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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洛陽花·杯中血

  • 不見江湖
  • 晴云生
  • 18593字
  • 2025-07-18 01:44:05

風停了。

雪也停了。

但寒意卻像淬過毒的針,從腳底沿著骨髓,一路向上,鉆進心窩子里,比孤山巔的風雪更刺骨。阿銹站在小鎮(zhèn)唯一一條泥濘得如同爛腸子般的街道盡頭,身后是那幾雙黏膩如毒蛇、依舊在暗處逡巡的貪婪眼睛。身前,是通向山外、通向師父口中那“很大”的“江湖”的官道。

官道,也不過是更寬些、更硬些的爛泥路罷了。車輪碾過,留下深溝,又被凍住,形成一道道猙獰的檻。路旁枯死的蒿草,掛著骯臟的冰溜子,在灰蒙蒙的天光下,像無數(shù)倒懸的、僵死的蟲子尸體。

阿銹沒有回頭。背上那柄纏裹著破布的銹刀,緊貼著脊梁骨。昨夜與狼群搏殺留下的傷口,在單薄夾襖下隱隱作痛,被寒氣一激,如同無數(shù)細小的冰針在扎。他拉低了那頂破氈帽,遮住大半張臉,只露出一個線條冷硬的下頜。邁步,踏上了那條泥濘的官道。

靴子踩在凍硬的泥轍上,發(fā)出單調(diào)而沉悶的聲響。一步,一步。身后的破敗小鎮(zhèn)迅速縮小,最終被低矮的山丘吞噬。天地間只剩下他一個人,一條路,一片望不到頭的灰白曠野。

饑餓和寒冷是兩條跗骨之蛆。皮囊里硬如石塊的肉干已經(jīng)耗盡,那點劣酒也早在昨夜搏命時灌了下去。腹中空空,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肺腑的灼痛。他只能走。朝著東方。師父指的方向。

不知走了幾天。荒野似乎永無盡頭。偶爾遇到廢棄的驛站,殘垣斷壁,只剩下幾根焦黑的柱子戳向天空,像大地伸出的枯骨手指。也曾遠遠望見過零星的村落,土黃色的房屋低矮地趴伏在地平線上,煙囪里冒出的煙也是灰撲撲的,毫無生氣。他沒有靠近。村口土墻下蹲著曬太陽的人影,那麻木而警惕的目光,和山腳下小鎮(zhèn)口的痞子并無二致。人心,似乎在這片凍土上,也早早凍僵了。

渴極了,就抓起路旁骯臟的雪團,塞進嘴里,用體溫慢慢融化,混著泥沙一起咽下。餓極了,就勒緊腰帶,把背后那柄刀的重量壓得更實些,仿佛那冰冷的鐵塊能撐住空癟的腸胃。

直到那一天。

腳下的凍土不知不覺變了顏色。灰白褪去,泥土開始泛出一點微弱的褐黃。空氣里的味道也變了。不再是純粹的、帶著冰碴的凜冽,而是混雜了一絲難以言喻的、溫吞吞的暖意,還有……一種甜膩的、腐爛的、卻又生機勃勃的復(fù)雜氣息。

路邊的枯草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大片的、翻墾過的田地,雖然覆蓋著薄雪,但壟溝的痕跡清晰可見。再往前,官道兩旁竟出現(xiàn)了成排的柳樹!枝條雖已落盡葉子,光禿禿地在寒風中搖擺,但那柔韌的姿態(tài),與荒原上那些扭曲猙獰的荊棘枯木截然不同。一種屬于人煙、屬于“繁盛”的秩序感,撲面而來。

路上的車馬驟然多了起來。吱吱呀呀的牛車,馱著高高的柴草垛或蓋著油布的貨物。裝飾簡陋卻結(jié)實的騾車,車廂里坐著裹得嚴嚴實實、只露出一雙好奇眼睛的婦人孩童。更有那鮮衣怒馬的“俠少”,三五成群,策馬揚鞭,呼嘯而過,濺起大片泥點,留下一串肆無忌憚的哄笑和濃烈的酒氣。馬蹄聲、車輪聲、人語聲,匯成一股嘈雜的洪流,沖刷著阿銹習(xí)慣了死寂的耳膜。

他下意識地側(cè)身避讓,讓那些飛揚跋扈的馬蹄和車輪從身邊卷過。泥點濺在他本就骯臟的褲腿上,他也只是低頭看了一眼,沒有任何表情。帽檐下的目光,平靜地掃過那些鮮亮的衣袍、鞍韉上閃亮的銅飾、以及“俠少”們意氣風發(fā)、被酒氣熏得發(fā)紅的臉龐。那是一種與周遭格格不入的沉寂,如同冰封的深潭投入再多的石子,也激不起絲毫漣漪。

人流車馬越來越密集。道路也越發(fā)寬闊平整,鋪上了碎石。遠處,地平線上,不再是荒原單調(diào)的曲線,而是一道巨大、厚重、沉默的輪廓拔地而起!

灰黑色的城墻,像一條蟄伏的遠古巨蟒,橫亙在天地之間。墻磚斑駁,浸透了歲月的風霜和無數(shù)次戰(zhàn)火的硝煙,透出一種沉重得令人窒息的威嚴。城墻高聳入云,箭樓如同巨獸的獠牙,森然指向鉛灰色的蒼穹。巨大的城門洞開著,如同巨獸張開的口,吞吐著川流不息的車馬人流。

洛陽。

天下雄城。

阿銹的腳步停在了距離城門還有百丈之遙的地方。巨大的壓迫感如同實質(zhì)的潮水,從城門洞中洶涌而出。那喧鬧聲浪比官道上強烈了十倍不止!人喊馬嘶、車輪轆轆、商販的叫賣、甚至還有絲竹管弦的靡靡之音隱隱傳來……無數(shù)種聲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種龐大、混亂、充滿生命力的轟鳴,震得他腳下的地面都在微微顫抖。

他微微皺起了眉頭。不是因為恐懼,而是因為這撲面而來的、過于濃烈的“生”的氣息,帶著一種近乎野蠻的喧囂,讓他感到一種本能的排斥和……眩暈。這與他所熟悉的風雪死寂,是截然相反的兩個世界。師父說的“江湖”,難道就是這堵高墻后面的一切?

他深吸了一口氣。空氣中那股復(fù)雜的氣味更濃了——汗味、脂粉香、牲畜的臊臭、油炸食物的油膩、還有某種…濃郁得化不開的、甜膩的花香?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種濃烈到令人作嘔的塵世濁氣。

他拉了拉帽檐,將背后裹刀的布條又緊了緊,邁步,匯入了涌向城門口的人流。

城門口盤查的兵丁穿著破舊的號坎,懶洋洋地拄著長槍,眼神渾濁,對進出的普通百姓只是隨意掃視,便揮手放行。但當阿銹走到近前時,幾個兵丁的目光卻瞬間銳利起來,像聞到腥味的鬣狗。

“站住!”一個歪戴著帽子的兵痞上前一步,長槍一橫,攔住了去路。目光在阿銹破舊的夾襖、沾滿泥污和可疑深褐色斑塊的褲腿、以及背后那纏裹得嚴嚴實實的長條狀物事上反復(fù)掃視,嘴角掛著一絲不懷好意的冷笑:“哪來的?進城作甚?背后背的什么玩意兒?打開看看!”

阿銹停下腳步。帽檐的陰影遮住了他的眼睛。他沒有立刻回答,只是微微側(cè)身,避開了那幾乎戳到胸前的槍尖。動作很細微,卻帶著一種不容侵犯的冷硬。

“啞巴了?”兵痞見他不答,聲音提高了幾分,帶著明顯的挑釁。旁邊幾個同伴也圍攏過來,眼神不善。

就在這時,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和清脆的鸞鈴聲由遠及近!

“讓開!都讓開!瞎了你們的狗眼!”

