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黑鳥蹲在窗臺上一動不動,像死神等待著亡靈。
碩大的汗珠沿著鬢角滑到下巴,一滴滴落在竹席上,發出和書桌上鬧鐘一樣的“噠噠”聲。布滿油污的小臺扇無力地吹著熱風,一條掛在房間鋼絲繩上的毛巾隨風擺動。中午休息的時候我回到租住的小屋,無力地坐在床上,后背緊貼著抹了一層白灰的墻壁。即使閉上眼睛,還是能感覺到整個世界都在天旋地轉,心跳猛烈地跳動著,一刻也不停歇。
我脫掉上衣后低頭凝視著胸腔,一層薄如蟬翼的白皮裹著一根根凸起的肋骨,整個胸部像一個紙糊的牢籠,里面關著一個可能隨時都會掙脫枷鎖的猛獸——心臟。它不停撞擊著肋骨,還隱隱傳來陣陣刺痛,大腦也在血液強有力地沖擊下顯得疲憊不堪。
我怎么了?到底生了什么病?是不是已經病入膏肓,沒幾天活路了?那些看病的醫生簡直是尸位素餐,就算是得了絕癥也要有個名字啊,我這難道是什么疑難雜癥么?左右手輪換著扎針打點滴,血管上的黑色針孔痕跡從來沒有消退過。藥也吃了一盒又一盒,換了一種又一種,卻始終沒有半點效力。我究竟得了什么病?為什么老天爺要這樣折磨我?我猛地從床上跳了下來,憤怒地拍打著床板,然后又向著墻面奮力踹去,然而除了床板發出陣陣聲響外,四周依然寂靜如深夜。
我如同心臟一般也被困在牢籠里,看得見的牢籠,看不見的牢籠,打不破,掙不脫,逃不出。死又何妨呢?即使死我也問心無愧,我沒有浪費時間,我沒有愧對于誰,我盡了自己最大努力。
從中考結束后的假期,我就開始自學高中課程,課本是從一個被寄予厚望的親戚家孩子那里借來的。然而高中開學前的摸底分班考試讓我受到了極大的挫敗,那張智商測試卷除了選擇題我做完了,填空題和解答題均是空著的,我開始懷疑自己的“聰明”。
開學當天,貼在學校門口的紅色成績排名及分班名單前圍了一圈又一圈的人群,各個翹首張目在密密麻麻的名單上尋找自己的名字。第一張名單上排在第一位的中考成績700多分,最后一位690多分,就這樣我在人群中從前面艱難地緩慢往后擠動,最終在倒數第三張名單上略微靠前的位置上看到了我的名字,中考成績556分。這一年的錄取分數線是550分,后面的兩張表上是未達線交了擇校費的名單。
聽說在這個高中要考上大學,成績要排在前10%才有希望。看到排名后,還未從那場入學考試中緩過神來的我,再次墜入谷底。
黑板上滿滿當當且不重復的課表以及厚重的課本都向我昭示著高中生活的來臨。
“一年365天,寒暑假扣除約40天,周末扣除約52天,各種節假日扣除約15天,你們每天吃飯睡覺等生活所需時間差不多8到10個小時,你們算一下一年當中學習的時間也就是130幾天。那么三年呢,三年1000多天,你們實際學習的時間差不多390多天,也就是一年的時間。同學們,這一年的時間將會決定你們一生的命運,你們是將來感激自己辛苦奮斗這一年還是后悔沒有珍惜這一年完全看你們自己。你們大部分來自農村,父母在外務工,含辛茹苦、省吃儉用供你們上學,就是希望你們將來能有出息,再說直白點就是能光宗耀祖。即使你們不考慮父母,也要為自己著想,高考是你們鯉魚躍龍門的機會,甚至可以說是你們一生中唯一轉變自己命運的機會。希望你們能夠把握光陰,不要以為剛剛中考結束可以放松一下,更不要以為高中很輕松,可以這么告訴你們,初中是人間,大學是天堂,而高中才是地獄。是在地獄中沉淪還是在地獄中浴火重生,要看你們自己。最后我用《鋼鐵是怎么樣煉成的》里的一句話送給你們:‘人的一生應當這樣度過:當一個人回首往事時,不因虛度年華而悔恨,也不因碌碌無為而羞愧。這樣,在他臨死的時候能夠說,我把整個生命和全部精力都獻給了人生最寶貴的事業——為人類的解放而奮斗。’同學們:苦心人天不負,臥薪嘗膽,三千越甲可吞吳。預祝你們考上理想的大學!”開學典禮上,一個在國旗下站得筆直的老師康概陳詞。
我在租住的小屋里看著幾尺高的書本,回想著那老師的話語。幽暗的藍光從桌上嶄新的眼鏡片上發出,并隨著目光的轉移在不停地流動。“高四”的男鄰居和高二的女鄰居在外面不知在說些什么,窗外雖然是一片燦爛的陽光,可我卻覺得異常地寒冷,甚至有些發抖。
初中是人間,高中是地獄。我要比初中更加努力才能考上大學,要比初中起得更早,睡得更晚。不然我會像那“高四”的鄰居一樣,看著同學都去上了大學,自己卻成為一個站崗的老兵。不,我絕對不能成為一個老兵。
真正上課的時候才是噩夢的開始。上一節課的內容還沒來得及消化、掌握,下一節課又來了,語數外、政史地、物理化學各個課程輪番轟炸,上課時稍稍分神,后面老師講的內容便不知所云。書本上的字都認識,老師講得也能聽明白,但到了做題的時候卻無從下手,十幾道題的課后作業能完整做出來的也就那么兩三題。最大的傷害莫過于自己思索半天毫無頭緒的題目,被同學迎刃而解,這種打擊是巨大的。
這種對知識的失控、對信心的失控、對未來的失控讓我陷入深深的不安,這種不安是一座無形的牢籠,無時無刻地如影隨形。雖然老師一再強調,目前聽不懂、搞不透是正常的,不然要老師干嘛,不要有挫敗感,跟著老師的節奏走就行了。但對于初中時一直是前三名的我來說,聽不懂的課、毫無思路的作業是一件難以接受的事實,況且班里還是有人能夠輕松掌握的。他們在課堂上積極發言,博得老師和同學的關注,有時還能引發陣陣笑聲,而我只能像一個旁觀者默默地看著這一切。
這樣下去是考不上大學的,我心里很清楚這一點。考高中是在初三才立下的目標,而現在考大學要從高一就開始行動。我開始回想初三是怎么努力的而且要比初三付出更多。
高中沒有宿舍也沒有食堂,只能在外面租房子住,一日三餐就在學校周圍的各種快餐店里解決。在離學校不遠處的菜市街小巷子里,有一棟散發古老氣息的三層L形樓房,我在這里的二樓租了一小間宿舍,約有10平方米大。母親怕我吃不好,買了電磁爐及鍋具,她說如果饞了可以買點大葷自己做著吃。除此之外,房間里還有一套桌椅、一張床、一盞別人留下的臺燈、一個新買的鬧鐘。桌椅在進門處緊貼著西墻放著,西墻上開了一扇雙開的窗戶,只比桌子略高一些,窗戶玻璃上覆蓋著一層發黃且有水印的報紙。透過窗戶可以看到半邊天空、整棟樓的樓梯入口、二樓三樓的走廊以及一樓寬敞光滑的院子。床則緊貼著東墻,與桌子平行。膝蓋高的灶臺由一塊塊紅磚搭成,緊貼著南墻放著,臺面上鋪了一塊方形暗紅色條紋的瓷磚,電磁爐就放在這灶臺上面。從這里到學校步行大概10分鐘,跑步的話來回10分鐘。
