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朱此言一出，公子糾尚未反應(yīng)，管仲眼中卻頗為驚訝。

他深知張朱所言非虛，小白其人，他亦有所了解，絕非甘居人下之輩。

張朱此刻展現(xiàn)出的急智與對局勢的精準(zhǔn)判斷，竟隱隱超過了自己！

那句“夷吾有奇才，應(yīng)居中統(tǒng)籌”，更是點(diǎn)出了管仲自認(rèn)最擅長的位置——運(yùn)籌帷幄，而非親冒矢石。

這年輕人，絕非昔日那個只知逢迎的弄臣了。

公子糾被張朱眼中那股不容置疑的急切和決絕所懾，酒意又醒了三分。他看了看管仲，見其微微頷首，終于下了決心。

“好！張朱，你既有此膽識，孤便命你即刻持我信物，入宮面見君上！”公子糾解下腰間一枚玉玦，鄭重遞給張朱，“務(wù)必陳明利害，請君上速發(fā)精兵！若……若事有不成……”

他頓了頓，顯然對張朱能否說服魯侯并無十足把握。

“公子放心！朱定不辱命！”張朱雙手接過玉玦，入手溫潤，卻重逾千斤。他知道，這是通往生路，也可能是通往黃泉的鑰匙。

“夷吾！”公子糾轉(zhuǎn)向管仲，“即刻散宴！召公（召忽）與你一同整備府中上下，清點(diǎn)糧秣車馬，待兵符一到，立時出發(fā)！

至于截殺小白……”

他眼中閃過一絲復(fù)雜，終究狠下心來，“便依張朱所言，由召公精選死士，領(lǐng)輕車先行！”

“諾！”管仲與一直沉默侍立在側(cè)的召忽同時應(yīng)聲。召忽是位剛毅老臣，聞言立刻起身。

鷹隼般的目光掃過喧囂的宴席，沉聲喝道：“公子有令，宴席即散！諸君速速歸位，整備行裝！”

剛才還沉浸在酒樂歡騰中的門客奴仆們，被這突如其來的命令驚得呆住。音樂戛然而止，舞姬惶然退下，喧鬧的大廳瞬間陷入一種詭異的寂靜，只剩下杯盤狼藉和彌漫的酒氣

張朱不敢有絲毫耽擱，向公子糾和管仲匆匆一禮，轉(zhuǎn)身便沖出大廳，吩咐讓人備車。

等了一會，車夫終于就位，張朱登上車廂，閉目思索，他必須用最短的時間說服魯侯。

宮門緊閉。守門的甲士在火把搖曳的光線下，警惕地注視著這個深夜狂奔而來的年輕人。

“何人深夜闖宮？速速退去！”甲士長戈交擊，發(fā)出刺耳的金屬摩擦聲。

張朱高舉手中玉玦：“我乃公子糾門下張朱！奉公子之命，持信物有十萬火急軍國大事，求見君上！事關(guān)齊國社稷，更關(guān)乎魯國安危！遲恐生變！”