伴隨著一聲驕橫的呵斥,幾匹神駿異常、鞍韉華麗的駿馬旋風般沖到城門口!當先一匹白馬之上,端坐著一位錦衣華服的年輕公子,面如冠玉,唇紅齒白,腰間懸著鑲金嵌玉的長劍,馬鞭在手中不耐煩地揮舞著。身后跟著幾名同樣衣著光鮮、神情倨傲的隨從。

那兵痞頭子一看來人,臉上的兇橫瞬間化為諂媚,點頭哈腰地退到一旁:“哎喲!是林三公子!您請!您快請進!”他揮手示意手下趕緊清開道路,對著阿銹厲聲喝道:“滾一邊去!別擋著林公子的路!”

那被稱作林三公子的年輕人,連眼皮都懶得掃一下路邊的阿銹和兵丁,仿佛他們是路邊的塵埃。他輕哼一聲,一抖韁繩,幾匹駿馬趾高氣揚地踏著碎步,徑直穿過城門洞,消失在城內(nèi)的喧囂光影之中。空氣中只留下一股淡淡的、昂貴的熏香氣息。

兵丁們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過去,對著那遠去的馬屁背影猶自點頭哈腰。阿銹看也不看他們,趁著這空隙,一步便跨過了那道無形的門檻,踏入了洛陽城。

聲音,瞬間將他淹沒!

如同從一個寂靜的墳場,一步踏入了沸騰的油鍋!

震耳欲聾的喧囂從四面八方、從頭頂、從腳下狂涌而來!寬闊得能并排跑十輛馬車的青石板主街上,人流摩肩接踵,匯成色彩斑斕、永不停歇的洪流。綾羅綢緞與粗布麻衣混雜,珠光寶氣與滿面塵灰并行。小販聲嘶力竭的叫賣聲此起彼伏:

“剛出鍋的胡麻餅!香掉牙咯!”

“上好的蜀錦!江南的絲綢!看一眼不虧!”

“走一走看一看!波斯來的寶刀!削鐵如泥!”

“糖人兒!吹糖人兒!孫大圣豬八戒要啥有啥!”

“算卦!測字!鐵口直斷!不準不要錢!”

叫賣聲、討價還價聲、車夫的吆喝聲、馬蹄鐵敲擊石板的脆響、轎夫的號子、孩童的哭鬧、甚至還有遠處酒樓里飄出的絲竹彈唱和劃拳行令的喧嘩……無數(shù)種聲音瘋狂地攪拌在一起,形成一股巨大、混亂、令人頭暈?zāi)垦5穆暲耍瑹o情地沖刷著耳膜,擠壓著胸腔。

氣味更是千奇百怪,濃烈得讓人窒息。剛出爐面點的焦香、炸油糕的油膩、鹵煮下水的濃烈腥臊、胭脂水粉的甜膩、汗液的酸臭、牲畜糞便的臊氣、還有空氣中無處不在的……那股濃郁得近乎妖異的、甜絲絲的花香!這花香霸道無比,試圖掩蓋一切,卻又與其他氣味糾纏混合,形成一種更加復(fù)雜、更加令人作嘔的塵世濁流。

阿銹站在城門洞內(nèi)側(cè)的邊緣,像一塊被投入激流的礁石。洶涌的人潮推擠著他,各種氣味和噪音沖擊著他。他下意識地握緊了拳頭,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發(fā)白。背上的銹刀隔著布條,似乎也感受到了這沸騰的“生”的沖擊,那股沉寂的脈動感再次變得清晰,如同心臟在泥沼中沉重地搏動。

他抬起頭,目光穿透帽檐的陰影,投向長街深處。

然后,他看到了花。

無盡的花。

不是點綴,不是裝飾。是鋪天蓋地、洶涌澎湃、近乎瘋狂的海洋!

街道兩旁,所有的店鋪、茶樓、酒肆,乃至尋常人家的屋檐下、窗欞上,都被層層疊疊、色彩濃艷到刺目的花朵所覆蓋!碗口大的牡丹,層層疊疊的花瓣如同貴婦的裙裾,赤紅如血,金黃如熔金,雪白如凝脂,粉紫如煙霞……它們在寒風中肆意怒放,噴吐著濃烈到令人眩暈的甜香。花架、花棚、花車……目之所及,皆是花團錦簇。花瓣被擁擠的人流踩踏,碾入泥濘的青石板縫隙,又被新的花枝覆蓋。整條長街,仿佛一條流淌著七彩脂膏、散發(fā)著甜膩香氣的巨大河流。

這就是洛陽花會。

阿銹的眉頭皺得更緊了。這極致的繁華與喧囂,這濃烈到刺鼻的花香,非但沒有讓他感到絲毫暖意,反而像無數(shù)根細針,扎在他習(xí)慣了孤寂與血腥的神經(jīng)上。他感到一種強烈的、生理性的不適。這“江湖”的第一面,是如此的……油膩而虛偽。如同一個涂脂抹粉、搔首弄姿的娼妓,用最濃烈的香氣掩蓋著內(nèi)里的腐朽。

他逆著人流,艱難地向前挪動。目光警惕地掃過一張張陌生的面孔。麻木的、諂媚的、貪婪的、興奮的、酒氣熏天的……他在尋找。尋找任何一絲可能與那道冰冷月痕刀光有關(guān)的氣息。尋找?guī)煾缚谥心莻€“人心更大”的答案。

不知不覺,日頭偏西。喧囂并未因暮色降臨而減弱,反而因各處點起的燈籠而更添幾分迷離的浮華。阿銹在花海與人潮中穿行了大半日,腹中饑餓如同火燒,傷口在汗水的浸潤下隱隱作痛。他需要找個地方歇腳,填飽肚子。

目光掃過街邊林立的招牌。“狀元樓”、“醉仙居”、“一品香”……名字一個比一個氣派,門口伙計的吆喝聲也一個比一個響亮,穿著綾羅綢緞的食客進進出出,里面飄出的酒肉香氣足以讓任何饑腸轆轆的人走不動路。但阿銹只是看了一眼,便移開了目光。那些地方不屬于他。他背上的刀,腰間的銅板,都寫滿了格格不入。

終于,在一條相對僻靜的巷口,他看到了一個不起眼的小食攤。幾張油膩膩的矮桌,幾條破長凳。一個頭發(fā)花白、佝僂著背的老頭在攤子后忙碌著,鍋里煮著熱氣騰騰的湯餅,旁邊爐子上烤著焦黃的燒餅,散發(fā)出樸素卻實在的香氣。

阿銹走過去,在角落一張空凳上坐下。凳子腿有些不穩(wěn),發(fā)出吱呀一聲。

“后生,吃點啥?”老頭頭也不抬,聲音沙啞,帶著濃重的洛陽口音。

“湯餅。兩個燒餅。”阿銹的聲音低沉。

“好嘞。”老頭麻利地舀了一大碗飄著蔥花和幾片薄肉膘的湯餅,又夾了兩個烤得焦脆的燒餅,放在一個缺了口的粗陶盤里,推到阿銹面前。“承惠,六個大錢。”

阿銹從腰間那個磨得發(fā)亮的皮囊里,摸出幾枚邊緣粗糙的銅板,數(shù)了六個,放在油膩的桌面上。然后,拿起一個燒餅,用力咬了一口。焦脆的外皮碎裂,露出里面柔軟溫熱的面芯。饑餓感如同猛獸被喚醒,他埋頭大口吃了起來,動作迅速卻并不粗魯,帶著一種長期獨自生存養(yǎng)成的、對食物的專注與珍惜。

湯餅滾燙,粗糙的面條裹著寡淡的湯汁滑入空癟的胃袋,帶來一絲微弱的暖意。巷口外主街的喧囂被墻壁阻隔,變得模糊而遙遠。只有這小小的食攤,彌漫著食物的熱氣和人間的煙火氣,竟讓阿銹緊繃了一天的神經(jīng),有了一絲極其微弱的松懈。

然而,這絲松懈并未持續(xù)多久。

巷子深處,突然傳來一陣壓抑的、女子驚恐的哭泣和掙扎聲!伴隨著幾個男人粗鄙下流的調(diào)笑和威脅!

“小娘子,別跑啊!”