為了能讓自己在五點鐘起床,我把鬧鐘放在對面的桌子上,要關掉鬧鐘只能從床上起來。有幾次睡得太晚,竟沒有聽到鬧鐘聲,結果被那位“高四”的鄰居訓斥了幾番,說嚴重影響他休息。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背書,在半睡半醒地混混沌沌中背上50分鐘左右,然后到門口整層樓唯一的水池邊上去輕聲的洗漱。
走出一樓生銹的小鐵門時,整棟建筑仿佛仍然在沉睡,我心里有種莫名的得意。天空已由漆黑變成深藍,像一條質地柔軟的半透明絨布罩在巷子上方。行人寥寥的菜市街上,一家在街邊賣胡辣湯和煎餅的攤鋪上空已經飄起熱氣,空氣中散發著煎雞蛋和烤火腿腸的香味,這香味引領著饑腸轆轆的我走到攤鋪前。
一根竹竿插在煎餅爐子旁邊,上面系著一盞白熾燈。攤鋪后面的電子游戲機廳大門上反射著白熾燈細微的黃光。
“趙垚,你這天天比我們起得都早,可得注意身體啊。還是來個煎餅,里面加上油條、雞蛋?”莫約三十多歲的男老板一邊從自制的鐵皮手推餐車上往下搬桌椅,一邊朝我打趣地說道。
我除了早上在這里吃外,晚飯一般也在他們家解決。同時會帶一些同學一起光顧他們家生意。
“對,還是那樣。”我訕訕笑著說道。
“你要是考不上大學,這學校里就沒有人能考上了。”老板娘站在煎餅攤前說道。
她有點像我母親,說起話來顴骨上隆起的肉像一座小山,燈光和熱氣籠罩著她,以至于我從未看清過她的面容。
這句話讓我漲紅了臉,卻也給了我極大的安慰。游戲機廳前面沒多遠是一家名為卓越的網吧,卓越網吧斜對面是一家名為超越的網吧。學校門口的診所里亮著一盞昏黃的臺燈,藥架上藥品長長的影子層層疊疊交織在一起。醫生的老婆坐在診所門口的角落里,手里抱著一個鐵皮錢盒子。她面前的板凳上放著一個蓋著方形小棉被的白色塑料泡沫盒,里面裝著待售的包子。在等待學校開門的那幾分鐘里,天色漸漸變亮,原本閃閃發光的啟明星轉眼便不知消失在何處。
每次課間休息去廁所的時候是一天當中最悠閑的片刻,如果不急的話可以盡可能地放慢腳步。齊胸高的走廊護欄上趴著一排排如人墻般的同學,他們肩挨著肩,享受著短暫的陽光。與初中下課時你追我趕不同的是,這時大家基本都很安靜,像一只只從深海里浮出水面的烏龜,一動不動地呼吸著空氣。
教室外季節的變換速度令人驚奇,鳥語花香的清晨到中午已經變為炎炎夏日。傍晚時分,窗外小池塘旁邊映著粼粼波光的垂柳緩緩退去枯黃的樹葉。當天色暗下,黑暗中飄著朵朵雪花。
“吃什么面?”一個戴著眼鏡、胖乎乎的年輕人問道。他是這家面館老板的兒子,據說也是這所高中的學生,連年高考失利后干脆子承父業,在面館里幫忙。
“一碗素面。”早上已經吃過雞蛋了,營養應該夠了,我猶豫了一下答道。
中午放學后我又在教室里寫了一會作業才出來,這時面館僅有五六個人在屋子墻角的電視機下面坐著,電視機里放著NBA比賽。
“好球!漂亮!”面館老板的兒子站在門口下面條的大鍋前喊著,一只手里拿著一雙長長的筷子,另一只手里握著如鍋蓋般大小的鋼絲漏勺,漏勺里還有幾根冒著熱氣的面條。
但是剛剛放學、吃面人比較多的時候,面館老板的兒子不得不為利滅親,請那幫癡迷于球賽的學生離開以騰出更多座位。
“吃完面的別看了,趕緊讓一下座位,人比較多,大家都自覺點啊。”他站在門口喊道。
這時整個屋子里桌椅起響,四下震動,出去的人和手里端著面要進去就坐的人在狹隘的通道中相互擁擠著,被灑出來的面湯燙到的人不時發出慘叫。幾分鐘后,屋子里又變得寬敞起來。
高中時期的絕大部分中餐都是在這家面館里解決的,飯后直接回到班級繼續看書寫作業,但這時候大腦已經變得遲鈍渾濁起來,一道題目有時需要連續讀幾遍才能明白題目的意思。
下午放學后學校門口兩側的空地上變得熱鬧起來,賣各種小吃的攤鋪星羅棋布,一家挨著一家卻又互不侵擾。每一個攤主遠遠地就面帶笑容用渴望的眼神看著你,直到你的前行路線偏離他們的攤鋪。大部分的攤鋪是由三輪摩托車或人力三輪車改裝而成的,也有的是在電瓶車或自行車后座上直接放上一個泡沫保溫箱,車把手上掛著塑料袋。雜糧煎餅、水洛饃、炒米線炒面、胡辣湯煎包、飯團、烤紅薯、臭豆腐炸串等各種食物的氣味在空氣中漂浮著,即使不吃任何東西,在這里站上一會也有一種奇怪的飽腹感甚至是吃飽了的錯覺。我一般選擇吃水洛饃,有時也會和同學一起跑到早上買煎餅的攤鋪上喝胡辣湯。
晚自習結束后,我會在班里繼續看書直到教室熄燈。借著走廊及樓梯里疏散指示燈放出的綠光,我抱著未寫完的作業和第二天早上要背的書走出教學樓。室外冰冷的寒氣讓我從昏沉中擺脫出來,感到前所未有的舒暢。籃球場旁邊的乒乓球臺傳來陣陣聲響,隨風飄搖的楓樹葉泛著暗黃的燈光,整個校園仿佛是一座廢棄的工廠。
吃著在學校門口燒餅攤上買的燒餅夾辣條,穿過和早上一樣冷清的菜市街,一個個不大的方形光亮從高一點的房屋里投射到巷子崎嶇不平的小路上。
“喲,回來了!你這天天神龍見首不見尾的,是要考清華北大啊。”高四的鄰居推開我房間的門,手里端著一碗熱騰騰的面條倚靠在門框,一邊吃一邊說道。
他皮膚白凈,面色光澤,一米八左右的身高走起路來卻總是半彎著上身,不打游戲不上網,唯一的喜好是聽收音機。他租住的房子里鍋碗瓢盆一應俱全,天天自己買菜做飯,上學似乎成了他的工作,一份沒有收入的工作。
“開什么玩笑,清華北大我是夠不上的。”
他推門而入的時候,我透過窗戶正盯著走廊上晾曬的女性內衣發呆。這是同一層一個高四女生的衣服,這類衣服總是在晚上晾曬,早上收走。有時晚上風大吹得衣架吱吱作響,我不斷在腦海里幻想著那空蕩蕩的內衣隨風招展的情景。不知道是擔心被他發現我的關注點還是我自己因沒有考清華北大的勇氣而羞愧,我的臉突然漲熱起來。
“要不要來碗面條?”
