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日后,謝兕兒躺在搖椅上,迎著夕陽的余暉,聞著院中淡淡的草木香氣,很是愜意。
那日,阿爹將名單和賬冊謄抄好,其中罪行累累,罄竹難書。可真是諷刺,宋俐娘每日記事記錄了她的善心之舉,事實是將人拐進地獄,真真是畜生不如。這書冊夾層里的被拐名單和賬冊,密密麻麻的人名,令人不寒而栗。
宋俐娘人性早失,取財無道。
這幾日,她阿爹忙著聯絡各地可信的故交,秘密核查名單內容。若是確鑿無誤,這便是他們打破陳刺史壁障的敲門磚。
夕陽西下,照在身上的陽光不再暖融融,微風吹起還夾雜著一絲涼意,謝兕兒坐起身,打算換個地方繼續躺著。
松香剛拿著小披風出來,就見二娘已經起身,忙迎過來,蹲下將小披風給二娘系上。
“二娘,在藤椅上睡了許久,可要吃些點心果子?”
謝兕兒正好有些餓了,正要答應,感覺背后有人靠近,身體本能僵直,見松香面色正常,想來是認識的人。謝兕兒眼前一暗,一雙帶著薄繭的手捂住了她的眼睛。
“小兕兒,猜猜我是誰呀?”
阿真姐姐的聲音,阿昭姐姐的手,她們還是喜歡這樣逗她。
“是阿真姐姐——”
“錯了呦,你看,我是阿昭姐姐——”
“哼,阿昭姐姐耍賴——”
謝昭抱起兕兒,示意阿真跟上。
“松香,我帶兕兒去玩一會,稍后就送兕兒回來。我們就在府里玩,不出門,你不許跟來。”
松香見真娘子也跟著,真娘子最是細心,心下稍安。
謝昭抱著兕兒小跑著,還時不時轉頭看阿真跟上沒有。
“阿昭,你跑慢一點。”
“阿真姐姐,要不然趕不上了——”
謝昭到了客院門口,轉頭朝阿真噓了一聲,抱著謝兕兒躡手躡腳進去,三人藏在客房窗臺下。
謝兕兒聽到房里對話,立時明白阿娘救的那個婦人住在這里,不過她怎么還聽到了大伯母馮樂和二伯母裴芷秀的聲音?她們怎么也在這?
“阿昭,我們在這偷聽不好。”
“噓——,阿真姐姐,你就不好奇嗎?我們就聽一會,就一會。”
謝兕兒透過窗縫看到,看到那個婦人朝阿娘連連磕頭,大伯母一個巧勁,將婦人扶回床上。
“三弟妹,我和大嫂想著,鄭夫人的事,我們幫不上忙,聽說你救了一個女子,想著幫你分擔這事,讓你輕松些。畢竟這些年,孝敬尊長,料理家事都勞你費心。”
“二嫂,你這般說,真是折煞我了。”
“你們倆也莫要客氣來客氣去,有這工夫,事情都處理大半了。”
裴芷秀動作一僵,她還是不能適應大嫂這行事,實在是太直接了。
“那我就多謝二位嫂嫂幫忙了。”
楊琦引著馮樂兩人坐下,看向床上婦人,她臉色沒有前幾日那般青白,但眉間愁苦之色未減半分。
“聽聞你想見我,我姓楊,你可以稱呼我,楊娘子。現下我在這,你盡可暢言。安心躺著,不用起身。”
“多謝楊娘子今日援手之恩,我今日在府門前,看到謝字匾額,我才反應過來,我是被謝家家眷所救。我也聽說過陳郡謝氏的名聲,是積善之家,并且謝家在朝中也有大官。所以,我才想冒險求救。楊娘子,求您救救我,救救我同村的的張娘子。我們都是被拐來,賣給村里男子做媳婦的。”
“你且細細說說。”