“嘿嘿,跟哥幾個玩玩,包你舒坦!”

“敬酒不吃吃罰酒?知道我們是誰嗎?識相點!”

阿銹咀嚼的動作頓住了。他緩緩抬起頭,帽檐下的目光投向幽暗的巷子深處。那里光線昏暗,只能隱約看到幾個人影在撕扯推搡。一個穿著粗布衣裙的女子身影被幾個穿著明顯是綢緞料子、卻舉止流氣的男人圍在中間,如同落入狼群的小獸。

食攤的老頭也聽到了動靜,渾濁的眼睛里閃過一絲無奈和畏懼,低下頭,更加用力地攪動著鍋里的湯餅,仿佛什么都沒聽見。旁邊幾張桌子上稀稀拉拉的食客,也都紛紛低下頭,加快了進食的速度,或者干脆扭過頭,望向巷口外繁華的街道。事不關(guān)己,高高掛起。在這洛陽城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阿銹的手,下意識地握緊了擱在腿邊的、包裹著布條的銹刀刀柄。冰冷的觸感透過布條傳來。巷子里女子的哭喊聲越發(fā)凄厲無助,像瀕死的鳥鳴。那幾個男人的淫笑聲更加刺耳。

他站起身。動作并不快,卻帶著一種山岳將傾般的沉重。桌子隨著他的動作微微晃動,粗陶碗里的湯晃蕩了一下。

食攤老頭猛地抬起頭,眼中帶著驚愕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勸阻,嘴唇動了動,終究沒敢出聲。

阿銹沒有看任何人。他拿起桌上剩下的那個燒餅,揣進懷里。然后,邁開腳步,一步一步,朝著幽暗的巷子深處走去。靴子踩在潮濕冰冷的青石板上,發(fā)出清晰的回響,與巷子深處混亂的聲音格格不入。

巷子深處。

三個穿著錦緞長衫、卻敞胸露懷、滿身酒氣的年輕男子,正將一個穿著洗得發(fā)白的藍色粗布衣裙的少女逼到墻角。少女約莫十五六歲年紀,梳著簡單的雙丫髻,一張清秀的小臉嚇得慘白,淚痕交錯,大眼睛里充滿了絕望和恐懼。她拼命掙扎著,雙手死死護住胸前,卻被其中一個臉上有顆黑痣的瘦高個男子輕易地抓住手腕,反擰到身后。

“小賤蹄子!給臉不要臉!”另一個矮壯如冬瓜的男子,滿臉橫肉,噴著酒氣,伸手就去撕扯少女的衣襟,“爺看上你是你的福氣!在這洛陽城,還沒人敢駁我們‘洛陽三英’的面子!”

“放開我!救命啊!”少女的聲音因為恐懼而嘶啞變形。

“叫!使勁叫!”第三個面色蠟黃、眼窩深陷的男子淫笑著,伸手去摸少女的臉蛋,“看看哪個不開眼的敢管爺們的事?這地界兒,爺們就是王法!”

黑痣男得意地附和:“就是!知道我們是誰嗎?仁義劍林正風林大俠的得意門生!識相的,乖乖伺候好了,少不了你的好處!不然……”他手上用力,少女痛呼一聲,眼淚簌簌而下。

矮冬瓜的手已經(jīng)抓住了少女衣襟的領(lǐng)口,正要發(fā)力撕扯!

“放開她。”

一個冰冷、低沉、沒有任何起伏的聲音,如同寒冬里掉落的冰坨,突兀地在巷口響起。

三個紈绔的動作同時一僵!猛地回頭!

巷口,逆著遠處街市透來的微弱燈火光影,站著一個身影。身材不算特別高大,卻異常挺拔。穿著破舊的灰色夾襖,戴著遮住大半張臉的破氈帽。看不清面容,只能感覺到帽檐陰影下,射出兩道刀子般冰冷銳利的目光,直刺過來。他手中,握著一柄被骯臟布條纏裹得嚴嚴實實的長刀,刀柄末端露在布條外,被他粗糙的手緊緊攥著。

巷子里的空氣仿佛瞬間凝固了。

矮冬瓜愣了一下,隨即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松開抓著少女衣襟的手,叉腰狂笑起來:“哈哈哈!哪來的野狗?敢管爺爺們的閑事?活膩歪了是吧?”他指著阿銹,唾沫橫飛,“知道爺爺們是誰嗎?‘洛陽三英’!林大俠的高徒!識相的趕緊滾!別等爺發(fā)火,把你剁碎了喂狗!”

黑痣男和蠟黃臉也反應(yīng)過來,臉上露出輕蔑和暴戾的獰笑。蠟黃臉從腰間抽出一柄裝飾華麗的短劍,在手里掂量著,眼神陰鷙:“不知死活的東西!想英雄救美?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那副窮酸樣!給爺磕三個響頭,滾蛋!不然,讓你嘗嘗‘穿心劍’的滋味!”

被制住的少女,淚眼朦朧地看著巷口那個沉默的身影,眼中瞬間燃起一絲微弱的希望,隨即又被更深的恐懼淹沒。她張了張嘴,想喊什么,卻被黑痣男用力捂住了嘴,只能發(fā)出嗚嗚的悲鳴。

阿銹沒有動。也沒有回答。只是握著刀柄的手,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更加蒼白。帽檐下的目光,冰冷地掃過那三個紈绔,掃過他們腰間象征身份的華麗佩劍(短劍),掃過他們臉上那副仗勢欺人、視人命如草芥的囂張嘴臉。

仁義?俠義?

師父的話語,像冰錐刺入腦海。

“仁義掛在嘴邊,血藏在袖底。”

眼前這一幕,是這濃香脂粉下,露出的第一抹血腥底色嗎?

“媽的!啞巴了?找死!”矮冬瓜見阿銹沉默,以為他膽怯,更是氣焰囂張,借著酒勁,猛地從腰間拔出一柄同樣鑲金嵌玉的長劍,劍尖直指阿銹,“兄弟們,廢了這不開眼的東西!讓這洛陽城知道知道,得罪我們‘三英’的下場!”

話音未落,矮冬瓜已挺劍直刺!他雖然腳步虛浮,酒氣熏天,但這招“白虹貫日”使得倒也有幾分林家劍法的凌厲氣勢,劍尖帶著破風聲,直取阿銹的心口!顯然是想一招斃命!

與此同時,黑痣男也放開了少女,獰笑著抽出佩劍,劍光一抖,如同毒蛇吐信,斜斜削向阿銹的右臂!蠟黃臉則陰險地繞到側(cè)面,手中那柄“穿心”短劍悄無聲息地刺向阿銹的腰眼!三人配合雖不算默契,但仗著人多勢眾,又是前后夾擊,劍光瞬間將阿銹籠罩!

少女嚇得閉上了眼睛,發(fā)出一聲絕望的尖叫。

面對三道襲來的劍光,阿銹動了!

沒有閃避!

沒有格擋!

他甚至沒有拔刀!

就在矮冬瓜的劍尖即將觸及他胸前破舊夾襖的瞬間,阿銹的身體以一種不可思議的速度和角度,猛地向左側(cè)滑開半步!這一步滑得極其詭異,仿佛腳下抹了油,又像是預(yù)判到了對方所有攻擊的軌跡!矮冬瓜志在必得的一劍,貼著阿銹的衣襟刺空!巨大的慣性讓他身體前沖,腳步踉蹌!

就在這電光火石之間,阿銹滑開的身體順勢一旋!緊握刀柄的右手如同毒龍出洞,帶著一股沛然的爆發(fā)力,不是拔刀,而是用那纏裹著厚厚布條的、堅硬無比的刀柄末端,如同攻城重錘,狠狠撞向矮冬瓜因前沖而暴露出的、毫無防備的太陽穴!

“砰!”

一聲令人頭皮發(fā)麻的悶響!