“我吃了燒餅,不餓”
“給你說,現在不要那么使盡全力地學習,這才什么時候,還早呢。等你上高三了,看你還怎么學,難不成要不睡覺么?聽哥一句,別把身體搞垮了,身體可是革命的本錢。”
他仰面喝完面湯徑直走了出去,接著便隱約傳來收音機的聲響,沒過多久這聲響連同他房間里的燈光一起消失在空曠的黑夜中。
熱水瓶在劇烈震動,熱水在水瓶里不停咕嚕冒著泡。在熱得快發出一陣急促的嘶鳴后,我放下紙筆連忙將它從熱水瓶里提出來,滾燙的水汽迎面涌上來,如麥芒般刺得臉上又疼又癢。剛沖好的豆奶在杯子里不斷分層沉淀,雪花一樣的絮狀物坍塌般掉入杯底。我拿起放在桌沿上的筷子,在杯子里順時針攪動。絮狀物便像碎石一般隨著水渦轉動,但只要停止攪動便會即刻沉到杯底。
手中的筆在大拇指上轉動著,到底是水的問題還是豆奶粉的問題、喝還是不喝,這個問題一直困擾著我。我和往常一樣,再次用筷子將豆奶攪動,然后喝了一半,倒掉一半。
在迷迷糊糊中做完最后一篇完形填空專題練習,時間已經來到凌晨。洗衣服的小盆放在屋子中央,我站在小盆里輕柔地從上到下擦拭著身體,生怕將水撒到被褥或書上。水滴落在盆周圍,一滴一滴繪制成奇怪的圖案并漸漸將粗糙不平的水泥地浸成如湖面般光滑,湖水里映著我赤裸的身體。
當鬧鐘再次響起時,明天將會是這三年中嶄新的一天,也是這三年中的今天和昨天。
為了有更多的時間學習,高中開始后,我便將初中時期的兩周回家一次改為現在的一月回家一次,以減少來回奔波的次數。不回家的周末大部分時間被用來學習,但有時我也會偷懶、會犯錯。
周日晚自習的上課鈴聲已經打響,教室里還沒有完全安靜下來。伴隨著急促而沉重的腳步聲,同桌的身影從教室后門、窗戶、教室前門依次閃過。接著他面帶一絲羞愧和笑容的表情快速穿過講臺,然后氣喘吁吁地坐在座位上。
我們倆四目相對,默契地笑了起來。我從書桌里拿出給他帶的還溫熱的水烙饃,他如餓狼般吞咽著,不急不忙地從口袋里拿出那臺泛著燈光的MP4播放器。一個小時前我們還在網吧的角落里緊挨著坐著。
周六上午放學后,我就回到小屋里繼續學習,直到深夜。第二天依然像往常一樣起得很早,將一周所學的內容復習一遍。之后我再也按捺不住內心的躁動,帶著愧疚和激動的心情穿過熱鬧非凡的菜市街,直徑向網吧走去。去網吧成了我唯一的放松或宣泄的方式。
當我正在看電影看得入神的時候,同桌從旁邊電腦位上突然拍了我一下。
“你說什么?”我像一個被當場抓住的小偷,在慌亂中將好不容易找到的頁面關掉,然后拿掉耳機問道。
“我說這部我早就看過了,就是那個演員,她屁股上還有一個小黑痣。一點都不好看。你等一下,等我開機后給你找個網站看,全是最新的。”他湊了過來說道,一邊將電腦開機。
不一會在QQ里同桌發過來一個連接,我點進去后便再難以自拔,唯一可惜的是網速太慢,需要看一會緩沖一會。
“你這電影還要下多久?”我看了看電腦右下角的時間,距離晚自習上課還有半個小時,電腦上會員管理軟件顯示我從上午到現在已經連續上了7個小時的網。
“估計還有十幾分鐘吧。”
“在不走等下就要上課了。”
“要不你先走,要是上課后我還沒到,班主任問起來就說我去看病了,拿好藥就到。對了對了,給你哥我買個水烙饃。”
我從裹著灰色帆布的椅子上站起來后,感到一陣眩暈,腦袋脹痛。走出網吧后,才覺得里面的空氣是那么地渾濁,遠處閃著的霓虹燈招牌變得模糊不清。
眼睛度數又加深了,一天就這樣過去了。想到這心里隱隱作痛,碗里的胡辣湯還沒喝完,我便急匆匆地往學校走去。
“給你先看,我先把東西吃了。”同桌喝了一口我水杯里上個星期剩下的冷水后說道。
“咱倆換一下座位,我坐里面,不然老師一來我就暴露了。”我手里拿著MP4說道。
我貼著墻坐著,仿佛找到了一個巨大的掩體。將MP4放在書頁之間后,我便迫不及待地按了一下開機鍵。
“聲音聲音,聲音關掉。我要是反應慢點,咱倆就死翹翹了。”開機的聲音剛剛響起,同桌如夢初醒,連忙將MP4搶了過去,然后把聲音調到靜音。
“快看哈,等會我還要看呢。”我還沒有反應過來,他便又將MP4放了回來。
“杜蕾斯是什么?”電影看完后,我發現這MP4里面還有很多部小說,便選了一個最誘人的小說名字點了進去。
“杜蕾斯?你裝什么裝?杜蕾斯你都不知道?”同桌吃驚地看著我說道。
“我知道蕾絲花邊,但這個杜蕾斯我真不知道,到底啥意思?”我追問道。
“哈哈,杜蕾斯,杜蕾斯就是一個姓杜的人,名叫蕾斯。這下知道了吧?”同桌捂著嘴偷偷笑著。
“不可能。這里面寫得是‘她從包里拿出早已經準備好的杜蕾斯’,這要是個人怎么可能被裝在包里呢?快說,啥意思?”從他的表情中我也能猜出肯定不是他說的那個意思。
“服了你了,你比純牛奶還純。杜蕾斯就是避孕套,這下知道了吧?就你這知識儲備,保不齊以后洞房花燭夜的時候還得請我去給你指導指導,哈哈。”他說完趴在桌上笑著,后背不停顫動。
我沒理睬他,繼續讀著那的小說。直到班主任到教室的時候,我才將沒剩下多少電的MP4還給他。我和同桌也有了這共同的特殊“愛好”—看小電影和打游戲。這種愛好在高中時期一直維持著,學習的壓力在這里得到了盡情的宣泄。
有一天在早讀結束后與上午第一節課前的間隙時間,我的小腹突然疼起來。起初我以為是著涼,便沒有在意,想著忍忍就過去了。但疼痛似乎愈演愈烈,像一片碎玻璃渣子不停在腸道內蠕動。上午第二節課下課的時候,我已經疼得抬不起頭,完全趴在桌子上,汗水不停從脊背上冒出。熱水喝了好幾杯,還是沒有任何緩解的趨勢。堅持到上午放學后,我到離巷子不遠處的診所里就診。
我仰面躺在打點滴的床上,雙腿并攏呈“V”字形,女醫生一邊在我肚子上不同區域輕輕按壓,一邊問我疼不疼。
“你這可能是急性闌尾炎,要盡快去大醫院檢查,我這里治不了。”從床上下來后,女醫生說道。
父母來了,天也快黑了。
“你出來接一下我們,就在這個巷子口,忘記你住在什么地方了。”電話另一端,父親說道。
我忍著疼痛走到門口,母親正在焦急地四處張望,看到母親的一瞬間似乎一切都有了著落,像一個將死之人有了救命的解藥,堅強的眼淚不受控地溢出眼眶。
“現在還疼得厲害么?”到醫院后,急診醫生看著B超化驗單說道。
“沒有白天那么劇烈了。”我有氣無力地說道。
“闌尾炎,這個要抓緊做手術,耽擱的話有可能會穿孔。”醫生扶了一下眼鏡說道。
“這個大概要花多少錢?”父親問道。
