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浪退去的瞬間，躲在遠處草叢里的老唐突然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氣，癱坐在焦黑的泥土上。剛才還在瘋狂跳動的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驟然停跳了半拍，隨即爆發出撕裂般的疼痛。

廣場上的歡呼聲、武器冷卻的滋滋聲、學生們的交談聲……所有聲音都在他耳邊遠去，化作模糊的嗡鳴。他的眼前漸漸暗下來，不是夜色的黑，而是一種從骨髓里滲出來的、帶著硫磺味的黑暗。

黑暗中，有畫面在閃回。

是熔巖流淌的洞穴，赤金色的巖漿在腳下翻涌，一個比他矮小的身影拽著他的衣角，奶聲奶氣地喊：“哥哥，等等我。”那身影有著和康斯坦丁一樣透明的皮膚，金色的瞳孔里映著跳動的火光。

是巨大的青銅柱，上面刻滿了古老的銘文，他坐在柱頂，低頭看著弟弟用爪子在地上畫歪歪扭扭的龍紋，畫完了就抬頭沖他笑，露出尖尖的小牙。

是冰海深處的沉睡，意識被裹在厚厚的黑暗里，卻總能感覺到身邊有個溫暖的存在。弟弟的呼吸很輕，像火苗在風中搖曳，他下意識地用翅膀把那團小火苗攏在懷里，怕它被洋流吹滅。

是醒來時的茫然，腦子里空空的，只記得要去找什么東西，要去一個有很多“同類”的地方。他給自己取了個名字叫“老唐”，學著人類的樣子說話、打游戲、吃過期的披薩，把那些滾燙的記憶碎片壓在心底最深處，以為這樣就能變成一個真正的“人”。

直到剛才，那顆透明的子彈穿透弟弟胸口時，那些被強行壓制的記憶如同火山噴發般沖了出來。

康斯坦丁。

他的弟弟。

那個總是跟在他身后、喊著“哥哥”的小家伙。那個在他沉睡時，固執地守在旁邊，哪怕力量微弱也要為他擋住外界侵擾的弟弟。

而他自己……

老唐抬手按住自己的額頭，指尖觸到皮膚下正在發燙的鱗片。那些被他遺忘的名字、被他拋棄的身份，此刻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他的靈魂上。

諾頓。

青銅與火之王。

康斯坦丁的哥哥。

他想起剛才康斯坦丁站在山脊上，一遍遍喊著“哥哥”，那聲音里的執拗和委屈，像針一樣扎進他的心臟。原來弟弟從醒來的那一刻起，就在找他。而他呢？他躲在草叢里，看著別人向他的弟弟開槍，甚至在剛才，還因為害怕而發抖。

“……哥……哥……”

弟弟最后那聲輕得像嘆息的呼喚，仿佛還在耳邊回響。

老唐猛地低下頭，肩膀劇烈地顫抖起來。他沒有哭，只是喉嚨里發出困獸般的嗚咽，像是有什么東西正在體內碎裂、燃燒。焦黑的泥土上，有暗紅色的液體從他指縫間滲出，落在地上，瞬間蒸騰起細小的白煙——那是他的血，和康斯坦丁一樣，帶著熔巖的溫度。

遠處的廣場上，有人在歡呼，有人在收拾武器，有人在檢查康斯坦丁的尸體。沒有人注意到這片草叢里，那個名叫“老唐”的男人正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從沉睡中徹底醒來的龍王。

他緩緩抬起頭，原本帶著憨厚和迷茫的眼睛，此刻只剩下冰冷的赤金色，像是兩團沉寂了千年、剛剛被點燃的地火。

“……我的……弟弟……”

他低聲說，聲音不再是老唐的腔調，而是帶著金屬摩擦般的厚重和威嚴。黑暗在他身后涌動，地面下的巖漿似乎感應到了主人的憤怒，開始發出沉悶的咆哮。

諾頓，醒了。

為了他的弟弟。

廣場上的歡呼還沒持續多久，就被一陣突如其來的熱浪打斷。

那熱浪并非來自康斯坦丁倒下的山脊，而是源自廣場側翼的密林——那里正是老唐剛才藏身的地方。

先是一點橘紅色的火星在草叢中亮起，像瀕死的余燼突然復燃。但下一秒，那點火星就猛地炸開，化作沖天而起的火柱！赤金色的火焰如同活物般瘋狂攀升，瞬間沖破夜空，將整片密林都裹入其中。樹木在接觸到火焰的瞬間就化作焦炭，空氣被灼燒得發出噼啪爆響，連遠處的探照燈光柱都被染成了灼熱的橘紅色。

“那是什么？！”有人驚呼。

路明非猛地回頭，心臟驟然縮緊。他看清了火光中心的身影——那是老唐，卻又不是老唐。他站在火柱中央，周身燃燒著純粹的君炎，皮膚下浮現出暗紅色的鱗片，赤金色的瞳孔里沒有絲毫溫度，只有焚盡一切的怒意。

“言靈·君炎！”水凝夜的聲音帶著震驚，“是高階釋放！”

話音未落，諾頓抬起了手。

沒有多余的動作，甚至沒有嘶吼。隨著他的手勢，那片沖天火柱突然調轉方向，如同被無形的力量牽引，化作一道數十米寬的火焰洪流，朝著廣場上的人群直面撲來！所過之處，積雪瞬間汽化，地面熔成暗紅的琉璃狀，連空氣都在燃燒，散發出毀滅般的氣息。

“防御！！”昂熱的吼聲剛起，一道身影已經迎著火焰沖了出去。

是楚子航。

他拔刀的動作快如閃電，漆黑的村雨在空中劃出一道冷冽的弧線。“言靈·君炎！”低沉的咒文從他口中吐出，赤金色的火焰在他身前爆發，形成一道巨大的火墻，硬生生擋在了火焰洪流的必經之路上。