矮冬瓜臉上的獰笑瞬間凝固,眼珠猛地凸出!他甚至沒來得及發(fā)出一聲慘叫,整個人就像被抽掉了脊梁骨的癩皮狗,軟軟地癱倒在地,口鼻中溢出鮮血和白色的腦漿混合物,身體抽搐了兩下,便再也不動了。那柄華麗的佩劍哐當一聲掉落在冰冷的青石板上。

這突如其來、狠辣決絕的致命一擊,讓另外兩人瞬間懵了!攻勢不由得一滯!

黑痣男臉上的獰笑變成了極致的驚恐,他刺向阿銹右臂的劍招因為恐懼而變形走樣。蠟黃臉刺向腰眼的短劍也慢了半拍。

阿銹的動作卻如同行云流水,沒有絲毫停頓!撞死矮冬瓜的刀柄順勢回收,身體如同鬼魅般一轉(zhuǎn),正面對上驚駭欲絕的黑痣男!左手閃電般探出,五指如鉤,精準無比地扣住了黑痣男持劍的手腕!一捏!一擰!

“咔嚓!”

令人牙酸的骨裂聲清晰響起!

“啊——!”黑痣男發(fā)出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嚎!手腕如同被鐵鉗夾碎的枯枝,瞬間扭曲變形!佩劍脫手飛出!

阿銹扣著他斷腕的手并未松開,反而猛地向自己身前一拉!同時右腿膝蓋如同蓄滿力量的攻城錘,帶著呼嘯的風聲,狠狠頂向黑痣男的小腹!

“噗——!”

如同重錘砸在裝滿谷糠的麻袋上!

黑痣男的慘嚎戛然而止!眼珠暴突,嘴巴大張,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只有大口的鮮血混合著破碎的內(nèi)臟碎片從口中狂噴而出!身體弓成了蝦米,被頂?shù)秒p腳離地!阿銹松開扣住他斷腕的手,黑痣男像一灘爛泥般摔在地上,身體劇烈地抽搐著,口中不斷涌出血沫,眼看也是活不成了。

兔起鶻落,瞬息之間!

兩個剛才還不可一世的“林大俠高徒”,已經(jīng)變成了地上兩具尚在抽搐的溫熱尸體!

蠟黃臉徹底嚇傻了!他刺出的短劍僵在半空,臉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凈凈,只剩下死灰般的恐懼!他看著阿銹如同看著從地獄爬出的惡鬼!那冰冷的目光掃過來,蠟黃臉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膀胱瞬間失禁,溫熱的液體順著褲管流下。

“鬼…鬼啊!”他發(fā)出一聲非人的尖叫,手中的短劍“當啷”一聲掉在地上,再也顧不得什么“穿心劍”的威名,轉(zhuǎn)身連滾帶爬,像一條被踩了尾巴的喪家之犬,嚎叫著朝著巷子另一端亡命奔逃,眨眼間就消失在黑暗深處。

巷子里,只剩下濃烈刺鼻的血腥味,和地上兩具迅速失去溫度的尸體。

阿銹站在原地,微微喘息著。帽檐下,冰冷的眼神掃過地上的狼藉。沒有憤怒,沒有快意,只有一種深不見底的沉寂。仿佛剛才那狠辣利落的殺戮,不過是碾死了兩只聒噪的蒼蠅。

背后那柄纏裹的銹刀,刀柄處隔著布條,傳來一股清晰的、如同活物搏動般的溫熱感,仿佛剛剛飲飽了鮮血,正發(fā)出滿足的低鳴。

被嚇傻的少女,此刻才如同大夢初醒,看著巷口那個沉默如死神的身影,又看看地上兩具猙獰的尸體,“哇”地一聲哭了出來,身體抖得像風中的落葉。

阿銹沒有看她。他的目光,落在了矮冬瓜尸體旁,那柄掉落的華麗佩劍旁邊。那里,靜靜地躺著一方絲帕。一方質(zhì)地柔軟、做工精細、一看就非凡品的絲帕。雪白的絲絹上,沾染著幾滴刺目的、尚未完全凝固的鮮血。而在絲帕的一角,用金線繡著一個極其微小、卻異常精致的徽記——一柄斜插在祥云之上的金色小劍。

這個徽記……

阿銹的瞳孔驟然收縮!

冰冷沉寂的心臟,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一股寒意,比孤山的風雪更甚,瞬間席卷全身!

三年前,那個血與火的夜晚。

被烈焰吞噬的自家小院門檻上,在爹娘倒下的血泊邊緣,他蜷縮在角落的柴堆里,透過火焰的縫隙,也曾看到過……一抹一閃而逝的金色反光!那反光,正來自一個踏過門檻的、穿著夜行衣的兇徒腰間懸掛的玉佩!玉佩的圖案,正是這樣一柄斜插在祥云之上的金色小劍!

一模一樣!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巷子外的喧囂、濃烈的花香、刺鼻的血腥味、少女的哭泣……所有的聲音和氣味都潮水般退去。阿銹的眼前,只剩下那方染血的絲帕,和帕角那枚小小的、卻如同燒紅的烙鐵般刺痛他靈魂的金劍徽記!

他緩緩彎下腰。動作有些僵硬。伸出沾著敵人血跡的手,撿起了那方絲帕。冰冷的絲絹觸感,帶著濃烈的血腥氣。那枚金劍徽記,在昏暗的光線下,閃爍著冰冷而嘲諷的光芒。

林正風!

“仁義劍”林正風!

他的門徒!他的徽記!

一股難以言喻的冰冷怒焰,混合著滔天的殺意,如同沉寂多年的火山,在阿銹的胸腔深處轟然爆發(fā)!不是針對地上這兩條微不足道的蛆蟲!而是指向那個高高在上、被奉為武林楷模、仁義化身的名字!

少女的哭聲似乎驚醒了阿銹。他猛地握緊手中的絲帕,將那冰冷的徽記死死攥在掌心!抬起頭,帽檐下的目光如同兩柄淬毒的冰錐,射向巷子外那依舊燈火輝煌、花香醉人的洛陽長街!那浮華的表象之下,隱藏著怎樣的污穢與血腥?

他不再理會地上哭泣的少女,也懶得去看那兩具尸體。握著那方染血的絲帕,如同握著一條指向深淵的線索,一步踏出幽暗的巷口,重新匯入那片虛假繁榮、暗流洶涌的花海人潮之中。

目標,無比清晰。

找到他們!找到那個掛著金劍徽記的人!找到林正風!

他逆著人流,步履堅定。背上的銹刀,隔著布條,那股搏動般的溫熱感愈發(fā)清晰、強烈,仿佛與他胸中那團冰冷的復(fù)仇之火,產(chǎn)生了某種詭異的共鳴。

就在他穿過一個擺滿各色牡丹、花香濃郁得令人窒息的巨大花棚時,一股奇異的、冷冽的幽香,毫無征兆地鉆入了他的鼻腔。

這股香,與周圍濃烈甜膩的牡丹花香截然不同。它清冷、幽深、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如同毒蛇信子般的危險氣息。瞬間穿透了喧囂與濁氣,如同冰水注入滾油,在阿銹的感官中炸開!

阿銹的腳步猛地一頓!幾乎是本能地,他側(cè)過頭,銳利如鷹隼的目光,穿透層層疊疊的花影和人影,射向香氣的來源!