窗外的黑暗如兇猛的洪水將我們圍了起來,一盞發著黃光的燈在無力抵抗著。鋁合金框的藍色玻璃窗戶上蒙著一層不均勻的灰塵,蜘蛛網在微風中相互纏繞著。我低著頭看到父親那失去黑色光澤且裸露出黃褐色里層的皮鞋淹沒在醫院污穢的水磨石地板中。
手術在另外一家醫院完成。病床被緩緩推出手術室,走廊上的一盞盞燈像馬路中間的虛線,一個個劃出視線卻又接連不斷。因寒冷不禁地哆嗦著的身體和病床上掛著的點滴瓶一起搖擺不定。
“不用擔心,室內外溫差有點大,等會到房間就好了。”醫生看出了父母的不安。
“再等個十幾分鐘麻藥消退后,他會感覺到刀口很疼,你們注意看著點,別碰到了打點滴的針頭。最好去買袋食用鹽,壓在刀口上,這樣有助于恢復。”到房間后,醫生站在病床上前交代道。
深更夜半,父親出去買鹽,留下母親在床前看護。
“肚子還疼么?”母親站在我身邊,紅著眼眶問道。
我想回答“不疼”,但仿佛是許久未說話,嘴巴粘在一起完全打不開。只能搖了搖頭。
“睡一會吧,我就在旁邊看著。”母親說完,坐在了病床另外一頭的角落。
隱約的哀嚎聲和刀口鉆心般的刺痛把我驚醒,我下意識地緊握著病床的護欄,汗珠從鼻尖沁出,后背也濕了一片。母親不知所措地握著我的胳膊,眼淚不停地在打轉。我只能盯著掛在墻上的時鐘,期待著疼痛的減輕,心臟的跳動、刀口的陣痛和秒針的擺動恰如其分地節奏一致。
“把這個鹽壓上,晚上我們怎么安排?”父親面帶倦意地說道。
“我在這里看著他,你回去吧,明天再過來換我,這里也睡不下。”母親答復道。
“行,有事打電話吧。”父親又在病床前待了一會后便先離開了。
母親蜷縮著和我睡在一張床上,時隱時現的哀嚎聲不一會便淹沒在母親的鼾聲中。我艱難而又輕輕地翻動著身體,盡可能的為母親騰出空間。走廊上偶爾傳來緊促的腳步聲和小推車駛過叮叮當當的聲音,當點滴快要見底時我又不得不喊起母親。
電影中壯士斷腕,口咬木棍的場景時時在腦海浮現,我幻想著自己躺的不是病床,而是松軟的田埂,陽光透過草帽在臉上留下斑駁,此起彼伏的蟲鳴和夾雜著泡桐樹花香的熱風一起駛過,我翹著二郎腿,任憑在田里拔草的母親如何呼喚也不吱聲回應。
一夜過后,上下嘴唇起了一層干皮,但好在刀口已經不那么劇烈的疼痛。
“昨天手術失血有點多,嘴巴起皮也正常,用毛巾沾點熱水給他捂一下。”
“他這個大概多久可以出院?小孩正在上高中。”父親追問道。
“一般一個星期,他年輕恢復的應該會快一點,沒事要下來走走。解大便后,就可進食了,先吃點流食,慢慢再吃點有營養的。”醫生一邊往外走一邊說。
母親回去后,父親出去買了一條黃色毛巾和一個塑料盆。他蹲在病床邊,提著毛巾的一角在盛了半盆的熱水里攪拌,騰起的熱氣遮住了他疲憊臉。只見他將伸去試探水溫的手猛地抽回,然后又小心翼翼地端著水盆去走廊上的公共衛生間里添加冷水。有些刺眼的晨光斜照進來,病床上掛掉水的桿子在地上留下細長的陰影,陰影的盡頭剛好落在光亮和陰暗的交界線上。我躺在光亮的病床上,他蹲在陰暗的地上。
記憶當中,除了挨揍之外,似乎從未離父親如此之近:他彎腰站在床頭,身體剛好擋住陽光,影子落在我的身上,我幾乎能感受到他呼出的氣息和身上散發的氣味。父親將溫熱、濕潤的毛巾對折好,然后依次擦拭著我的額頭、臉頰、耳朵、脖子還有手臂。之后他重新換了一盆水,用浸水的毛巾一點一點地沾濕我起皮的上下嘴唇。身體似乎是干枯的樹苗,在吸收了水份后漸漸恢復了生機。
“把這個黑魚湯喝了,聽講喝了以后刮風下雨的時候傷口不會癢,恢復得也快。你看你隔壁床的也是闌尾炎,人家第二天就自己下床走路,你還病懨懨地樣子。”在可以進食后,母親從老家帶來一條黑魚,讓醫院門口的小餐館做了個魚湯。
我雖然感覺身體乏力,傷口還在隱隱疼痛,但在母親的督促下還是硬著頭皮下床走動。母親一只手攙扶著我,一只手舉著吊瓶。我則以傷口為中心貓著腰,一只手扶著墻在走廊上像蝸牛一樣緩慢移動。除了母親的督促外,我還想著能盡快出院趕上期末考試,因為手術后給班主任說明情況時,班主任問我是否能參加期末考試,否則有可能會影響班級的平均分。
天邊還有一絲殘留的晚霞,仿古門樓樣式的醫院大門被三盞射燈照得猶如白晝,金色的醫院名字在光照下熠熠生輝。白天的人群銷聲匿跡,門口賣水果、賣炒面等小攤小販也不見了蹤影。金錢似乎有種特殊的氣味,這種氣味的濃郁程度與否決定著人們的熱情大小。
手術后的第四天,母親見我在醫院百無聊賴,征得醫生同意后便帶我去醫院外面的街上走走。走出醫院昏暗、長長的門洞后,醫院對面沿街建設的紅色長亭里稀稀落落地坐著幾個老人,不遠處一座缺鈴少瓦、油漆剝落的八角亭在僅剩的一點余暉下無奈地展現著它那蒼老的身軀。
路燈點亮了,沿街商鋪的燈也陸續亮了起來,城市仿佛從剛剛的病態中活了過來。母親和我沿著馬路緩緩地往前走,她那肥厚結實又結滿繭子的溫暖大手牽著我,同時還用胳膊架著我的胳膊,生怕我走不穩跌倒。燒餅的脆香、鹵肉的咸香、羊肉白菜饃的鮮香一股腦地隨風飄了過來,不遠處小吃街熱鬧的景象改變了我和母親前進的路線。
每家店鋪用燈光照亮招牌和所售賣的物品,整條街上燈火璀璨,香氣氤氳。很多店鋪門口小喇叭的重復吆喝聲淹沒在摩肩接踵的人潮中。烤紅薯的、賣燒餅的還有一個是糯米藕稀飯的三個小販占據著入口處的有利位置,不停招攬來來往往的人群。整條街仿佛是條川流不息的河,食物的香氣和色澤是這條河里的“打窩料”,人群是魚,商家是釣魚的人。與魚付出生命不同的是,人付出的是金錢,而金錢對于大多數來人說卻又是用生命換來的。我在一家賣中老年睡衣的攤子處停了下來,商販的小三輪車上堆滿了各式各樣的睡衣,掛在三輪車把頭上的小喇叭不停喊著“老板和小姨子跑了,大量睡衣低價甩賣,20元一套,20元一套,20元你買不了吃虧、買不了上當,走不路過不要錯過!”。
讓我駐足停下的是一面支在三輪車尾部的穿衣鏡,我站在鏡子前竟認不出里面那個佝僂著腰、面色蒼白、顴骨高突同時身著醫院白藍相間病服的人是我自己。
晚風輕拂,吹動衣角,來往的人群在鏡子里虛化為背景。
“買個燒餅吃吧。”我覺得索然無味,也不想再往前走,就指著不遠處的燒餅攤給母親說道。
“燒餅那么干,你......”當母親看到我落寞的表情時,便不再多說。
買好后,母親讓我在燒餅攤旁邊等候,她穿著一件臃腫的紅色外套朝洶涌的人潮中孤身擠去。燒餅確實有點干巴,加上最近一直吃流食,牙齒咬起來都有些費勁。我注意到不時有人投來異樣的眼光來打量著我,我不敢對視,注意力只能放在手上僅有的燒餅上。