兩團極致的高溫瞬間碰撞！

沒有驚天動地的巨響，只有能量對沖時產生的、令人牙酸的嗡鳴。楚子航釋放的君炎雖然在規模上遠不及諾頓，但勝在凝練鋒銳，像一柄燃燒的長刀，死死抵住了那道毀滅性的火焰洪流。

空氣在兩股君炎的撕扯下扭曲、震顫，靠近的學生們被熱浪掀飛出去，不得不連連后退。楚子航站在火墻之后，黑色的風衣被灼燒得獵獵作響，額角青筋暴起，顯然正承受著巨大的壓力。他的君炎在諾頓的絕對力量面前，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被壓制、吞噬。

“撐住！”昂熱握緊折刀，正要上前支援，卻被楚子航的吼聲攔住。

“別過來！”楚子航的聲音帶著喘息，卻異常堅定，“他的目標是……”

話音未落，諾頓的火焰洪流突然暴漲，楚子航的君炎火墻瞬間被撕開一道缺口！赤金色的火焰如同毒蛇般竄出，擦著楚子航的肩頭掠過，重重砸在廣場中央的噴泉上。

“轟——！”

堅硬的花崗巖噴泉瞬間被熔化，水汽混合著巖漿四濺，廣場上的歡呼聲徹底變成了驚呼和尖叫。

楚子航踉蹌著后退幾步，肩頭的作戰服已經燒焦，露出下面被灼傷的皮膚。他抬頭望向火光中的諾頓，眼神凝重如鐵。

那個男人，或者說，那位蘇醒的龍王，正赤金色的瞳孔正冷冷地掃過廣場，最終定格在康斯坦丁倒下的方向。他不是來攻擊誰的。他是來……復仇的。

火焰洪流緩緩退去，露出諾頓挺拔卻帶著死寂的身影。他一步步走向山脊，赤金色的瞳孔始終鎖定著地上那具逐漸冰冷的軀體，每一步落下，焦黑的地面都泛起細微的紅光，仿佛大地深處的巖漿在回應他的腳步。

廣場上的人都屏住了呼吸，連昂熱都沒有下令開火。所有人都能感覺到，這位剛剛蘇醒的龍王此刻散發的不是狂暴的殺意，而是一種……令人心悸的死寂。那是比憤怒更可怕的情緒，像覆蓋在火山上的冰層，誰也不知道下面壓抑著怎樣的毀滅力量。

諾頓在康斯坦丁身邊蹲下，動作輕柔得不像一個能掀起滔天火海的龍王。他伸出手，指尖拂過弟弟胸口那個細小的血洞，那里的淡金色血液已經凝固，像干涸的琥珀。康斯坦丁的眼睛還微微睜著，金色的瞳孔失去了所有光彩，卻依舊保持著望向天空的姿態，仿佛還在尋找那個不會再回應他的“哥哥”。

“…… Constantine（康斯坦丁）。”諾頓低聲念出那個古老的名字，聲音里帶著一種奇異的沙啞，像是很久沒有說過話。

他小心翼翼地抱起弟弟的尸體，動作笨拙又珍視，仿佛懷里抱著的是世間最易碎的珍寶。康斯坦丁的身體很輕，失去了力量支撐后，顯得格外單薄，和記憶中那個總愛拽著他衣角的小家伙重疊在一起。

諾頓抱著弟弟，緩緩轉過身，赤金色的目光掃過廣場上的每一個人。

他的視線掠過舉著武器的學生，掠過眉頭緊鎖的昂熱，掠過臉色蒼白的路明非，掠過渾身緊繃的楚子航……沒有停留，沒有聚焦，卻帶著一種穿透靈魂的審視。那目光里沒有憤怒的火焰，只有一片沉寂的荒蕪，仿佛在看一群殺死了他全世界的……螻蟻。

空氣仿佛凝固了，連風都停了。廣場上的武器依舊瞄準著他，卻沒有人敢扣下扳機。在這位抱著弟弟尸體的龍王面前，所有的槍炮都顯得那么蒼白無力。

“你們……”諾頓終于開口，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遍了整個廣場，帶著金屬冷卻般的寒意，“都要死。”

話音落下的瞬間，他周身的火焰再次亮起，這一次不再是向外噴涌的洪流，而是緊緊包裹住他和康斯坦丁的尸體，形成一個巨大的火球。火球緩緩升起，赤金色的光芒中，隱約能看到諾頓低頭凝視弟弟的側臉，那是一種混雜著無盡悲傷和極致殺意的表情。

“他要走了！”昂熱厲聲喝道，“阻止他！”

槍聲再次響起，弗麗嘉子彈如同黑色的雨點射向火球，卻被外層的火焰瞬間蒸發。火球帶著康斯坦丁的尸體，朝著遠方的夜空飛去，速度越來越快，最終化作一顆流星，消失在天際線的盡頭。

只留下廣場上一片狼藉，和空氣中久久不散的、帶著血腥味的焦糊氣息。

路明非望著那顆流星消失的方向，手里還殘留著狙擊槍的冰冷觸感。他想起老唐曾經咋咋呼呼地說“等我挖到金礦就請你吃頂級披薩”，想起剛才諾頓抱著康斯坦丁時，那雙赤金色瞳孔里一閃而過的、屬于“老唐”的痛苦。

原來所謂的龍王，也會為了弟弟流淚。

原來所謂的人類，也能親手殺死呼喚著“哥哥”的孩子。

他突然覺得胃里一陣翻江倒海，彎下腰劇烈地咳嗽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