花棚的陰影深處,靠近支撐棚架的粗大木柱旁,斜倚著一個身影。

一個身著如火般鮮紅長裙的女人。

她的紅,不是牡丹那種富貴的紅,而是如同燃燒的火焰,又如同凝固的鮮血,帶著一種驚心動魄的侵略性和妖異感。長裙的剪裁極其大膽,勾勒出驚心動魄的玲瓏曲線,領(lǐng)口開得很低,露出一段欺霜賽雪的脖頸和精致的鎖骨。裙擺如同流淌的火焰,長長地拖曳在地上,卻纖塵不染。

她的面容隱在花棚陰影與面紗之后,看不真切。但僅僅露出的那雙眼睛,就足以讓任何人心驚肉跳。那是一雙狹長的、微微上挑的鳳眼。瞳仁的顏色極深,近乎純黑,如同深不見底的寒潭,又如同最上等的墨玉。眼波流轉(zhuǎn)間,沒有半分尋常女子的柔媚,只有一種冰冷的、洞察一切的銳利,以及一絲若有若無、如同毒蝎尾針般的致命誘惑。她的目光,似乎正穿透花影與人潮,精準地落在阿銹身上,帶著審視,帶著玩味,更帶著一種洞悉了某種秘密的了然。

阿銹握著染血絲帕的手,不自覺地收緊。他能感覺到,這個女人極其危險。比剛才巷子里那三個紈绔加起來還要危險十倍!她身上散發(fā)出的那種冷冽幽香和致命的吸引力,仿佛本身就是一種無形的劇毒。

兩人的目光,隔著喧囂的花海與人群,在花棚的陰影下,無聲地碰撞了一瞬。

冰冷對冰冷。

沉寂對沉寂。

危險對危險。

沒有言語,沒有動作。只是一瞬的對視。那紅衣女子的唇角,似乎極其細微地向上勾了一下,快得如同幻覺。隨即,她優(yōu)雅地轉(zhuǎn)過身,那如火般的紅裙在花影中劃出一道驚心動魄的弧線,如同鬼魅般悄無聲息地融入了旁邊一條更幽暗的小巷,消失不見。

只留下一縷清冷幽深的異香,在濃膩的花香中縈繞不散。

阿銹站在原地,看著那抹消失的紅色火焰,又低頭看了看手中緊攥的、沾染著“金劍門徒”鮮血的絲帕。一股更加濃烈的不祥預(yù)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纏繞上心頭。這洛陽城,這花團錦簇的“江湖”,如同一張巨大的、沾滿蜜糖的蛛網(wǎng),而他,似乎正一步步踏入網(wǎng)的中心。

他不再停留,將染血的絲帕小心地塞進貼身的衣物里,緊貼著那枚冰冷的銅錢。然后,再次邁開腳步,朝著洛陽城最繁華、最喧囂的核心區(qū)域走去。那里,是“俠義”的殿堂,也是他尋找線索的必經(jīng)之地。

“醉仙居”。

洛陽城最負盛名的酒樓之一。飛檐斗拱,雕梁畫棟,氣派非凡。門前車水馬龍,衣著光鮮的客人絡(luò)繹不絕。巨大的金字招牌在無數(shù)燈籠的映照下熠熠生輝。還未靠近,便能聽到里面?zhèn)鞒稣鸲@的喧囂——劃拳行令的吼聲、絲竹管弦的靡靡之音、酒杯猛烈碰撞的脆響、還有夾雜其中、慷慨激昂的高談闊論!

“……除魔衛(wèi)道,乃我輩本分!那‘月痕’老魔,屠戮無辜,人神共憤!若被我等遇上,定要將其碎尸萬段,以正乾坤!”

“說得好!林兄高義!來!滿飲此杯!敬俠義!”

“干!”

“干!”

“哈哈哈!痛快!今日牡丹花會,群賢畢至!我等當以武會友,以酒論交!共襄盛舉,滌蕩江湖邪氛!”

豪邁的笑聲、激昂的宣言、酒杯碰撞的震天響動,混合著濃郁的酒菜香氣,從“醉仙居”洞開的大門內(nèi)洶涌而出,沖擊著街道。門口迎客的伙計穿著嶄新的綢衫,臉上堆著職業(yè)化的熱情笑容,點頭哈腰地將一位位氣宇軒昂、腰懸佩劍的“俠少”、“名宿”迎入樓內(nèi)。

阿銹站在街對面的一處陰影里。帽檐下的目光,冰冷地掃過那燈火輝煌、人聲鼎沸的酒樓大門。那些進進出出的身影,大多穿著名貴的衣料,佩著華麗的武器,臉上洋溢著志得意滿的笑容,談?wù)撝皞b義”、“除魔”、“正道”……每一個人的腰間,似乎都隱約可見那柄金色小劍的徽記,或者與林正風門下相關(guān)的配飾。

仁義?俠義?

阿銹的嘴角,極其罕見地勾起一絲冰冷的弧度。那弧度里沒有笑意,只有深入骨髓的嘲諷和……殺意。他想起巷子里那兩具尚有余溫的尸體,想起絲帕上刺目的鮮血和金劍徽記。這震天的“俠義”之聲,聽在他耳中,比孤山的風嘯更加刺耳,比野獸的嘶嚎更加虛偽。

他需要進去。不是為了喝酒,不是為了聽這些虛偽的豪言壯語。他要找線索。找那個掛著金劍徽記、可能與三年前血案有關(guān)的人。這匯聚了眾多“金劍門徒”的醉仙居,無疑是最好的觀察點。

他拉了拉帽檐,邁步穿過街道,朝著那喧囂的源頭走去。

門口迎客的伙計,臉上那職業(yè)化的笑容,在看到阿銹的瞬間,如同被寒冰凍住。目光在阿銹破舊的夾襖、沾著泥污和可疑深褐色斑塊的褲腿、以及背后那纏裹得嚴嚴實實的長條狀物事上掃過,那笑容迅速變成了毫不掩飾的鄙夷和警惕。

“站住!”伙計上前一步,伸手攔在阿銹面前,聲音帶著居高臨下的傲慢,“干什么的?這里也是你能進的地方?要飯去后門!”

阿銹停下腳步。帽檐陰影下的目光,平靜地落在伙計那張寫滿鄙夷的臉上。沒有憤怒,沒有辯解,只有一片深不見底的沉寂。

“吃飯。”阿銹的聲音低沉沙啞,如同砂礫摩擦。

“吃飯?”伙計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嗤笑一聲,上下打量著阿銹,“就你?知道這里一壺酒多少錢嗎?把你賣了都喝不起一杯!趕緊滾!別杵在這兒礙眼!沖撞了里面的貴客,你十條命都賠不起!”

伙計的聲音很大,引來了門口幾個同樣衣冠楚楚的客人側(cè)目。他們看著阿銹,眼中也流露出毫不掩飾的輕蔑和嫌惡,仿佛看到了一坨掉落在華美地毯上的污穢。

阿銹沒有動。也沒有再說話。只是靜靜地站著。如同一塊沉默的頑石。那沉寂的目光,卻讓趾高氣揚的伙計心頭莫名地掠過一絲寒意。

就在這時,一個帶著幾分醉意、略顯油滑的聲音從旁邊響起:“喲!王二!怎么跟客人說話呢?和氣生財嘛!”

一個穿著錦緞長衫、頭戴員外帽、留著兩撇鼠須的中年胖子,搖搖晃晃地從旁邊走了過來。他手里還捏著一個酒杯,臉上泛著酒后的紅光,小眼睛瞇縫著,帶著精明的光,在阿銹身上掃了掃,尤其在阿銹背后那纏裹的長刀上停留了片刻。

“劉掌柜!”伙計連忙換上恭敬的笑容,“您看這人……”

被稱為劉掌柜的胖子擺擺手,打斷了伙計的話,笑瞇瞇地對阿銹說道:“這位小哥,看著面生啊?外地來的?想進去見識見識?”他湊近一步,壓低聲音,帶著一股濃烈的酒氣,“不過嘛……醉仙居有醉仙居的規(guī)矩。看小哥風塵仆仆,想必手頭……嘿嘿,不太寬裕?這樣,你背上這玩意兒,”他指了指阿銹背后的刀,“看著有點意思。讓老哥我開開眼?若是件稀罕物,老哥我做主,請你進去喝一杯!如何?”

