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藥篩記》
- 當歸紀年
- 沐夏nc
- 1884字
- 2025-07-19 19:24:59
小滿的陽光帶著點黏人的熱,藥鋪的木窗敞著,風裹著后院的薄荷香鉆進來,吹得柜臺上的銅秤輕輕晃。林硯之正用祖父留下的竹藥篩曬當歸片,篩眼細密,是當年阿芷親手編的,邊緣用紅繩纏了圈,磨得發亮。
“他總愛把當歸切成薄片,說‘薄得能透光,才算懂它的心思’?!卑④频穆曇魪暮Y子后面飄出來,帶著點笑意。林硯之低頭,看見篩子里的當歸片正在慢慢轉動,像是被無形的手撥著,片與片之間留出均勻的縫,正好能曬透陽光——是阿芷在教她“曬藥要留三分空”。
前堂的銅鈴響了,進來個挎竹籃的老太太,是幾十年的老主顧,來抓治風濕的藥酒?!斑€是按當年沈姑娘的方子?”林硯之拿起藥戥子,阿芷的聲音突然在耳邊輕說:“酒要浸足百日,當歸得用三年生的,根須上帶點紅泥的那種。”
老太太看著她稱藥,突然指著藥篩笑了:“這篩子跟當年的一模一樣!沈姑娘總用它曬當歸,說‘篩掉碎渣,留下真東西’?!?
林硯之剛把藥包好,就見中山裝老人的孫子跑進來,舉著個木盒:“林姐姐,爺爺讓我把這個給你!是太爺爺在臺灣編的藥篩,說要跟沈奶奶的配成一對。”
木盒打開時,林硯之愣了愣——那竹篩的大小、篩眼,竟和阿芷編的分毫不差,只是邊緣纏的是藍繩,正中央刻著個小小的“遠”字,筆畫深,像是用了十足的勁。
“他刻這字時,手準抖得厲害。”阿芷的聲音軟下來,帶著點潮意。林硯之把兩個藥篩并排放到陽光下,紅繩與藍繩在光里交疊,像兩根終于碰到一起的線。
傍晚收篩子時,她發現臺灣藥篩的篩眼里卡著片干當歸花,是祖父當年夾的,花瓣上還留著個淺淺的指印,和阿芷留在銅錢上的那個,正好能對上。
抄本這時從柜角滑過來,自己翻開,空白頁上慢慢顯出林硯之的字跡,是她剛寫的:“藥篩漏得下碎光,漏不下深情?!?
風從窗口退出去,帶著兩縷藥香,一縷往南,一縷往北,在半空纏成個結。林硯之笑著把篩子掛回墻上,聽見后院的當歸苗又長高了些,葉片碰著葉片,沙沙的,像有人在說:
“你看,我們的篩子,能裝下整個春秋呢。”
夏至的午后,蟬鳴把藥鋪的暑氣泡得發漲。林硯之正在擦洗祖父的藥碾,青石碾盤被磨得溜光,邊緣刻著圈淺紋,是阿芷當年用銅錢劃的,說“碾藥時跟著紋路轉,藥粉才勻”。
她剛往碾盤里倒了把新收的薄荷,就聽見“咕?!币宦曒p響,碾輪自己轉了半圈,把薄荷壓得細碎,綠瑩瑩的藥粉順著紋路淌下來,像條小小的河。
“他總愛碾藥時哼跑調的《當歸謠》。”阿芷的聲音混著蟬鳴,帶著點清涼,“我就用銅錢劃紋路,說‘跟著我畫的道走,就不會跑調了’。”
林硯之蹲下來看那些紋路,突然發現轉角處刻著個極小的“遠”字,被薄荷粉蓋著,像藏了幾十年的秘密。她想起祖父筆記里寫的“阿芷的銅錢劃得深,像要刻進石頭里”,指尖拂過字痕,竟沾起點暗紅——是當歸汁,和阿芷寫藥方用的那種一模一樣。
前堂的銅鈴響了,進來個穿藍布衫的老婆婆,手里捧著個竹籃,掀開蓋布時,里面是個繡繃,繃著塊未完成的繡品:半朵玫瑰,針腳和阿芷那件藍布衫上的如出一轍,線尾還系著段紅繩,打了個歪歪扭扭的結。
“這是我娘留下的?!崩掀牌诺氖种冈诶C品上摩挲,“她說當年跟沈姑娘學繡花,沈姑娘總在玫瑰旁邊繡當歸,說‘花要艷,根要深,才算活得扎實’。”
林硯之接過繡繃,看見背面用鉛筆寫著行字:“民國三十五年,修遠說繡完這朵玫瑰,就娶我?!弊舟E被淚水洇過,暈成片淺藍,像阿芷當年穿的衫子顏色。
抄本這時從柜臺上滑下來,正好落在繡繃旁,自己翻到“婚期”那頁——原來這頁不是講醫理,是阿芷記的待辦清單:“要在藥鋪掛紅綢,要給當歸畦系紅繩,要讓修遠穿我繡的布鞋,鞋底納‘緣’字。”
“后來紅綢沒掛成,布鞋倒納完了,藏在樟木箱最底下。”阿芷的聲音輕得像薄荷香,“他走那天,我把布鞋塞進他的包袱,說‘鞋在,路就不會錯’?!?
林硯之往繡繃上添了根紅線,聽見后院傳來“咔嚓”聲。去年埋在土里的臺灣當歸根,竟頂破了青石磚,根須順著阿芷劃的藥碾紋路蔓延,纏上了大陸當歸的根,像兩只交握的手。
傍晚曬藥時,林硯之把繡繃掛在晾藥架旁,和那對紅繩藍繩的藥篩并排。夕陽穿過藥篩的網眼,在繡品上投下細碎的光斑,正好落在那半朵玫瑰上,像給花瓣鍍了層金。
她突然發現,抄本的空白頁上多了行新字,是祖父和阿芷的筆跡疊著寫的:“原來沒繡完的花,會開在時光里。”
風穿過藥鋪,吹得晾藥架上的當歸葉沙沙響,像有人在哼那首跑調的《當歸謠》。林硯之往藥碾里添了把當歸,碾輪轉起來,帶著薄荷的涼、當歸的甜,還有點沒說出口的暖,順著刻痕淌進藥粉里,像那段被歲月碾得細膩的緣,終于成了能入心的藥。
窗外的蟬鳴漸漸歇了,月亮爬上藥鋪的黑瓦,把藥碾的影子拉得很長,旁邊還依偎著兩個淺影,一個在推碾,一個在添藥,指尖碰著的地方,落了片剛開的當歸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