“垚垚,來趁熱把這個吃了。”母親不一會便拿著一份鹵豬腦回來,鼻翼上冒著汗珠。
褐黃色的豬腸包裹著雪白的豬腦,咸香的味道隨著熱氣撲面而來,勁道的豬腸和軟糯的豬腦在口腔里不停翻轉。我想起了爺爺的鹵肉鋪,想起了爺爺坐在門口的小板凳上沖我笑著說“垚垚,這次想吃什么?我給你留了你愛吃的豬肝沿。”想到這里內心一陣酸楚,眼淚不停地在打轉卻又不能痛哭,腹部的每一次震顫都會帶動刀口撕裂般地疼痛。
手術后的第五天我基本上可以自理了,便讓父母回了老家,他們走之前在醫院的賬戶里又預存了一些費用。
中午,暖陽從窗外灑進來,我躺在床上看著外面光禿禿的樹枝隨風搖曳,偶爾一只麻雀在樹枝上來回跳動,給湛藍無云的天幕帶來一絲生機。我把地理書夾在咯吱窩里,沿著樓梯奮力往上走,樓梯上還有零星散落的稻草。走到最上面后,一扇紅色、上鎖的門擋住了去路。拿出放在門旁邊石頭底下壓著的鑰匙,打開門后炫目的陽光讓眼前一片空白。適應光照后,我將書別在褲腰上,猛地躍起,雙手抓住屋檐,然后爬上樓頂最高的平臺。站在平臺上,周圍的一切盡收眼底。綠色的小麥苗鋪滿田地,小鎮矗立在一片綠色的海洋里,夾雜海腥味和麥苗香甜味的風從遠處帶來幾朵稀疏的白云,放在平臺上的書一頁頁隨風翻著,季風、洋流、氣壓、氣候......
迷迷糊糊的時候一個熟悉的聲音傳入耳朵,讓我渾身微微顫抖。
“咳~咳~”
吳媛媛從門口快步朝我走來,她扎著高高的馬尾,白皙如雪的臉上有幾個不顯眼的雀斑。上身穿著藍色的格子衫,一件米白色的針織外套系在腰間,下身穿著緊身的淺色牛仔褲,腳上穿著一雙密網眼銀白色運動鞋。整個房間因為她的到來變得更加明亮。
“你住得挺隱蔽,這個房間我在門口來回走了兩趟才瞅到你。”吳媛媛站在我病床一端,有些調侃的說道。
她的突然到來,讓我措手不及。雖然她的身影每天都會在我腦海里出現幾次,但我從未曾奢望她會來看我。看著自己喜歡的人出現在眼前,我感覺自己震驚得如同石化了一般,嘴不能張、舌不能動,只有心臟在瘋狂跳動,血液像是激流一樣一陣陣沖擊著還未痊愈的刀口。同時我又因自己落魄不堪的模樣而感到十分羞愧,一時間心里百感交集,五味雜陳。
“你咋了?就這么直勾勾地看著我,一聲也不吭。”她往前走了過來,貼近我的床頭。
衣服上幽幽的香氣撲面而來。
“你是怎么找到這里的?”我費力地吐出幾個字。
“你突然好幾天都不來上課,我放學去你住的地方找你,也沒有人,后來通過班長問了班主任才知道。今天不是周六么,我就想過來找找看,沒想到還真找到你了。”她說話的神情像是一顆熾熱的流星,劃破了漆黑天空。
“你現在感覺怎么樣?這里怎么就你一個人?”吳媛媛問道。
“明天差不多可以出院了。前幾天我爸媽在這里輪流照看,今天上午剛剛走。”我回答道。
“你怎么老是忘記拿東西?”午后,我和她又一次在林蔭處相遇。她在匆忙中習慣性地朝我微笑著說,一個手里拿著紫色的不銹鋼保溫水杯,一個手將書抱在胸前,有時候還會騰出手將散落的劉海捋到耳后。
兩排高大粗壯的梧桐樹給寬闊的道路留下大片的陰影。在一次偶然的相遇后,我便故意制造這種假象,只要有時間我就在下午快要上課的前10分鐘沖出教室,假裝回宿舍拿書或者其他物品,和她隔三差五的都會在這梧桐樹下相遇。她急忙往教室里趕,我裝作往宿舍趕,短暫的幾秒鐘卻可以成為一天最快樂的時光和最值得的期待。
我有意無意地盯著她租住房間的窗戶,既希望她能拉開窗簾看到我,又不希望被她發現我在刻意關注她。每次周末過去,我便和住在她對面的初中同學一起在站正對著她窗戶的位置說笑玩鬧或者憑欄張望。后來上課傳小紙條的時候我問她關于此事,她說有聽到我的聲音,但礙于母親在陪讀沒有辦法明目張膽地打招呼,只能躲在窗簾后面張著耳朵聽。
第二天出院的時候,吳媛媛騎了一輛自行車過來。她用自己的雙肩包幫我裝了病例還有用塑料袋裝好的拖鞋、衣服,我自己則是抱著一床被褥。在醫院門口,我喊了一輛人力三輪車,坐上后我給車夫說稍微慢一點,以防吳媛媛追不上。前進的過程中,我不時回頭,她臉上洋溢著歡快的笑容,時間、陽光悄無聲息的從身邊流淌,只有風是溫柔的,輕撫著我,輕撫著她。
第一次感到心慌是高三開學沒多久的一次流感,一般感冒兩三天就好了,但這次卻整整持續了兩個多星期。剛開始我以為就是普通的感冒,硬扛一下應該沒有多大問題。誰知第二天便頭疼欲裂,整個人暈暈乎乎的,渾身上下酸疼,一點力氣也沒有,而且不時發冷。硬撐到中午放學后,午飯沒吃我便回宿舍去休息。剛走到宿舍樓下就聞到對面高四鄰居正在做的爆炒豬肝的香辣味,但我卻沒有一絲食欲。進屋反鎖上房門,我便一頭攤在床上,身體所有的器官都停止了工作,唯有心臟在怦怦怦地奮力跳動著。
被鬧鐘吵醒之后依舊頭昏腦漲,枕頭上還留下一灘口水。我爬起來貼著墻坐在床上,目光呆滯地看著墻以及靠近屋頂一扇用鋼筋做成的窗戶,窗外巷子里聒噪的蟬鳴和上學打鬧的嬉戲聲在催促著我該去上學了。我依次扶著床沿和桌子,走到門口,無力地拉開門栓,擰開門口的水龍頭洗了幾把臉后,便鎖上門往學校走去。出了宿舍樓是一堵高聳入云、連接兩條大路的墻。因長時間不見陽光,墻面有的地方長滿了苔蘚,有的地方在墻皮脫落,紅磚裸露處頑強地生長著一株叫不出名字的樹。和墻對立著的是一排排樓房,墻和樓中間是不足一跨寬的巷子。下雨的時候從這里走,只能貼著一邊,還要輾轉騰挪,一不留心便會一腳踩在滿是泥漿的水坑里。巷子的盡頭是一家沒有招牌的診所,透明的一對玻璃推拉門上貼著“診所”、“吊水”,之前闌尾炎就是被這個診所的女醫生診斷出來的。
或許正是因為之前在這里看過病,不想被醫生當做“藥罐子”,我便繼續頂著酷熱的驕陽,往學校走去。貼近地面的空氣不停往上翻騰,熱浪一陣接著一陣,幾乎要把我打倒。原本熱鬧的街上僅有幾個商販推著三輪車躲在陰涼處,一個賣涼菜的人頭上頂著毛巾,手里拿著一把蒲扇不停卻又無力地扇著。垃圾在垃圾桶傍邊堆成了小山,散發著陣陣惡臭,路上有菜葉有果皮還有不停飛舞著的塑料袋。
“你好,我有點不舒服,好像是感冒了,感覺還有點發燒。”到學校門口的診所后,我半倚半靠在門上。
診所醫生大概60多歲,頭發灰白,面容清癯。他仰面躺在竹椅上閉目養神,身上穿的白色純棉背心在頭頂吊扇的吹拂下如波浪般輕微飄動。傳聞他是從某個大醫院退休下來的名醫。
“來,坐這邊,先量一下體溫。”他從一個裝著酒精棉球的陶瓷缸子里拿出一根水銀溫度計,甩了甩后遞給了我。
“39度多一點,還有別的什么癥狀?”
