狼狽奔逃，但很快就被家仆抓住。

家仆逼問她的作案動機。

“拔頭發、拔她的頭發……拿來做假發。”

老婦尖尖的喉結在細喉管上蠕動，發出烏鴉般嘶啞的聲音：“拔死人的頭發或許是干壞事，不過這里的死人都不是什么好人，對他們干這種事并不過分。就說這個女人，她把蛇肉當成魚肉賣到軍營，但我不覺得這女人干了壞事，她不那么干就得餓死，是沒辦法的。所以，我也不覺得我剛才干了壞事，我要拿頭發去換錢，我不這么干也得餓死。都是沒辦法的事，對不？”

作惡，都是沒辦法的事？

只是為了生存嗎？

聽完了老婦的話，家仆一直壓抑的情緒終于爆發了。

一股勇氣在心中油然生起。

那是方才他在城門下，對于做強盜這件事欠缺的勇氣。

此次時刻，他內心的正義和良知再也不復存在，再也不為“餓死還是為盜”而躊躇迷惘。

于是乎，他抓住了老婦的頭發。

“那么，我剝你的衣裳，你也休要怨恨我！否則，我也會餓死！”

家仆三兩下，就扯掉了老婦的衣裳，把她一腳踹到尸體堆里，拿著搶來的衣服逃出了城門。

老婦低低地呻吟著，垂下短短的白發，朝城門下窺探。

【外面唯有一片黑夜。】

【家仆的去向，再無人知曉。】

故事結束。

“啊？這就完了？太短了吧……”同事吐槽了一下，隨后整個人沉默了。

松原直人也沒說話。

下著雨的黃昏，下班后空蕩蕩的辦公室里，兩個人久久看著稿紙上的字。

短短3000個字，這個白紙作家想表達的主旨，非常清晰地展開在這兩個資深編輯眼前。

——人心的惡無可回避。

故事的主人公家仆，在面臨著人性的考驗后，最后還是推開了代表地獄的羅生門。

家仆的去向已經無人知曉，但只要想到他之后的道路，一股涼意從骨髓里蔓延開來，揮散不去。

許久過后，沉默的同事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怎么樣？”他開口問。

“呃，不好評價……”

“不好評價？”

“是的，我拿不準，我只能說看了后覺得很可怕……”松原直人眉心微皺，久久看著稿紙最后的一句，呢喃般開口，“外面唯有一片黑夜，說得不僅僅天黑了，更有種整個世界已經被惡吞噬了的絕望感。地獄的背后還有更深的地獄，羅生門的背后還有另外的門，一道又一道，從無結局。”

“一個比絕境還要絕境的絕境……”同事也覺得渾身發涼。

“單純從文章結構上來說，這個短篇堪稱我看過的所有短篇里最為出彩的一部分了。”松原直人揉了揉太陽穴，表情有些糾結，好像有點懷疑自己的判斷那樣，“無論是對場景的描繪，對人物形象和心理的刻畫，對情緒的渲染，都讓我覺得恐怖……”

同事愣了一下：“這……”

“尤其是這個結尾，短篇小說的結尾太重要了。直接決定這篇小說的分量，既要戛然而止，又要余韻悠長。你看這個結尾，真可謂是神來之筆……”

說著說著，松原直人苦笑了起來。

這個叫德川清顯的白紙作家，用最簡單的文字給了他最大的震撼，以至于他都有些不敢評價了。

在他三十年的職業生涯里，這還是首次。

“誒，松原……”

“怎么了？”

“這個新人不簡單，我怕你把握不住。不如給我簽了吧……”

“咦，到點下班了！”

“誒誒！等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