“我叫孟香琴,揚州人士,家住永嘉郡,四年前外出看燈會,被人擄走,后來輾轉來到潁川郡,賣給孫虎為妻。不怕污了各位娘子的耳朵,我名義上是孫虎之妻,但其實我,我,我是孫家四兄弟共用的妻子,是他們孫家用來傳宗接代的工具。這三年來,我整整有過八次身孕,我——”
孟香琴努力不去想那些惡心痛苦的回憶,控制自己不能顫抖,能將事情順暢講出來,但是她還是不住害怕惡心。
馮樂見狀忙上前扶住孟香琴,為她按壓膻中穴、合谷穴、神門穴,為她平緩情緒。
“孟娘子,你已經很勇敢了,你沒有錯,錯的是傷害你的人。你保重身體,待你好了,我帶你去剮了他們,這樣的渣滓,不配活著。”
馮樂聽見這話,直直看著楊琦,沒想到這般匪氣的話是出自三弟妹口中。謝兕兒也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阿娘,阿娘待她,素來是妥帖溫柔。
“三弟妹,到時候算我一個,我年少時,在嶺南時可是處理過不少這樣的渣滓。”
“大嫂,三弟妹,你們莫要沖動,聽孟娘子說完,我們再從長計議。”
楊琦和馮樂的態度給了孟香琴莫大的勇氣,她心緒漸漸平緩下來。
“我知道我不能生下孩子,要不然我怕自己會認命。我一次次將孩子流掉,次數多了,我身體變得越發差了,即使有了孩子也很難保住。但是,我竟然松了一口氣。我被賣到孫家后,我沒有反抗,他們覺得我是認命了,逐漸放松對我的看管。”
孟香琴從腰側里衣拽出一個指甲蓋大小的銀粒。
“這三年來,我靠著做繡活,攢了半貫錢。我偷偷去換成了一小角銀子,縫在衣服里,本打算兩天后,偷偷混上一個南下商船,逃離孫家。誰曾想今天腹痛難忍,我只得排隊義診,拿些止痛藥。也是我有福氣,遇上了楊娘子。楊娘子,求你也救救張娘子,她叫張巧果,她也是被拐后再被賣給劉大。”
楊琦看向孟香琴手中的銀角子,她是行商之人,她很清楚要想攢出這樣的銀角子,得做多少繡活。孟香琴落在泥沼中,還有這樣堅韌心志,很是合她眼緣。
“孟娘子,恕我直言,我今日救你,是見你有反抗的念頭,且付諸行動。你想離開孫家這個虎狼窩,你覺得我在救你。但是,張巧果是否覺得自己身處火坑,需要我援手呢?”
馮樂不解,方才三弟妹還很是憤慨,要剮了孫家那群渣滓嗎?怎么說到那張巧果,反而這般冷漠?裴芷秀拉住大嫂,朝她搖搖頭,看三弟妹的樣子,應當是心中有數。
“楊娘子,巧果也是想逃走的,她是雍州人士,被賣給劉大兩年了,一直沒懷孕。若是今年還未有孕,他就要把巧果賣到暗門子里,再去買一個能生的。我多次流產,若非巧果時時照顧,我早就病死了。求娘子救救巧果。”
孟香琴說著就要起身,想求楊琦救人,被楊琦按住。
“我這些年行商,看過太多女子身處泥沼火坑,但她們甘之如飴。對她們援手之人,她們視作仇敵。后來我想明白了,尊重她人選擇,不要枉做好人。你可還記得是誰做中人,將你賣給孫家?”
“是城北牙行的麻賴子,他賣出的人,大多來路不正。”
“你安心在這修養,我會讓人去救張巧果。至于孫虎劉大之流,我會讓人收集他們買賣良民的罪證。等你好了,我陪你們去剮他們幾刀,然后送官法辦。之后,你養好身體,可來我的商行幫我。”
此刻,在孟香琴眼中,楊琦好像渾身鍍了一層金光,為她照亮了前行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