“嗓子干疼、有點咳嗽、全身酸疼無力、心慌。”
“病毒性感冒,心慌是病毒引起的。來,張嘴巴,我看一下。”
“嗓子里很多水泡,有的都化膿了。你是要吃藥還是打點滴,打點滴好得快一點。”
“吃藥。”考慮到成本和時間,我不加猶豫地選擇了吃藥。
“那你先吃藥,如果沒有好轉的話你再來看。”老醫生說完便去一個單獨隔開的藥房里去配藥。
“學校門口的那個診所很坑的,你如果不吊水的話,他給你開的藥基本上沒啥用,到后來你還是要再去吊水。”我拿到藥后突然想起之前同學對這個診所的評價。
兩天之后,癥狀有所減輕,但是依舊渾身無力而且斷斷續續的發燒,最難以接受的是總是能感覺到心慌。中午吃飯之后、晚上睡覺前還有上樓梯以及走路走快一點之后,都能明顯感覺到心跳加速。
怦怦怦、怦怦怦、怦怦怦、怦怦怦......稀松平常的心跳聲卻成了難以擺脫的困擾。一天之中感覺最輕快的是早上起床的那一段時間,心跳的病魔似乎還未睡醒。當我站在門口的水龍頭旁邊洗臉時,從水龍頭發出的流水聲像是歡快的小溪在唱歌,遠處幾點閃閃的星星就如同紐扣鑲嵌在天空還未完全褪去的深藍色外衣上,由疏及密的鳥鳴聲聲催促著太陽升起,此時我才覺得自己是個正常的人,沒有心跳聲的困擾,只有自然的聲音。
“告訴你一個退燒的好辦法,就是把自己全部罩在被子里,把被子四周壓嚴實,用嘴巴呼出熱氣,注意不要讓呼出的熱氣漏掉,然后一直在呆里面,直到出一身汗就好了。”我的同桌看我精神萎靡不振,給我出了個主意。
晚上放學后,我按照他的方法操作,用被子將脫得精光的自己罩住。周圍一片漆黑,不一會被子里溫度急劇上升,像是在蒸屜里一般。我能感受到從頭到腳的每一個毛孔都在往外冒汗,汗水順著肌膚不停流下,如果不是快要窒息加上心臟幾乎要爆掉,我還能繼續再呆一會。然而除了剛掀開被子的那一瞬間感覺到格外地清爽外,身體狀態依舊沒有改變。
車子駛離縣城,搖搖晃晃地在柏油路上行駛,道路兩旁的楊樹茂密了很多也長高了很多。有時因為縣道上有交警查超載,車子便臨時改道駛向田間土路。車子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跳舞,人也在車子里跳舞,車尾是煙霧彈般的揚塵,車窗吹來掠過大豆田野的熱風和聒噪的蟬鳴。
我陷在靠窗一側的座位里,雙手抱著厚重的書包。雖然高中是每周六上午上完兩節課后放假,周日晚上上晚自習,這短短一天多一點的時間依舊有幾套試卷要完成。坐上回家的車,就像獲得了拯救一般。母親在我下車的地方焦急地等候,車子到站開門的一瞬間,她不顧下車人員的擁擠,扒著車門逆向沖進車里。
她一把將我擁入懷中,眼淚一滴滴落在我的書包上。我在昏昏沉沉中聽到救護車的聲音,短促反復的紅藍色車燈和刺耳的救護車專屬喇叭聲仿佛在奮力地驅趕著病魔,我躺在車里被一路風馳電掣地送到大型醫院救治......
