沅錦一中

寒冬二月，暮色裹著刺骨的風(fēng)，直往衣領(lǐng)里鉆。

教室外的梧桐早掉光葉子，枝椏像瘦骨嶙峋的手，抓著鉛灰色的天。

舒漫卿單手撐著頭，右手熟練的轉(zhuǎn)動著筆。

“啪嗒”筆不小心掉在地上，舒漫卿彎腰去撿起筆，抬頭看見窗外的情形，忍不住縮了縮脖子。

“叮嚀…”下課鈴聲響起。教室里一陣躁動，舒漫卿收拾好書包準(zhǔn)備回家。

整理課本時，順手去拿新拆的草稿本，鋒利的紙邊冷不丁劃過手指，她“嘶”了聲，血珠漸漸冒了出來。

江玥涵見狀，“害，注意點啊，你這手可是要彈鋼琴的，記得貼創(chuàng)可貼啊。”

舒漫卿回頭沖江玥涵比了個Ok的手勢。

“走了，明天見。”

回家路上，路燈把影子抻得老長，街邊店鋪的暖黃燈光，在風(fēng)里晃啊晃。

風(fēng)卷著雪沫子，鉆進衣領(lǐng)又溜走，把舒漫卿白日里堆在心底的疲倦、課堂上的煩悶，一點點刮散。

走進便利店，舒漫卿找到創(chuàng)可貼后，隨手從貨架上拿了盒檸檬味的汽水糖。這是她最喜歡的口味。

便利店老板言志強見來者是舒漫卿，“呦，是漫卿啊，有段時間沒見著你了。”

“是的，言叔，快期末了，學(xué)習(xí)任務(wù)是有點重。”

“我很看好你的呢。我跟我家那臭小子說了多少次向你多學(xué)學(xué)，他就不聽，都要期末了，還天天打游戲。”言志強扶著額頭嘆氣。

舒漫卿默默聽著言志強講話，心里想著其實這位發(fā)小也沒這么差勁，“言叔，其實言沐塵學(xué)習(xí)的時候挺認(rèn)真的，不過，你不用太擔(dān)心，寒假里我可以幫你監(jiān)督他。”

“那真的太感謝漫卿了，時候也不早了，天還這么冷，快回家吧，這些東西就當(dāng)叔叔請你了。”言志強將東西塞進舒漫卿手里。

“emm……那就當(dāng)做是監(jiān)督言沐塵的謝禮啦！”舒漫卿見狀不好推辭，就收下了這份謝禮。

沅錦巷

呼出的白氣混著路燈的光，舒漫卿踩著咯吱響的雪，聽風(fēng)掠過耳際，像把生活的嘈雜都卷跑，腳步也跟著輕快，往家的方向，追著風(fēng)里的清清爽爽。

此時，沅錦巷的一間出租屋內(nèi)

“哥哥，這個是什么呀。”段慕延指著書柜上的那個音樂盒，“我想看看！”

段宥珩丟下一句“不行！”，轉(zhuǎn)身繼續(xù)翻看著手里的書。

在好奇心的驅(qū)使下，個子矮小的段慕延踩在凳子上，想伸手去拿那個音樂盒。

“砰！”

一聲悶響，段宥珩猛地回頭，瞳孔驟縮，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緊緊攥住。

那個承載著他溫暖記憶的音樂盒，正狼狽地躺在冰冷的地板上。

“對…對不起，哥哥…”段慕延怯生生的聲音從一旁傳來。

段宥珩只覺喉嚨發(fā)緊，像是塞了一團棉花。他急忙蹲下小心翼翼地檢查音樂盒的損傷，手指顫抖著撫過音樂盒表面，側(cè)面有一道猙獰的裂痕。

盒蓋上，是紀(jì)清凌生前親手貼上去的、早已褪色卻依然清晰的月亮貼紙，此刻仿佛也在無聲地控訴著這場毀滅。

“我只是想看看…”段慕延小聲解釋著，向前邁了一小步。

段宥珩置若罔聞。他用拇指輕輕撥動音樂盒底部的發(fā)條，一下、兩下…然后松手。沒有聲音。

他又試了一下，更加用力地擰緊發(fā)條，指節(jié)因過度用力而泛白，手背上青筋凸起。“咔噠”又是一聲干澀、短促的聲響，然后歸于沉寂。

此時一股滾燙的憤怒從心中升起，迅速蔓延全身。

段宥珩抬起頭，眼神冰冷地看向段慕延。段慕延被他從未見過的表情嚇得后退一步。

“我說過多少次，不許碰我的東西！”

