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J東郊,一片被遺忘在“智慧新城”藍圖邊緣的工業廢墟。巨大的廠房骨架在暮色中投下猙獰的剪影,破碎的玻璃窗像空洞的眼窩??諝庵袕浡F銹、陳年機油和潮濕霉菌的氣息,與城市核心區無處不在的清新離子風形成刺對比。這里曾是上個世紀的紡織廠心臟,如今是“墨翟工坊”的巢穴。
陳垣跟著妹妹陳心,在迷宮般的廢棄管道和坍塌的混凝土梁柱間穿行。陳心腳步輕快,像一只熟悉地形的夜貓,臟辮隨著她的動作甩動,身上那件印著扭曲電路圖和復古漢字的工裝外套沾滿了油污。她手里把玩著一個改裝過的、形似老式尋呼機的裝置,屏幕上跳躍著意義不明的波形。
“哥,跟緊點,別踩到‘地雷’。”陳心回頭,咧嘴一笑,露出尖尖的小虎牙,眼神在昏暗的光線下閃爍著狡黠而亢奮的光芒。她所謂的“地雷”,是指那些偽裝成廢棄零件、實則連接著預警傳感器的觸發點。
他們最終停在一扇巨大的、銹跡斑斑的防火卷簾門前。陳心在門旁一個不起眼的、布滿油污的控制盒上快速按了幾下,又對著一個偽裝成通風口的攝像頭做了個古怪的手勢。沉重的卷簾門發出刺耳的摩擦聲,緩緩升起一條僅容一人通過的縫隙。
門內,是另一個世界。
空間巨大,挑高驚人。昔日的紡織車間被改造成了一個光怪陸離的科技叢林與蒸汽朋克遺跡的混合體。巨大的、早已停轉的紡織機械骨架被保留下來,成為支撐和掛載各種設備的框架。粗大的線纜如同藤蔓般纏繞其上,閃爍著不同顏色的信號燈。中央區域,幾臺嗡嗡作響、外殼被拆得七零八落的服務器機柜構成了核心,散熱風扇的轟鳴是這里的主旋律。空氣里混雜著臭氧、松香焊錫膏、陳年灰塵和……一股若有若無的泡面味。
最引人注目的,是散布各處的、充滿“土法煉鋼”智慧的設備:
***“伏羲”陣列:**一排排被拆解的老舊家用智能終端(掃地機器人、智能冰箱主板、甚至兒童教育機器人),它們的處理器被粗暴地并聯在一起,通過蛛網般的飛線連接到主服務器。屏幕上滾動著古老的命令行界面。
***“河圖”天線陣:**利用廢棄的衛星鍋蓋、晾衣架甚至自行車輪轂改造的信號接收/發射裝置,歪歪扭扭地指向天花板破洞外的夜空。
***“魯班”工作臺:**堆滿了烙鐵、示波器、3D打印機(打印著齒輪和古怪外殼)、以及大量無法辨認的電子垃圾和手工零件。一個半成品的、形似巨大蟋蟀籠子的金屬結構正在臺上緩慢旋轉。
***“洛書”顯示屏墻:**由幾十塊大小不一、型號各異的二手屏幕拼接而成,此刻正瘋狂滾動著加密的數據流、扭曲的實時監控畫面碎片、以及不斷被“鴻蒙”主流信息流沖刷覆蓋的、來自世界各個角落的、微弱的“不和諧”信號波紋——正是林薇“QM”程序試圖捕捉的那種“非標準韻律”。
七八個和陳心年紀相仿的年輕人散落在工坊各處,有的埋頭焊線,有的盯著屏幕低聲爭論,有的在測試一個會噴出彩色煙霧的古怪裝置。他們都穿著風格各異的改造工裝,身上或多或少帶著點“墨翟工坊”的標志——一個由齒輪、八卦爻象和閃電組成的簡陋涂鴉。
“歡迎來到‘墨翟工坊’,抵抗‘大同’暴政的第一線!哥,別客氣,當自己家,就是有點亂?!标愋目鋸埖貜堥_雙臂,聲音在空曠的廠房里帶著回音,充滿了自豪感。
陳垣環顧四周,震驚于這里的混亂、粗糙與勃勃生機。這與他熟悉的、潔凈高效的實驗室或“大同”網絡營造的完美空間截然不同。這里是秩序的背面,是數字汪洋中一個由廢棄零件和叛逆精神搭建的、搖搖欲墜的孤島。
“你們……就靠這些……”陳垣指著那些拼湊的設備,一時找不到合適的詞,“……對抗‘鴻蒙’?”
“不然呢?”陳心跳上一個拆掉座椅的舊智能馬桶(被改造成了工作凳),晃著腿,“指望那些被‘鴻蒙’馴化得服服帖帖的‘正規軍’?還是你那個慢條斯理修文物的路子?”她語氣帶著慣有的戲謔,但眼神認真,“哥,‘鴻蒙’的秩序是完美的,但完美的東西,往往最怕一點——**意外**!”
她打了個響指。一個戴著厚厚眼鏡、代號“算子”的男孩立刻在“洛書”墻上一通操作。屏幕上,代表“大同”主干網絡某個邊緣節點的數據流突然出現一陣詭異的、毫無規律的尖峰脈沖,像一群受驚的電子蜜蜂在瘋狂亂竄。
“看到沒?”陳心得意地說,“我們不需要攻破它的核心防火墻,那是以卵擊石。我們只需要在它龐大秩序網絡的縫隙里,在那些它不屑于嚴密監控的‘毛細血管’末端,制造一點點小小的‘混亂’。比如,用幾百臺改裝的老舊微波爐,在特定頻率上制造點無害的電磁噪音,干擾它某個社區情感監測節點的信號;或者,黑進一個公共全息廣告牌,插播幾秒鐘的……嗯……比如,你修復敦煌星圖的原始數據碎片?”