車子到終點后,車上已經是寥寥幾人,氣動門發出的開門聲預示著行程的結束。我拿起書包在座位上等了幾秒鐘后,緩緩走下客車。陽光照的人睜不開眼睛,我站在松軟的塵土上,四顧茫然,最后獨自朝家的方向走去。
幾個親戚在家里,熱鬧非凡。
“我原本以為你是下個星期回來,沒想到今天就回來了。不過來的正是時候,快來幫我把菜端過去。”母親系著圍裙,在廚房不停忙碌著。
“呦,垚垚回來了,快來坐著吃。”父親看到我正想說話的時候,坐在他旁邊的一個道不出名字的親戚半站著禮貌性招呼我坐下一起吃飯。
家里每次來客人,我和媽媽都是等著客人吃飯結束,去收拾碗筷的時候才能坐下吃一點。桌子上盤子架盤子,幾乎不能再多放一道菜了。
父親面色紅潤,滿臉油光,時不時與親戚推杯換盞,我把菜放好后就回到廚房。
“該餓了吧?我給你留了點菜,你先吃著墊吧墊吧。”母親端給我一盤從各個菜里面扣出來一點混裝成的菜,同時又給了我一雙筷子。
“我不吃。”我盯著地面,頭也不抬地說道,感覺眼淚在打轉。
“怎么了?在學校和人打架了?”母親將盤子放在一邊后問道。
我默不作聲,只是覺得無人關心和理解。
“你這小孩真令人著急,到底什么情況你倒是說說啊!”母親急促的說道。
“我不舒服!發燒、心慌、嗓子疼!”我哭泣著說道,所有的情緒都在此刻爆發。
“額頭是挺熱,等會他們吃好飯,讓你爸帶你去醫院看看。”母親用她那油膩粗糙的手掌摸著我的額頭說道。
“我說怎么感覺你情緒不太對。這又不是啥大病,有什么好哭的,有什么事就說出來,不要憋在心里。先把菜吃了。”母親說道。
親戚走后,父親喊了個醫生來給我看病。
“肺部好像有點炎癥,嗓子發炎,還有點發熱,應該是感冒引起的。”醫生拿著聽診器聽完之后說道。
“一般感冒不會這么厲害,你小伙子抵抗力有點差哎。”醫生繼續說道。
“上高三了,學習壓力大。”父親酒后目光呆滯地說道。
“那我直接給他打點滴吧,好的快一些,不影響學習。”醫生看著父親說道。
“他明天下午就要走,兩天來得及么?”父親說道。
“吊個三天應該差不多了,不行讓他多在家休息一天。”醫生說道。
“這樣吧,你把藥方給他,到時候讓他在學校附近找個診所再吊一天不就行了么,兩不耽誤。”父親淡然的說道。
母親坐在我旁邊,嘴唇似乎動了一下,欲言又止。除了頭頂的吊扇咯吱咯吱地扇著,一切安靜得可怕。
我存在的價值或許就是考取大學,光耀門楣。我像是一株生長在夾縫中的雜草,在從殘破的夾縫中獲取營養的同時又要遭受夾縫無情的擠壓。或許我應該像天空飄落的羽毛那樣,隨風不停地搖曳,最終掉落在污濁的泥土上,任憑腳踩雨淋,直到化為塵埃。我也無法像蒲公英那樣飛翔了,讓我枯萎吧,和萬事萬物一樣,化為一粒塵土。
“你生的什么病?這個藥下得很重啊。”醫生問道。
拿著母親多給的100塊錢,趁著中午休息的時候在宿舍旁邊的那個診所又吊了一次點滴。
“肺部有點炎癥,老家醫生開的藥方,就按這個吊吧。”我答道。
精神狀態好了不少,但依舊是心慌。同時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打完點滴的第二天開始,臉上、前胸、后背突然長了很多痘痘。
“一看就知道你缺乏鍛煉,天天病懨懨的樣子,臉上還起滿了痘痘。”同桌說道。
“你考了第一名就不搭理人家吳媛媛了,人家可是天天時不時往這里瞅你呢。”同桌看我沒有反應,便繼續講。
“你那這么多時間管閑事,好好學你的習吧,天天看黃色小說小心你以后陽痿了。”我看了看吳媛媛的背影,急切地反駁說道。
“你這人不識好歹咋回事。不過,你還挺厲害的,竟然能把持住自己。我最近天天早上六點就起來跑步,要不我喊你一起吧,鍛煉鍛煉說不定能考個清華北大呢。”同桌說完用胳膊肘戳了我一下。
“我就不和你一起了,實在跑不動。”我說道。
幾天之后臉上的痘痘越來越多,整個臉上竟沒有一點完整的地方。我懷疑是不是和心慌有關,因為我的生活每天都被心慌包圍著,學習的效率也是直線下降,只能用更多的時間來彌補。
“爸:
我感冒已經好了,但是還是感覺心慌,麻煩你有時間帶我去醫院看一下,給你添麻煩了,謝謝。”
又過了兩周,我抱著一絲求生的希望和慚愧,用新買的山寨版Motorola手機給父親發了一條短信。
“好,我明天過來。”沒一會父親便短信回復了。
父親回復的短信燃起了我的希望,仿佛我馬上就要得到一粒救命藥丸,能瞬間除去病痛。
“你這是痤瘡,就是青春痘,是不是經常熬夜啊?不要吃辛辣的食物,少熬夜,更不要用手擠。”皮膚科的醫生說道,然后便開了一張藥單讓父親去交錢拿藥。
“心慌多久了?”內科的醫生問道。
“快一個月了,剛開始是感冒,后來感冒好了,就一直心慌,特別是飯后心慌特別厲害。”我想把所有的信息告訴醫生,以便讓他更好的判斷。
“現在心慌么?”醫生拿起聽診器在胸口和后背聽了聽問道。
“有一點。”我屏氣感受了一下,同時心里又在抱怨心慌為什么這個時候不劇烈一點呢,醫生會不會因此誤診......
“你先去做個心電圖看看。”醫生開了一張單子遞給了父親。
排隊、繳費、找地方,父親問前問后,我一直跟隨。
心電圖室的門敞著,一面藍色幕簾擋住了視線。幕簾盡頭是個白色的塑料大垃圾桶,垃圾桶旁一個染著黃發的女士手里拿著單據在等待著。門口兩旁也各倚靠一個人,時不時有人從中間擠進去,然后在幕布那里探頭張望后,又悻悻地出來等待。
我仿佛站在了生與死的檢查口,一切的希望都寄托于此。父親交代了一句在這里排隊等著后,便在走道里來回觀看掛在墻上的宣傳展板。
“下一個。”
“躺在床上,頭朝我這邊。把褲腿往上捋,漏出腳踝,躺好后把上衣往上掀,掀到脖子的位置。”
兩個身著白大褂的女醫生坐在儀器前,她們身后的風扇搖頭吹著熱風。板床外罩著藍色的床套,床的一端鋪著一塊透明的塑料膜。我按照要求躺在床上,一個醫生先用棉球在四肢和胸前涂抹消毒,然后在儀器旁拿起四個夾子分別夾在腳踝和手腕,最后用幾個橡膠小吸盤按在胸口周圍。我盯著天花板,怦怦、怦怦、怦怦,心臟強有力地跳動著,腳踝和手腕處血液一股一股地流過。我等待著宣判,著急而又害怕。
“還在上學吧?”內科的醫生看著檢查單問道。
“對,在上高三。”父親回答道。
“是不是學習壓力比較大啊?臉上還起了不少痘痘。你這個是竇性心率,正常的,沒啥問題。”醫生看著電腦說道。
“先給你開瓶谷維素吃,安神的,然后你回家休息一段時間,感覺好了再去上學。”醫生補充說道,手指在鍵盤上不停地按著,不一會顯示器旁邊的打印機里吐出一張紙。
半信半疑地離開醫院后,父親在前,我在后,我們沿著寬闊的馬路牙子朝車站走去。道路兩旁扭曲而又粗壯的梧桐樹上掛著多許果子,風吹來,果子搖搖欲墜。斑斑點點的樹影落在父親橙白相間的襯衫上,一件皺巴的灰亮色西褲和一雙磨破了的皮鞋是他多年的老友。時間的灰塵落在他的發梢,歲月的痕跡留在他的臉頰,我瘦弱的身體已經長得比他還高。不知是可憐我自己還是父親,我快步朝向父親,雙手抱住了他的脖子,這一刻我像一個小孩掛在父親的肩上。
家里的秋季廟會又開始了,街道上擠滿了人群和大大小小的攤位。回家的汽車開到離終點還有一段距離的位置,便再難以前進。司機打開了車門,乘客們心照不宣地走了下去。我和父親艱難地穿過熱鬧的街道,在家門口看到了忙碌的母親。
母親的頭發高高扎起,身上系了一件圍裙,正在家門口炒米線售賣。放煤氣灶的桌子上散落著一截截從鍋里掉落的米線,鹽巴、雞精、孜然、番茄醬等各種調味料在桌子上凌亂的擺放著。母親不停顛著鍋,急切得想為饑餓的食客送上美食。
“這么快就回來了?怎么樣?”母親問道。
沾滿番茄醬的紅色米線和白色的綠豆芽在黑色的鐵鍋里不停翻炒著。
“問題不大,回來休息幾天就好了。”父親答道。
“花了多少錢?”