他的聲音因焦急而嘶啞，眼神堅(jiān)定肅穆，死死盯住為首的軍官。

那軍官借著火光看清了玉玦，又見張朱神色絕非作偽，且提到“魯國安危”，心中也是一凜。這深更半夜，若非天大的事，公子糾的人斷不敢如此驚擾宮禁。

“在此等候！”軍官不敢怠慢，立刻轉(zhuǎn)身，命人層層通傳。

時間在冰冷的等待中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息都如同煎熬。

他不斷在腦中推演著見到魯侯后該說的話，如何才能在最短時間內(nèi)擊中這位國君的要害。

現(xiàn)任魯侯史稱“魯莊公”是齊國公主文姜的兒子，文姜貌美，性淫，在齊國時就與親兄長齊襄公私通，出嫁魯國后還找機(jī)會與齊襄公行亂。

魯侯的父親，魯恒公發(fā)現(xiàn)之后怒斥齊襄公，被襄公指使殺害。

魯侯對齊國的感情極為復(fù)雜，一為母親文姜的丑事感到羞恥，二為父親之死而痛恨，三為孝道所壓迫。

要說服他，或許還要從文姜著手。

不知過了多久，仿佛一個世紀(jì)般漫長，沉重的宮門終于“吱呀”一聲，開啟了一道縫

“君上召見，隨我來！”一名內(nèi)侍提著燈籠，聲音尖細(xì)而急促。

張朱精神一振，深吸一口凜冽的空氣，大步踏入這決定命運(yùn)的宮門。

穿過重重宮闕，肅殺之氣撲面而來。最終，他被引至一處偏殿。

殿內(nèi)燈火通明，魯侯姬同身披一件外袍，顯然剛從睡榻起身，臉上帶著被打擾的不悅和深深的倦意，眼神卻銳利地審視著這個深夜闖入的不速之客。

幾位近侍和值夜的重臣也侍立在一旁，神色凝重。

“張朱？”魯侯的聲音帶著一絲剛睡醒的沙啞和不耐，“公子糾深夜遣你入宮，有何等‘十萬火急’之事，竟至驚擾寡人？”

張朱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雙手將公子糾的玉玦高高奉上，聲音異常清晰：“君上！禍?zhǔn)戮驮谘矍埃↓R國新君之位將定，然我主公子糾危矣，魯國亦危！

“危言聳聽！”魯侯身邊一位老臣皺眉呵斥，“雍廩已誅逆賊無知，明詔迎立公子糾，何危之有？”

張朱猛地抬頭，目光直視魯侯，快速說道：“君上明鑒！雍廩迎立之訊已至魯國，難道就不會傳至莒國？

莒國距臨淄，不過數(shù)日之程！魯國至此，快馬加鞭亦需半月有余！

此刻，公子小白必已得訊，其智其勇，豈會坐視長兄歸國？他定已向莒君借得兵馬，星夜兼程，直撲臨淄！”

他略一停頓，看到魯侯眼中那絲不悅已被凝重取代，繼續(xù)加碼，聲音愈發(fā)激昂：“小白若搶先一步入臨淄，以公子身份登高一呼，雍廩等迎立之臣為保身家性命，必然倒戈相迎！

屆時，小白手握齊國虎符，名正言順！我家公子這位曾與他爭奪君位的兄長豈會有好下場？

況且小白乃是妾室所生，對君上生母尤為痛恨，他掌君權(quán)，必以齊國而臨魯國，以大國而欺弱國！

以魯國之力，能擋齊國討伐乎？”

“小白……他敢？”魯侯的聲音低沉下來，身體微微前傾。

“他敢！他必敢！”張朱斬釘截鐵，“小白其人，外示寬厚，內(nèi)藏鋒銳，志在千里！其好友高傒乃齊國世卿，根深蒂固，必傾力相助！

若小白得位，以其心性，豈會感念魯國曾收留其兄？只會視魯國為心腹大患！君上試想，一個強(qiáng)大且對魯國心懷怨恨的齊國新君，枕于臥榻之側(cè)，魯國焉能安枕？

屆時，烽煙必起，魯之倉廩，恐為齊軍之糧秣！魯國之人口，將為齊國之奴仆！”

張朱伏地再拜，額頭觸在冰冷的地板上，發(fā)出沉悶的響聲：“君上！此乃生死時速！非為公子糾一人，實(shí)為魯國社稷千秋！此刻發(fā)兵，尚可爭一線生機(jī)！

若遲延半日，待小白先入臨淄城門，則萬事皆休！

魯國再欲制齊，難如登天！懇請君上，速發(fā)精兵良車，護(hù)我主星夜兼程，趕赴臨淄！

并遣輕車銳卒，先行截斷小白歸路！此乃救魯國于未燃之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