他的小眼睛里閃爍著貪婪的光。顯然是把阿銹當成了不識貨的鄉(xiāng)下人,想趁機撿漏。

阿銹的目光,緩緩轉(zhuǎn)向這個劉掌柜。帽檐下的眼神,冰冷依舊,沒有任何波瀾。他沉默了幾息,就在劉掌柜以為對方心動時,阿銹緩緩開口,聲音依舊低沉,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冷硬:

“不賣。”

說完,他不再理會臉色變得難看的劉掌柜和一臉鄙夷的伙計,直接繞過他們,朝著酒樓旁邊一條更狹窄、堆滿雜物和泔水桶的昏暗小巷走去。那里,是醉仙居的后門。濃烈的食物香氣混合著刺鼻的泔水酸餿味,從巷子里飄出。

劉掌柜碰了個硬釘子,臉上的笑容僵住,隨即變成一絲惱羞成怒的陰鷙,對著阿銹的背影啐了一口:“不識抬舉的窮酸!晦氣!”轉(zhuǎn)身搖搖晃晃地走進了酒樓大門。

阿銹走到后巷。巷子里光線昏暗,地面油膩濕滑。幾個穿著油污圍裙的雜役正在費力地抬著巨大的泔水桶。一個穿著管事衣服、滿臉橫肉的漢子,正叉著腰站在后門口,唾沫橫飛地訓(xùn)斥著:“……手腳都麻利點!前頭貴客們等著呢!耽誤了事,扒了你們的皮!……”

阿銹的到來,讓忙碌的后巷出現(xiàn)了一絲停頓。雜役們好奇而麻木地看著他。那管事漢子也轉(zhuǎn)過頭,三角眼里射出兇光:“干什么的?后廚重地,閑人免進!滾遠點!”

阿銹沒有理會他。目光在后巷快速掃視。墻角堆著高高的、散發(fā)著霉味的柴垛。旁邊是幾個敞著口的空泔水桶,酸臭撲鼻。他徑直走到柴垛旁,那里相對干燥,也避開了后門正對的區(qū)域。他靠著冰冷的墻壁坐下,將背后的刀解下,橫放在腿上。然后,從懷里掏出那個在食攤買的、已經(jīng)冷硬的燒餅,慢慢地啃了起來。

他的位置很巧妙。縮在柴垛的陰影里,光線昏暗,并不起眼。但抬起頭,視線卻能越過低矮的院墻,清晰地看到醉仙居二樓那些燈火通明、人影晃動的雅間窗戶。窗戶大多開著,以納涼透氣,里面推杯換盞、高談闊論的聲音毫無阻隔地傳出來,比前門聽得更加真切。

“……溫樓主所言極是!江湖紛亂,群魔亂舞,正需一位德高望重、武功蓋世的領(lǐng)袖主持大局!我看,非溫樓主莫屬!”

“不錯!天下第一樓,領(lǐng)袖群倫!溫樓主仁心俠骨,武功更是深不可測!這武林盟主之位,舍他其誰?”

“來!為溫樓主!為武林正道!干杯!”

“干!”

“說起那‘月痕’老魔,端的是心狠手辣!聽說前些日子,又在北邊屠了一個村子!雞犬不留!此獠不除,江湖永無寧日!”

“正是!林大俠,您德高望重,門下弟子遍天下,此次花會,當號召群雄,共商除魔大計啊!”

“諸位同道抬愛!林某義不容辭!除魔衛(wèi)道,匹夫有責!待花會之后,林某便廣發(fā)英雄帖,召集天下正道,誓要鏟除此獠,還江湖一個朗朗乾坤!”

“好!林大俠高義!我等愿附驥尾!”

“干!除魔衛(wèi)道!”

“干!”

酒杯碰撞聲震天響,豪言壯語幾乎要將醉仙居的屋頂掀翻。仁義、俠義、除魔、正道……這些光輝萬丈的詞匯,被酒精浸泡著,從那些衣冠楚楚、滿面紅光的人口中噴薄而出,在燈火輝煌的雅間里回蕩,如同最神圣的祭文。

阿銹靠著冰冷的墻壁,小口地啃著冷硬的燒餅。帽檐壓得很低,遮住了他所有的表情。只有那雙握著燒餅和刀柄的手,骨節(jié)因為用力而微微發(fā)白。雅間里每一聲“除魔衛(wèi)道”的吶喊,都像一把燒紅的鈍刀,在他心口狠狠剜過。他想起師父臨終前渾濁的眼神,想起山村廢墟的焦土,想起爹娘倒在血泊中的身影,想起那道冰冷如月的刀光……

還有,懷里那方染著“金劍門徒”鮮血、繡著金劍徽記的絲帕。

除魔?

誰是魔?

他緩緩抬起頭。冰冷的目光如同穿透黑暗的利箭,射向二樓最中央、最明亮、也最喧囂的那扇巨大雕花木窗。

窗內(nèi),人影晃動。主位之上,端坐著一位相貌堂堂、氣度雍容的中年男子。他穿著素雅卻不失華貴的月白色長衫,面如冠玉,三縷長須飄灑胸前,眼神溫潤,嘴角帶著令人如沐春風的微笑,正舉杯向四周示意。正是被眾人如眾星捧月般簇擁著的“仁義劍”林正風!

他的身旁,還坐著幾位氣度不凡的人物。其中一人,尤其引人注目。那人看起來不過三十許人,穿著一身低調(diào)奢華的玄青色錦袍,袍上用同色絲線繡著繁復(fù)的云紋,只在領(lǐng)口和袖口處滾著極細的銀邊。他面容俊雅,五官如同精心雕琢的玉器,皮膚白皙,一雙眼睛更是溫潤如水,流轉(zhuǎn)間仿佛蘊含著星辰大海,深邃而平和。他并未像其他人那樣高聲喧嘩,只是嘴角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淺笑,安靜地聽著,偶爾端起面前的白玉酒杯,淺酌一口。他的動作從容優(yōu)雅,帶著一種天生的貴氣和掌控一切的從容。即使身處林正風這等“大俠”的光環(huán)之下,他周身散發(fā)出的那種溫潤如玉、卻又深不可測的氣場,也絲毫不落下風,反而更顯卓爾不群。

“溫樓主,您看林大俠這除魔之心,可昭日月啊!”旁邊有人向那玄青錦袍的俊雅男子敬酒。

被稱為溫樓主的男子微微一笑,笑容溫潤得如同上好的暖玉,聲音也清朗悅耳:“林大俠心系蒼生,乃武林之福。溫某敬佩之至。”他舉杯,與敬酒之人輕輕一碰,動作行云流水,賞心悅目。

阿銹的目光在林正風那張“正氣凜然”的臉上停留片刻,隨即又落在那位“溫樓主”身上。這個人身上散發(fā)出的那種溫潤平和的氣息,與這喧囂浮華的環(huán)境格格不入,卻又奇異地融合其中。阿銹的直覺告訴他,這個人,比林正風更危險。那溫潤的表象之下,仿佛潛藏著深不可測的寒潭。

就在這時,雅間內(nèi)一個喝得滿臉通紅、嗓門最大的虬髯大漢,猛地一拍桌子站起來,噴著酒氣吼道:“光喝酒有個鳥意思!林大俠!溫樓主!今日花會,群雄畢至!不如讓門下弟子出來露兩手?也好讓我等開開眼界,見識見識名門正派的絕學(xué)!大家說好不好?”

“好!”

“正是!”

“露兩手!”

“讓咱們開開眼!”

一片附和聲響起,氣氛瞬間被點燃。

林正風撫須微笑,顯得頗為自得:“既然諸位同道有此雅興,林某便讓小徒獻丑了。”他目光轉(zhuǎn)向席間,“云鶴,你去。莫要墜了我金劍門的名頭!”

“是!師父!”一個清脆的聲音應(yīng)道。只見一個約莫二十歲出頭、身穿寶藍色勁裝、眉目俊朗、英氣勃勃的年輕人應(yīng)聲站起。他正是林正風的得意弟子之一,有“玉面小孟嘗”之稱的楚云鶴。他對著四周抱拳行禮,動作瀟灑利落,引來一片喝彩。

楚云鶴走到雅間中央臨時清出的一片空地,唰地一聲抽出腰間佩劍。劍身如一泓秋水,寒光四射,顯然不是凡品。他朗聲道:“弟子獻丑,演練一套本門‘流云劍法’,請師父、溫樓主及諸位前輩指正!”

說罷,身形展動,劍光霍霍!一招一式,飄逸靈動,如行云流水,劍光時而如匹練橫空,時而如銀蛇亂舞,將林家劍法的精妙之處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引得滿堂喝彩不斷!

“好劍法!”

