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考結束那日,我站在校門口,望著人流如退潮般四散。考卷已封存,結局已落定,可心卻比那些空白處更為荒蕪。手中那張薄薄的準考證,邊緣已被汗水浸軟,又干了,皺巴巴地蜷縮著。那上面印著的名字和號碼,像某種冰冷的刑期宣告。八年,整整八年的情誼,就在一張揉皺的、字跡潦草的道歉紙條前轟然崩塌。他離開時,甚至沒有回頭。
我終究失去了他,連同那個以為堅不可摧的過去。世界驟然空曠,也驟然沉重。
回家路上,書包輕得陌生。路過那家曾與好友盤踞三年的舊書店,櫥窗里孤零零躺著一冊薄薄的詩選,蒙著層薄灰。我下意識停住腳步,玻璃映出我的臉——一張嘴角僵硬上翹的臉,一個自己都覺得滑稽的假面。里面那個真實的少年呢?他去了哪里?是不是也像八年的友情一樣,被揉成一團,丟棄在某個角落?
我的房間很小,書桌緊挨著床。桌上散亂著寫滿的稿紙,那些字句曾是我呼吸的通道。三年來,我以筆為犁,在紙的荒原上固執地開墾,試圖種下內心的風暴與星火。我寫黃河的泥沙,寫長城的月光,寫被水泥吞噬的古老街巷,寫人群里那些匆忙又冷漠的側影。同學偶然翻看,嘴上說著“不錯”,可那眼神飄忽,指尖分明在褲兜里無聲地摩挲著手機屏幕——那里有峽谷的廝殺,有虛擬的城池等著他們去攻陷。我知曉他們的心早已飛向別處,沉溺于短促的聲光刺激。只有我,像守著一座孤島的燈塔,固執地打磨著無人問津的句子,這小眾的堅持,成了格格不入的異類。
鄰桌曾嗤笑,鏡片后的眼睛斜睨著我剛寫下的《揚州慢》,“這年頭,誰還看這個?有用嗎?”他聲音不大,卻像冰冷的石子投入死水。教室窗明幾凈,窗外是修剪整齊的綠茵場,陽光慷慨地潑灑著,可我感到一股刺骨的冷意。他們談論新出的游戲皮膚,討論周末去哪家網紅店打卡,他們的世界里,似乎只有“我”的歡愉才是唯一的真實。
“世人——我開始隱隱約約的明白何謂世人了。”太宰治那幽冷的句子,此刻如冰冷的蛇,悄然滑入我的思緒。它盤踞下來,無聲地啃噬著我。世人就是如此嗎?冷漠、自私、健忘?可為何我的心,卻固執地為此感到悲哀,為那似乎正在消逝的、某種稱之為“大義”或“共情”的東西悲哀?這悲哀沉重如鉛,又灼熱如火,煎熬著我。
思考,成了無法擺脫的漩渦。我坐在書桌前,臺燈的光暈是唯一的島嶼。為何人與人之間隔著如此深的鴻溝?為何真誠的歉意無法挽回八年的光陰?為何我珍視的家國情懷,在他人眼中輕如塵埃?為何我們最終都變成了自己曾經不解甚至憎惡的模樣?這些問題如同藤蔓,瘋狂地纏繞住我的大腦,勒緊,再勒緊,直到意識一片昏沉模糊,辨不清方向。每一次試圖掙脫這精神泥沼的掙扎,都只是更深地陷落。
窗外夜色濃重,城市的燈火是無數失神的眼睛。書桌上攤開的稿紙,依舊空白著。手臂內側,那個小小的、早已結痂的暗紅點,在燈光下微微凸起。那是我在某個被窒息感攫住的深夜,用鉛筆尖留下的印記。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它,一種奇異而尖銳的痛感再次清晰傳來。這痛感,竟成了唯一能確認自己“活著”的證據,在無邊無際的虛無和困惑中,刺破一個小小的孔洞,讓我得以喘息。
目光落在桌角。一支削得只剩短短一截的鉛筆,旁邊散落著一小堆木屑。它們蜷曲著,細碎而輕盈,帶著木質的微澀氣息。我拿起它,冰冷的觸感貼著掌心。刀鋒小心地沿著筆桿削下去,一下,又一下。木屑簌簌落下,打著卷兒,無聲無息地堆積在攤開的空白稿紙上。它們旋轉著飄落,像一場寂靜的微型雪崩,覆蓋了紙張的蒼白。
燈光溫柔地包裹著這些細小的旋渦,它們無聲地盤旋,降落,在紙面上堆積起一座微小的、無人知曉的墳冢。
我凝視著這鉛筆屑的飄落,這微小而徒勞的雪。它覆蓋了空茫的紙頁,也覆蓋了那些沒有答案的詰問。手臂上那點微弱的刺痛,在寂靜中固執地搏動著,像一顆不肯熄滅的星火。
木屑還在落。一片,又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