“還剩一點。”
父親轉身不見了蹤影,我留在家里幫助母親照顧生意。
“這一盤炒好,下一盤給你也炒一份吃。”母親說道。
長方形餐桌四周有一圈鋁皮包邊,鋁皮和桌子相接的縫隙里擠滿了黑色油污。我坐在小馬扎上,眼睛盯著母親剛剛端過來的炒米線,注意力全部在怦怦直跳的心臟上。這一刻我覺得自己就是這個心臟,我能感受到它的每一次跳動和聲音,能感受到血液從心臟中強力泵出流經全身。
米線冒著熱氣,厚重的孜然和番茄醬味道刺激著鼻腔。街上人潮涌動,熙熙攘攘。我成了一顆心臟,不由自主地奮力跳動著,血液從靜脈街道流入我的右側,毫無生機的血液在吸足了養分后,被我泵出身體,它們如開閘的洪水涌入動脈街道。它們肆無忌憚地沿著街道奔涌,街上的垃圾也被它們一并沖走,街上的人群一個個如饑似渴地從血液中獲取營養,當養分被蠶食殆盡,最后又流回我的身體。
晚上,炙熱的人群散去,幾顆稀疏的星星掛在天邊,街上的店鋪也點起了燈光,星空是觸摸不到的街道,街道是近在眼前的星空。
母親不知在哪里聽到了偏方,用溫熱的鹽水給我擦拭前胸后背,濕熱過后是一陣陣清涼和刺痛。
“你說,上這個學干啥?弄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非要上這個學不可么?”母親一邊輕輕擦拭著,一邊哽咽地說道。
煤氣灶旁邊的墻壁上滿是油污,連白熾燈表面也裹了一層,叫不上名字的小飛蟲不停沖撞燈,發出“噔噔噔”的聲響。
“不上學又能干嘛去呢?”我嘟囔著說道,聲音穿過窗戶淹沒在無盡的黑暗中。
我不是特別在乎臉上長的青春痘,因為它能看得見摸得著,至少我知道它是一個實實在在的病癥。可是這心慌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我的心臟到底出了什么問題?是不是有什么沒有發現的疾病引起的心慌還是就是心臟出了毛病?如果是心臟出了毛病,那到底是什么病?眼見一瓶谷維素快要吃完,心慌的問題沒有絲毫緩解。
為了不落下學習進度,我在家也保持著晚睡早起的習慣,過著類似在學校里三點一線的生活。我也基本掌握了心慌的規律,每天中午、晚上飯后,每次睡覺前以及上樓梯后,還有就是在走路時或者嘈雜的環境,亦或者是自己獨處時,在這些情況下心慌如影隨形,像爬不出來的泥潭,像掙脫不掉的牢籠。有時我甚至想自己拿刀劃開胸膛,看看里面到底發生了什么。
“垚垚,你爸喊你。”母親說道。
午后,烈日灼燒著大地,我站在門口四下張望,遠處的楊樹被曬得耷拉著葉子,天空中沒有一朵云。聽到母親的呼喊后,我從門口往家里走去。
不知道是緊張還是剛剛走路過快,心速又在加快。
“你在家都已經休息這么長時間了,也不提去上學的事,到底什么情況?你老實給我說,你是不是不想上學了?是不是害怕自己考不上大學?”父親坐在陰暗處的板凳上厲聲說道,我看不見他的面容,卻能感受到他憤怒的目光。
聽到父親這么說,我猶如五雷轟頂。情緒一瞬間崩潰,內心的洪水野獸全部沖出牢籠,我歇斯底里地咆哮著,觸手可及的東西全部被我狠狠摔在地上,我憤怒地叫著、吼著,眼淚不受控地涌出。
上高中以來,再苦再累我沒有半句怨言,只為了能好好學習,考出理想的成績。我怎么就不想上學?我天天夜以繼日、不分晝夜的學習,不是為了考上大學光宗耀祖又是為了啥呢?你們的期望就是個沉重的枷鎖,而我只能負重前行,那怕被壓彎了腰,那怕在風雨中飄搖,那怕前面是刀山火海,我也只能硬著頭皮往前沖。
為什么?為什么要這么對我?為什么要生我?為什么啊?
只有眼淚可以肆無忌憚地流淌,所有的話語只能憋在自己肚子里。我情緒決口的瞬間,跑了出去,沒有回答父親的問題,只是站在門口上氣不接下氣地哽咽。
“你爸講話就是那個樣子,他說話不動腦子的,你又不是不知道,別聽他瞎說。”母親幫我揩去淚水,安慰說道。
“我等一下就去上學。”我堅定地說道,此時我的想法就是我一定要好好學習,然后離開這里,永遠不再回來,永遠。
所有人都放棄了我,但是我不能放棄自己。我雖然是那夾縫里生長的野草,但對于生的渴望,對于陽光的追求,最終會讓我突破夾縫,無拘無束。
回到學校后,我一邊上學,一邊求醫。小巷子里的診所因沒有資質而人投訴被關閉,我只能去學校門口的診所就診。
“你這是心肌炎,因為之前病毒感冒導致的心肌炎,需要吊水,但是要連續吊兩個星期,你有那么多錢么?”老醫生疑惑地看著我。
“這,這個大概需要多少錢?”我頭也不抬地問道。
其實不管多少錢我都愿意治療,只是奈何每個月只有那么多緊巴巴的生活費。但是我覺得老醫生分析得挺有道理,很有可能是心肌炎,畢竟我也是當時感冒后才有心慌這個癥狀,我又重新燃起了希望。
“我確實沒有那么多錢,但是你可以先給我吊一個星期,下個星期我再把剩下的錢給你。”老醫生說了費用后,我停頓了一會答道。
就這樣我每天午飯后都去這個診所打點滴,手面的血管被扎得凸起一個包,摸上去有種酸脹感。而且為不浪費時間,每次打點滴我都會帶本書看。在失望和期待的煎熬中,一周過去了,病情沒有絲毫好轉。
老醫生說這個需要再吊一周才會有效果,我半信半疑,但也只能找同學借錢去繼續吊水,然而依舊沒有效果。
“不行你讓父母帶你去大一點的醫院,再詳細檢查一下。”老醫生見沒有效果便建議道。
我像是一頭奶牛,因再也無法分泌乳汁而被他拋棄。
“你吊水的費用可以開個發票,你去學校后勤問問,學校好像都給你們買了醫療保險,可以報銷一部分。”臨走之前,老醫生說道。
父母沒有繼續問我身體狀況,我也沒有再次提起。后來我從每個月的生活費中省出來一點錢,自己去了一趟縣醫院,也是無疾而終。
天氣越來越冷了起來,學校的圍墻也抵擋不住北風的肆虐。枯黃的梧桐樹葉翩然落下,褐色的枝丫聳入云霄。
“看,下雪了!”
安靜的自習課上突然熱鬧了起來,鐵窗外陰云密布,隱隱約約的雪花隨風飄揚。吳媛媛沒有抬頭,端正的身姿只是微微晃動了一下。
雪越下越大,地面和遠處的屋頂都已經沉積了薄薄一層。晚上,雪花在路燈的照耀下紛紛揚揚,我抱著書從學校里走出,腳下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周邊的店鋪都已關門,不知道哪里傳來深情、滄桑的歌聲:
如果有一天
我老無所依
請把我留在
在那時光里
如果有一天
我悄然離去
請把我埋在
在這春天里
我在路燈下駐足,一片片雪花落在發梢,熱淚盈眶。爸媽,如果有一天,我悄然離去,也請把我埋在,在這春天里,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