“不愧是林大俠高徒!”

“名師出高徒啊!”

“流云劍法,名不虛傳!”

林正風撫須含笑,眼中滿是贊許。溫樓主也微微頷首,嘴角噙著那抹溫潤的笑意。

楚云鶴一套劍法使完,收劍而立,氣息平穩(wěn),面不改色,贏得滿堂掌聲。他臉上帶著年輕人特有的意氣風發(fā),對著四周再次抱拳。

“好!”那虬髯大漢又站起來,聲音如雷,“楚賢侄好俊的功夫!不過,光自己練多沒勁?比劃比劃才見真章!”他目光掃向席間,“哪位英雄門下弟子,愿意下場,與楚賢侄切磋一二?點到為止,以武會友嘛!”

這話一出,席間頓時安靜了幾分。誰都知道金劍門勢大,林正風護短。與其弟子切磋,贏了固然能露臉,但若是不小心傷了對方,或者讓對方輸?shù)锰y看,恐怕會得罪林家。輸了,更是丟人現(xiàn)眼。一時間,竟無人應(yīng)聲。

楚云鶴見狀,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傲然,朗聲道:“晚輩學(xué)藝不精,不敢言勝,只求與同道切磋,共同進步。不知哪位朋友肯下場指教?”

還是無人應(yīng)答。氣氛有些尷尬。

就在此時,一個略顯陰柔、帶著笑意的聲音響起,打破了沉寂:“呵呵,既然諸位同道謙讓,那不如……讓我這不成器的下人來試試?權(quán)當給諸位助興,博大家一笑如何?”

眾人循聲望去,說話的竟是那位一直沉默淺酌的溫樓主!他臉上帶著溫潤的笑意,目光投向雅間角落侍立著的一個身影。

那是一個穿著普通灰色布衣、身形瘦削、低著頭的中年男子。他看起來毫不起眼,像是個普通的雜役或者車夫。聽到溫樓主的話,他緩緩抬起頭。

一張極其普通、甚至有些木訥的臉。沒有任何特點,丟進人堆里瞬間就會被遺忘。只有一雙眼睛,平靜無波,如同兩口古井,深不見底。

溫樓主對著那灰衣人微微頷首:“阿影,你去。陪楚少俠過兩招。記住,點到為止。”

“是,樓主。”灰衣人阿影的聲音也和他的面容一樣,平淡無波,沒有任何情緒。他走到場中,對著楚云鶴微微躬身,算是行禮。他手中沒有任何武器,只是空著雙手。

楚云鶴看著眼前這個毫不起眼、甚至感覺不到絲毫內(nèi)勁波動的灰衣人,眉頭微不可查地皺了一下。溫樓主讓一個下人出來與自己切磋?這是什么意思?輕視?還是……

他心中雖有不悅,但臉上依舊保持著風度,拱手道:“這位……兄臺,請!”

阿影只是點了點頭,沒有任何多余動作,就那么靜靜地站著,仿佛一截枯木。

楚云鶴眼神一凝,不再猶豫。他剛才演練劍法,贏得滿堂喝彩,正是意氣風發(fā)之時,豈容一個下人如此怠慢?當下清嘯一聲,身形展動,手中長劍化作一道凌厲的寒光,直刺阿影中宮!正是流云劍法中的殺招“白虹貫日”!劍勢迅疾,帶著破風聲,顯然是想速戰(zhàn)速決,給這不知天高地厚的下人一個教訓(xùn)!

面對這迅疾狠辣的一劍,阿影動了!

他的動作幅度極小,快得如同鬼魅!就在劍尖即將及體的剎那,他的身體如同沒有骨頭般,極其詭異地朝右側(cè)滑開半步!那一步滑得妙到毫巔,仿佛早就算準了劍鋒的軌跡!楚云鶴志在必得的一劍,貼著阿影的衣襟刺空!

楚云鶴心中一凜!好快的身法!他手腕一抖,劍勢不收反進,變刺為削,劍光如匹練般橫掃向阿影的腰腹!這一變招極快,盡顯名家風范!

阿影的身體卻如同風中飄絮,在劍光及體的瞬間,竟以左腳為軸,整個身體不可思議地向后仰倒!那橫掃的劍鋒,擦著他仰倒的鼻尖掠過!凌厲的劍氣甚至切斷了他額前幾根飄飛的發(fā)絲!

楚云鶴兩招落空,心中驚駭更甚!對方的身法簡直詭異得不像人類!他怒喝一聲,劍勢再變!長劍舞動,瞬間幻化出三道虛實難辨的劍影,如同三朵綻放的銀花,分上中下三路,同時罩向阿影!正是流云劍法中的精妙殺著“三星伴月”!

這一招虛實相生,極難破解!席間眾人也忍不住屏住了呼吸!林正風眉頭微皺,溫樓主依舊面帶微笑,眼神卻深邃了幾分。

面對這精妙的三道劍影,阿影那雙古井無波的眼睛里,終于閃過一絲極其細微的光芒。他的身體不再閃避,反而迎著劍影踏前一步!

一步踏出,他整個人的氣息驟然一變!不再是枯木般的沉寂,而是瞬間爆發(fā)出一種如同深淵般冰冷、死寂的殺意!那殺意并非狂暴,而是凝練到了極致,如同實質(zhì)的寒冰!讓近在咫尺的楚云鶴瞬間如墜冰窟,劍勢都為之一滯!

就在這電光火石之間!

阿影的右手動了!

不是拳,不是掌!是并指如劍!

兩根手指,如同毒蛇出洞,帶著刺耳的破空尖嘯,精準無比地穿過三道劍影中最真實的那一道縫隙!直點楚云鶴持劍手腕的神門穴!

快!準!狠!超越了肉眼捕捉的極限!

“嗤!”

一聲極其輕微的、如同布帛撕裂的聲響!

楚云鶴只覺得手腕一麻,一股陰寒刺骨的內(nèi)勁如同鋼針般瞬間透入!整條手臂瞬間失去知覺!那柄寒光閃閃的長劍再也拿捏不住,“當啷”一聲掉落在光潔的地板上!

滿堂寂靜!

落針可聞!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著場中。楚云鶴臉色煞白,左手捂著劇痛的右腕,難以置信地看著地上自己的佩劍,又看看眼前那個已經(jīng)收斂了所有氣息、重新變得如同枯木般不起眼的灰衣人阿影。剛才那瞬間爆發(fā)出的恐怖殺意和那神鬼莫測的一指,仿佛只是幻覺。

阿影一擊得手,立刻后退一步,恢復(fù)了那副低眉順眼的模樣,對著臉色鐵青的林正風和依舊面帶溫潤笑意的溫樓主躬身道:“小人魯莽,請樓主、林大俠責罰。”

溫樓主輕輕放下酒杯,聲音溫潤依舊:“切磋而已,難免失手。阿影,還不向楚少俠賠罪?”

阿影轉(zhuǎn)向楚云鶴,木訥地躬身:“小人失手,請少俠恕罪。”

楚云鶴臉上青一陣紅一陣,羞憤交加,卻又發(fā)作不得。對方明明是個下人,卻一招就破了自己的得意劍法,廢了自己持劍的手!這簡直是奇恥大辱!他強忍著屈辱,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無妨。”彎腰撿起佩劍,腳步踉蹌地退回到自己的座位,低著頭,再不敢看人。

林正風的臉色也陰沉得能滴出水來。溫如玉這一手,看似是下人“失手”,實則是當眾狠狠扇了他金劍門一記耳光!偏偏對方禮數(shù)周全,讓他發(fā)作不得。他勉強擠出一絲笑容:“溫樓主門下果然藏龍臥虎,一個下人都如此了得,佩服,佩服。”語氣中的勉強和冰冷,誰都聽得出來。

溫如玉微微一笑,仿佛沒聽出林正風話里的刺,溫言道:“雕蟲小技,讓林大俠見笑了。阿影不過是練了些粗淺的保命功夫,上不得臺面。比不得林大俠的‘流云劍法’,飄逸靈動,乃當世絕學(xué)。”他話鋒一轉(zhuǎn),舉杯道,“些許插曲,莫要擾了諸位雅興。來,溫某再敬諸位一杯!”