段慕延的眼淚順著圓潤的臉頰滑落，“我…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想聽音樂…”

“這不是玩具！”段宥珩突然提高音量，猛地站起身，手中緊握著音樂盒。

段慕延被突如其來的怒吼嚇得一個踉蹌，腳下一滑，“噗通”一聲重重跌坐在地上。

小孩子哪里見過這樣的場面，他放聲大哭起來，哭聲尖銳刺耳。

段宥珩看著地上哭泣的段慕延，無奈嘆了口氣，剛想伸手去扶。

“啪”

清脆而狠戾的耳光聲，像是驚雷般炸響在狹小的空間里。

時間仿佛被按下暫停鍵，段宥珩的臉猛地偏向一邊，空氣在此刻都好像安靜了。

趙嫣然尖銳的指甲在他臉上留下一道深深的血痕，那一刻，世界在他耳邊嗡鳴，只剩下臉上尖銳的痛感和心臟被撕裂般的鈍痛。

趙嫣然氣憤地將桌上的花瓶扔在地上。

隨后朝段宥珩吼道“你弟弟才多大，你……”聲音因憤怒而顫抖。

“砰”玻璃破碎的聲音打破巷子的寧靜。

正低頭踩著雪的舒漫卿猛地抬頭，聲音是從前面那棟灰白小樓里傳來的。

緊接著是一陣女人的謾罵。

“就為了這么個破東西？你跟你弟弟計較什么啊！他還是個孩子。”

“不管怎么樣，你不該這樣對你弟弟，看把他嚇的，道歉，現(xiàn)在就道歉！”

“破東西？我道歉？”男孩苦笑一聲，聲音嘶啞而破碎，“這不是能用錢買來的東西，他毀了我最珍貴的東西，憑什么？”

最后三個字，帶著他無盡的悲憤和質(zhì)問，刺破冰冷的空氣。

“破東西？”“道歉？”女人尖利刻薄的斥罵和男孩壓抑著巨大痛苦的反駁聲斷斷續(xù)續(xù)鉆進舒漫卿的耳朵。

舒漫卿不由自主放慢腳步，是什么樣的委屈，讓那個聲音聽起來如此絕望和憤怒？她想起了自己練琴出錯時媽媽嚴(yán)厲的訓(xùn)斥，那種滋味并不好受。

鬼使神差地，帶著一絲擔(dān)憂和說不清的好奇，她走到了那棟傳出激烈爭吵聲的灰白小樓前，房門半掩著，透過縫隙能看到里面的情形。

一個穿著黑色外套、身形高挑的男生背對著門，肩膀繃得緊緊的。滿地狼藉的玻璃碎片。

一個燙著卷發(fā)的女人正厲聲呵斥，旁邊站著個約莫五六歲的男孩，臉上掛著淚痕。

“段宥珩”女人厲聲呵斥道，“注意你的態(tài)度，我是你母親！”