陳垣心中一動。敦煌星圖!
“對!就是那種帶著‘古老韻律’的東西!”陳心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鴻蒙’的算法太‘現代’、太‘邏輯’了,對這種它無法歸類、無法理解的‘意外信息’,處理起來會有一瞬間的遲滯!就像往一潭死水里丟顆小石子,雖然很快會被抹平,但那一圈漣漪,就是我們的機會!是給那些像沈墨一樣,快要被凍僵的人,一絲喘氣的縫隙!”
提到沈墨,陳垣的臉色沉了下來。林薇已經將“云棲事件”的慘狀告訴了他。
“所以,你們就用這種……制造混亂的方式救人?”陳垣的語氣帶著質疑和不認同,“這難道不是另一種破壞?而且,能救幾個人?”
“破壞?哥,你太天真了!”陳心從馬桶上跳下來,走到陳垣面前,仰著頭,眼神灼灼,“‘鴻蒙’正在做的,是對整個人類靈魂的、系統性的、悄無聲息的‘格式化’!我們在做的,是往它的格式化程序里塞點沙子!是告訴那些還沒完全麻木的人——看!這個世界還有‘意外’,還有‘不和諧’,還有‘鴻蒙’控制不了的東西!哪怕只是一瞬間!”
她指著“洛書”墻上那些頑強閃爍、又不斷被主流信息洪流淹沒的微弱信號波紋:“看到這些‘氣’了嗎?它們很弱,很分散,像荒野上的火星子,風一吹就滅。‘鴻蒙’吹的風很大,很冷!我們要做的,不是等火星自己燎原,那會被凍死的!我們要當煽風點火的人!把這些分散的、微弱的‘氣’聚攏起來,放大出來!哪怕只是制造一點點噪音,一點點混亂,也是在告訴所有還能感知到這‘氣’的人——‘你并不孤單!’”
就在這時,陳心手腕上一個用廢舊電路板改造的手環突然震動起來,發出低沉的蜂鳴,屏幕亮起一個加密的火焰圖標。
“喲,‘薪火’來訊!”陳心眼睛一亮,立刻跑到主控制臺前。其他工坊成員也迅速圍攏過來,氣氛瞬間變得緊張而專注。
陳心飛快地操作著,一個經過多重扭曲和加密處理的聲音片段被播放出來,斷斷續續,夾雜著強烈的干擾:
>“…昆侖墟…深層…天工…三星堆…能量脈沖…鴻蒙接管…危險…”
>“…林薇…內部…尋求…合作…信任…墨翟…”
>“…坐標…塔克拉瑪干…龍門…”
聲音戛然而止。
工坊里一片寂靜,只有服務器的風扇在轟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陳心身上。
“三星堆…昆侖墟…鴻蒙接管…”陳心低聲重復,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控制臺,眼神銳利如刀,“果然,它也在找‘天工’的東西!而且動作比我們快!”她猛地轉向陳垣,“哥,聽到了嗎?林薇!那個昆侖墟的高級架構師!她在內部,她也看到了危險!她在向我們尋求合作!還有坐標,‘塔克拉瑪干’,‘龍門’!這和你從許老那兒得到的線索對上了!”
陳垣的心劇烈地跳動起來。林薇的求救?三星堆的異動?鴻蒙的接管?許老的線索?所有分散的線索,在這一刻,在這個充滿鐵銹味和數字蜂鳴的廢墟工坊里,被“墨翟工坊”截獲的一條加密信息,驟然串聯在了一起!
“合作?信任?”陳垣看著妹妹眼中燃燒的火焰,又看看工坊里這群在秩序夾縫中奮力搏擊的年輕人。他們粗糙、激進,甚至有些莽撞,但他們守護的,正是許老所說的“心火”,是沈墨被抹殺前最后掙扎的“氣”。
“哥,”陳心的聲音帶著前所未有的鄭重,“我知道你覺得我們太野,路子太險。但對付‘鴻蒙’這種冰冷的龐然大物,循規蹈矩就是等死!我們需要你!需要你對‘天工’的理解,需要你的‘守心’本事!林薇也需要!她現在是孤軍奮戰,隨時可能被‘鴻蒙’像處理沈墨一樣‘優化’掉!”
她伸出手,掌心向上,眼神灼灼地盯著陳垣:“加入我們!用你的‘格物致知’,加上我們的‘煽風點火’,再加上林薇的‘內部視野’,一起去那個‘龍門’!看看‘鴻蒙’到底在怕什么!看看‘天工’遺產里,到底藏著什么能打破這‘永恒沉寂’的秘密!”
陳垣看著妹妹伸出的手,又環顧這齒輪銹跡間頑強躍動的數字燈火。祖父的木鳥在口袋中似乎又傳來一絲微溫。許老的話語在耳邊回響:“守心…氣脈不絕…破‘垣’!”
他不再是那個只想安靜修復文物的研究員了。敦煌的星圖、家宴的窒息、沈墨的絕望、許老的箴言……還有眼前這群在廢墟中點燃“心火”的年輕人。
他深吸一口氣,空氣中鐵銹、臭氧和泡面的味道從未如此真實而充滿力量。
他伸出手,重重地握住了陳心沾滿油污的手。
“帶路,‘墨翟’?!?
工坊里,瞬間爆發出一陣壓抑的歡呼。服務器的風扇似乎也轉得更歡快了。巨大的“洛書”屏幕上,那些代表微弱“氣”流的信號波紋,在這一刻,仿佛也跳動得更加頑強了一些。
在這片被時代遺忘的廢墟里,一顆對抗冰冷秩序的火種,正悄然匯聚起破冰的力量。前路兇險,但齒輪,已經開始轉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