席間氣氛這才重新活絡(luò)起來,眾人紛紛舉杯,掩飾著剛才的尷尬,恭維聲再次響起。但每個人看向那角落垂手侍立的灰衣人阿影時,眼神中都多了一絲難以言喻的忌憚和驚懼。

樓下的阿銹,將二樓雅間那場短暫而驚心動魄的“切磋”盡收眼底。那灰衣人阿影瞬間爆發(fā)出的冰冷殺意和那鬼魅般的一指,讓他背上的銹刀刀柄處,那股搏動般的溫熱感驟然變得滾燙!仿佛遇到了某種同源的氣息,產(chǎn)生了強烈的共鳴!他能感覺到那灰衣人身上的危險,如同潛伏在陰影中的毒蛇,比林正風之流更加純粹,更加致命!

還有那個溫樓主……溫潤如玉的笑容下,隱藏著深不可測的寒潭。

這醉仙居,這匯聚了“俠義正道”的酒樓,內(nèi)里竟是如此的波譎云詭,殺機暗藏!

就在阿銹心中警兆升騰之際,醉仙居的后門“吱呀”一聲被推開。剛才那個在巷子里被阿銹撞破了“好事”、唯一逃出生天的蠟黃臉,此刻正狼狽不堪地扶著門框,大口喘著粗氣。他臉色慘白,褲襠處濕了一大片,散發(fā)著尿臊味,眼神渙散,充滿了劫后余生的恐懼。

“陳…陳管事!不好了!出…出大事了!”蠟黃臉看到后巷的管事漢子,如同看到了救星,連滾帶爬地撲過去,聲音帶著哭腔,“李師兄…張師兄…他們…他們被人殺了!就在…就在杏花巷里!”

“什么?!”那滿臉橫肉的陳管事聞言,臉色劇變!三角眼里瞬間爆射出兇光!“誰干的?!”

“是…是個背著刀、戴破帽子的野小子!”蠟黃臉指著巷子深處,語無倫次,“他…他好狠!一招就…就把李師兄的頭打爆了!張師兄的手…被他擰斷了!腸子…腸子都流出來了!我…我拼死才逃出來報信!”他想起巷子里那血腥的一幕,身體篩糠般抖了起來。

陳管事順著蠟黃臉手指的方向看去,目光瞬間鎖定了柴垛陰影下,那個靠著墻、腿上橫放著纏裹長刀的身影!雖然光線昏暗,但阿銹那身破舊的打扮和獨特的氣息,在雜役中如同鶴立雞群!

“是你?!”陳管事眼中兇光爆射,臉上橫肉猙獰地跳動,一股狂暴的怒意和殺氣瞬間爆發(fā)!他猛地從后腰抽出一柄沉重的剁骨刀,刀鋒在昏暗的光線下閃爍著寒光,對著身后幾個同樣驚怒的雜役吼道:“抄家伙!給我剁了這個不知死活的雜種!為李師弟張師弟報仇!”

幾個雜役也紅了眼,紛紛抓起手邊的木棒、鐵鉤、甚至抬泔水桶的杠子,嗷嗷叫著,跟在手持剁骨刀、如同怒熊般撲來的陳管事身后,朝著柴垛陰影下的阿銹兇狠地沖了過去!殺氣騰騰!

后巷的平靜瞬間被打破!殺氣如同實質(zhì)的潮水,洶涌而至!

阿銹依舊靠著墻。他沒有立刻起身。帽檐下的目光,冰冷地看著那咆哮著沖來的陳管事和他身后那幾個狀若瘋虎的雜役。他甚至沒有去看那柄帶著呼嘯風聲、當頭劈下的沉重剁骨刀。

就在刀鋒離他頭頂不足三尺的剎那!

阿銹動了!

不是起身!

不是格擋!

也不是拔刀!

他的身體如同被壓縮到極致的彈簧,貼著冰冷油膩的墻壁,猛地向側(cè)面滑開!動作快得只留下一道模糊的灰影!

“砰!”

沉重的剁骨刀狠狠劈在阿銹剛才背靠的墻壁上!火星四濺!堅硬的青磚被劈開一道深深的豁口,碎石飛濺!

陳管事一刀劈空,巨大的慣性讓他身體前沖!他心中警兆剛生!

一道暗紅色的、并不刺眼、卻帶著一股令人心悸兇戾氣息的弧光,如同蟄伏已久的毒蛇,毫無征兆地從他身側(cè)暴起!

是阿銹的刀!

刀未完全出鞘!只是刀身拔出了半尺有余!

那覆滿斑駁銹跡的暗紅色刀身,在昏暗的光線下,如同凝固的污血!刀鋒借著阿銹滑開的勢能,如同毒蝎的尾鉤,帶著撕裂空氣的尖嘯,由下而上,反撩向陳管事的右臂肩胛!

沒有招式!只有最原始、最直接、最兇狠的殺戮本能!

“嗤啦——!”

布帛撕裂、血肉分離的聲音令人牙酸!

陳管事發(fā)出一聲驚天動地的慘嚎!一條粗壯的、握著剁骨刀的右臂,齊肩而斷!帶著一蓬滾燙的血雨,沖天飛起!啪嗒一聲掉落在油膩的地面上!

陳管事龐大的身軀如同被抽掉了骨頭,轟然跪倒在地!斷臂處鮮血狂噴,瞬間將他身下的地面染紅!他捂著肩膀的斷口,發(fā)出不似人聲的凄厲哀嚎!

后面跟著沖上來的幾個雜役,被這血腥恐怖的一幕徹底嚇傻了!他們臉上的瘋狂瞬間凝固,變成了極致的恐懼!看著跪在血泊中哀嚎的陳管事,看著地上那條還在微微抽搐的斷臂,看著陰影中那個緩緩收刀入鞘、如同地獄惡鬼般的身影,所有的勇氣瞬間化為烏有!

“鬼…鬼啊!”

“跑!快跑!”

不知誰先發(fā)出一聲凄厲的尖叫,幾個雜役如同受驚的兔子,丟下手中的棍棒,連滾帶爬,哭爹喊娘地朝著巷子兩端亡命奔逃!連那個報信的蠟黃臉也嚇破了膽,手腳并用地爬著逃走了。

后巷里,只剩下陳管事凄厲絕望的哀嚎,和濃郁得化不開的血腥味。

阿銹緩緩站直身體。手中的銹刀已經(jīng)完全歸鞘,重新用布條纏裹好。他看也沒看地上哀嚎打滾的陳管事和那條斷臂,仿佛剛才只是隨手拍死了一只嗡嗡叫的蒼蠅。他彎腰,撿起地上那個沾了血跡和油膩的冷硬燒餅,在破夾襖上隨意擦了擦,重新塞回懷里。

然后,他背起刀,拉低帽檐,邁過地上蔓延的血泊,踩著粘稠的血漿,一步一步,朝著巷口走去。身影在昏暗的光線下,拖出一條長長的、沉默的影子。

巷口外,醉仙居二樓雅間里的喧囂聲浪,依舊震耳欲聾。酒杯碰撞聲、豪言壯語聲、絲竹管弦聲……匯成一片虛偽的繁華樂章。

“除魔衛(wèi)道!”

“匡扶正義!”

“為武林正道!干杯!”

“干!”

阿銹的腳步?jīng)]有停留。他走出后巷,重新匯入主街那洶涌的人潮和濃膩的花香之中。懷里的燒餅冰冷堅硬,如同他此刻的心。背后那柄刀,刀柄處傳來的搏動溫熱感,卻愈發(fā)清晰、強烈,仿佛與他胸腔中那團冰冷燃燒的火焰,徹底融為一體。

他抬起頭,帽檐下的目光穿透層層疊疊的花影和人影,投向洛陽城更深的夜色。那里,燈火闌珊,暗影重重。

江湖?

人心?

他握緊了懷中那方染血的絲帕,冰冷的金劍徽記硌著掌心。

路,還很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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