“你從來不是我母親，”段宥珩抬起頭，那雙總是帶著疏離感的眼睛此刻赤紅一片。

“他也不是我弟弟。”一字一句，斬釘截鐵。

他看著趙嫣然那張因憤怒而扭曲的臉，看著躲在女人身后抽噎的段慕延。

十年來的孤獨、思念、不被理解，在這一刻全部涌上心頭。

隨后，段宥珩攥著音樂盒，背上書包，摔門而出，將趙嫣然的叫喊和段慕延的哭聲全拋在身后。

就在他抬頭的瞬間，目光猝不及防地與門外駐足窺視的女孩撞了個正著，舒漫卿被這突如其來的對視弄得不知所措。

舒漫卿的心猛地一沉，那張清冷俊俏的臉上，一道新鮮的血痕在昏暗的光線下格外刺目。

更讓她心驚肉跳的是他那雙眼睛，尚未褪去的憤怒，以及更深處的，幾乎要將人吞噬、濃得化不開的悲傷。

段宥珩顯然沒料到會有人看見這一幕，尤其還是這樣一個陌生的女孩。

他臉上的憤怒和悲傷瞬間凝固，轉(zhuǎn)化為一種被窺見最不堪秘密的愕然與狼狽。

下一秒，他大步向前，與呆立在原地的舒漫卿擦肩而過時帶起一陣風(fēng)。

他離去的背影，帶著決絕卻滿是孤獨和寂寞，沉重地壓在風(fēng)雪之中。

舒漫卿手里緊緊攥著剛買的創(chuàng)可貼，掌心微微出汗，臉頰莫名發(fā)燙，心里實在有點過意不去，偷聽別人家事，還正好撞上這么強烈的沖突。

雖然對于他來說，自己只是個素不相識的陌生人。

但不知道哪來的勇氣，或許是那份無法忽視的共情。

舒漫卿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氣，朝著男孩離開的方向追了上去。

“等一下”

清亮的聲音劃破風(fēng)雪，段宥珩停住了腳步，卻沒有回頭。

舒漫卿小跑到他側(cè)后方，鼓起勇氣開口，“對不起，我不是故意要偷聽的。”

她看著他那道在昏暗光線下依然刺目的血痕，聲音不自覺地放軟，“那個，你別難過，我媽以前也老罵我。”

說著，舒漫卿伸出手，將創(chuàng)可貼遞到他面前。

寒風(fēng)呼嘯著卷起段宥珩額前凌亂的碎發(fā)，露出他緊蹙的眉頭和那雙盛滿憤怒與悲傷的眼睛。

眼里的憤怒似乎褪去了一些，但深沉的悲傷和濃重的戒備依然清晰可見。

舒漫卿被他看的有些心慌，又補充道：“我看你臉上受傷了，這個給你。”

不等他反應(yīng)，又從包里拿出那盒檸檬汽水糖，塞進他手里。

“吃完糖就不疼了！”

不等段宥珩做出任何回應(yīng)，便迅速轉(zhuǎn)身，幾乎是跑著離開了這條充滿壓抑氣息的小巷，身影很快消失在風(fēng)雪迷蒙的巷口。

寒風(fēng)卷著更密集的細碎雪粒，無情地?fù)浯蛟诙五剁竦哪樕稀?

臉上那道新鮮的傷口被冷風(fēng)一激，傳來鉆心般的刺痛。

他像是被燙到一樣，手指蜷縮了一下，終于緩緩地低下頭。

攤開掌心，靜靜躺著兩樣與周遭氛圍格格不入的東西。

透明的糖紙包裹著澄澈的檸檬黃，在路燈下折射出誘人的光。

他剝開一顆，糖紙發(fā)出細碎的聲響，透明的、圓潤的糖果被放入口里。

一股極致的酸味在舌尖猛烈的彌漫開來，酸得口腔里分泌出大量唾液。

就在強烈的酸味將要占據(jù)整個口腔時，一股濃郁的甜意緊隨而至，迅速中和了那份酸澀。

“吃完糖就不疼了。”女孩清脆的、帶著點急促的聲音，仿佛還在風(fēng)雪中飄蕩，清甜的滋味順著喉嚨滑下，稍稍驅(qū)散了一點盤踞在心底的寒意。

他再次抬起頭，巷子里早已空無一人，只有風(fēng)雪在路燈昏黃的光柱里不知疲倦地打著旋兒，發(fā)出嗚咽般的聲響。

她是轉(zhuǎn)瞬即逝、誤入他黑夜的一道光，微小、短暫，卻真實地存在過。

而他，依舊身處這片無邊無際的冰冷雪夜。

這份突如其來的溫暖，微小得如同風(fēng)中的殘燭，微弱得隨時都可能熄滅。

但這卻是這寒冷雪夜里唯一真實觸碰到他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