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卷《刑律》被遞上了朝堂，在朝堂中引起了巨大的波瀾。

在此之前，齊國乃至整個諸夏，社會秩序多倚賴“禮”的模糊道德準則來維系行為，人情的厚薄、身份的貴賤往往決定了最終的裁決。

《刑律》的問世，卻開了一個前所未有的先河。

它以清晰的文字，系統地為罪行與刑罰立規，將法律條文明確昭示天下。

這份律法力求統一量刑的標準，意在約束貴族之特權，也限制了官吏們過于隨意的裁量權。什么罪名該受何等刑罰，一清二楚地載于律文。

它明確列舉種種犯罪行為，使天下國人皆知法律的界限何在。

然而，真正在朝堂上引起爭論的，是《刑律》開篇那的一句：

“本律約束所有國人，不論貴賤。”

這無異于向根深蒂固的等級秩序投下一塊巨石。

“敢問相國，這《刑律》頒行之后，莫非是要我等卿大夫與無姓庶人同跪刑臺嗎？”

此言一出，朝堂之上頓時群情浮動，不少貴族面色微變，交頭接耳。

出言質問的名叫國詢，是國氏的家主。

高、國二姓，作為太公后裔、齊國公室分支，地位超然。

他們受周天子冊封，世代擔任上卿，在名義上更有監國之責。

高國兩家的封邑廣袤，依附人口眾多，財源兵源充足，在各自領地內幾乎自成體系，法令行使亦具有相當的獨立性。其在齊國的勢力早已盤根錯節，覆蓋軍政財文，遍及國野各處。

高氏的高傒與齊侯有少時情誼，又曾參與擁立新君，利益與齊侯基本一致，此刻雖驚疑，尚能保持克制。

而國氏本就傾向公子糾，對新君小白只是勉強承認，尤其對未能為主殉節卻一躍成為相邦、地位猶在高國之上的張朱，更是耿耿于懷。

國詢的質問，正是這種敵意的集中爆發。

面對國詢咄咄逼人的責問，張朱面容沉靜如水，輕輕搖頭道：“國卿此言差矣。

《刑律》明文載定，卿大夫犯法，自有相應處置。或視所犯條款，罰沒封邑、削減名爵；若實犯十惡不赦之死罪者，方才依律處決，斷無讓高卿貴胄輕易承受皮肉之苦的。”

他接著娓娓道來，一條條詳細講解律文中專為卿大夫設定的懲戒規則。

這時代的刑罰依舊以殘酷的肉刑（如黥面、劓鼻、刖足等）為主流。張朱深知改革的困難，雖心懷“貴賤同刑”的理想，但在現實推動中也不得不采取變通之法。

他在律中明確規定：貴族若犯了原本應處以肉刑的罪過，允許以巨額的罰金抵償其刑。

他將這“獻金脫罪”的規格定得極其高昂，使得一次罰沒足以令任何權貴痛徹心扉。若不能及時足額繳納，則其后果將是更為嚴厲的罰沒封地，削減食邑。

設定‘獻金脫罪’細則時，充分考量了齊國貴族的財力差異。他將罰金數額與封邑產量直接掛鉤：比如量刑最輕的罪名，上卿需繳納百鐘粟米等價的金銅，大夫則按五十鐘折算。

“種”是目前齊國特有的容器，一種大概現在七百升。

聽完張朱一條條的解釋律令，卿大夫們的臉色稍微好看了一些，但是大家還是頗為抗拒。

眾人互相看了看，最終還是由國詢出面質問。

“齊國世代依照周禮行事，才使得國家強盛，一步一步成為今日的千乘大國，相國拿出的這部《刑律》，又置周禮于何地？”

張朱面對這個問題，沒有立刻回答，而是沉思片刻。

他知道，這個問題也一定是齊侯想知道的，齊侯雖然會支持他對國家的改動，但是一定要有說服他的理由。

思考了一會，張朱終于開口，說道：“周禮，確是邦周天命之本，這是不需要質疑的，武王文王討伐殷商，獲得天命，又到周公輔政，還政于王，這是多么崇高的品德啊？”

張朱環顧四周，卿大夫們紛紛點頭，這樣的品德確是他們所崇尚的。

“然而......”張朱話頭一轉。

“從周厲王被國人誅殺開始，到宣王以謠言殺杜伯、左儒，到幽王以烽火戲耍諸侯。

這些年來，又出現了多少以臣弒君？出現了多少為了君位而兄弟相攻？

出了多少亂掄？出了多少不容于天的罪孽？

在經歷襄公的亂政、兩度弒殺君主的事之后，禮還能用來治理國家嗎？

現在的人的品德，已經不能用禮來約束了，只能用法，強硬的管制他們，讓他們知道什么該做，什么不該做。如果國家的大事小情，全部在律法的框架之內，那么這個國家就不會動亂，會一直穩定的強盛下去！”

一番話說的群臣啞口無言，哪怕是國詢也不得不認同張朱的話。

卿大夫的思想中，“家國同構”的觀念是很重的，卿大夫的利益與國家大幅一致，只要國家能夠強盛，家門也會得到尊榮。

國詢雖然討厭張朱，認為他是“幸進”相邦，但自始至終沒有進行人身攻擊，而是以周禮存廢和國家強盛展開。

眼下被說服的國詢也不再辯，現在諸侯國的風氣確是不好，嚴重點來說簡直是禮崩樂壞，既然這個幸進的相國愿意嘗試扭轉這樣的局面，他也愿意配合，反正也沒有別的辦法。

《齊律》第一卷《刑律》就這樣頒發于國中，引起了國人的巨大反響，每天的案件投書都快將各地的衙門塞滿了。

張朱與齊侯商議過后，決定由賓須無擔任“大司寇”總領國家的司法審判、修訂法律事宜

在各地設法院，設司法吏，舉薦了一批背熟了《刑律》的大夫子弟在各地做官。

安排法吏，在各個城邑中宣傳《刑律》。

三個月后，《刑律》已經通傳國中，被依律審判的人不計其數，其中大部分居然都是士卿子弟，庶民犯律的反而是少數。

大筆的罰金被充入國庫，極大的緩解了財政的壓力，長勺之戰中被拖延許久的撫恤和賞賜也終于發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