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動車輪碾過深夜都市的喧囂，郇小天的心情卻像灌了鉛。

煎餅果子的溫熱隔著塑料袋傳遞到掌心，卻驅不散方才街頭那幕帶來的寒意。

那衣衫襤褸、氣息刺鼻的老人，像一塊突兀的污漬，潑灑在燈火通明的繁華畫卷上，也潑灑在他原本還算輕松的心頭。

“騎上我心愛的小摩托……”剛才的哼唱早已啞然無聲，只剩下耳邊同事小吳急促的勸阻還在嗡嗡作響：“不能扶，別管了，走了走了……沾上傾家蕩產！”

每一個字都像冰冷的鐵釘，敲打著他內心搖擺的天平。是啊，他郇小天是什么人？一個在鵝廠龐大機器里日夜運轉的普通螺絲釘，一個為了房租、貓糧、未來那點渺茫希望而低頭奔波的社畜。

他的世界，經不起一絲風浪。那些新聞里“扶人被訛”的血淚教訓，如同無形的枷鎖，牢牢鎖住了大多數人的善意，也包括他片刻前的腳步。

他幾乎是被小吳推著離開的。車輪轉動，卻感覺是在逃離某種本能的召喚。人群的冷漠、同事的“清醒”、自己那聲無奈的嘆息……都沉甸甸地壓在胸口，讓他喘不過氣。

他試圖說服自己：叫了救護車，也算仁至義盡了吧？社會規則如此，個人力量微薄，何必強出頭？保護自己，才是對家人、對毛孩子們負責。

然而，命運似乎并不打算讓他輕易逃離這份道德的拷問。前方，那對母子的身影和對話，像一把精準的鑰匙，猝不及防地捅開了他試圖封閉的心門。

旁邊一個小男孩帶著哭腔的質問，清晰得如同驚雷：“可是，媽媽你和爸爸不是教育我要助人為樂嗎？你還說，我們要學會尊老愛幼，長大了要成為一個有用的人……你現在這樣，我……我很失望……”

“失望……”

這個詞，如同淬火的鋼針，狠狠扎進了郇小天的耳膜，瞬間穿透了所有現實的顧慮和自保的盔甲。

“失望么？”

他下意識地捏緊了剎車，電動車戛然而止。身體僵在原地，靈魂卻被那童稚的聲音猛烈地搖晃著。

是啊，失望。

對誰失望？對母親的“現實”？還是對這個讓母親不得不“現實”的世界？或者，更深層地，是對此刻選擇逃離的、那個曾經也滿懷熱血的自己？

那個“失望”，像一面鏡子，映照出郇小天內心深處不愿直視的角落。他想起了大學時代的自己。

那時的他，意氣風發，和室友們徹夜暢談，夢想著用代碼改變世界，用技術創造價值，成為推動時代浪潮的風云人物。

那時他的眼睛里，閃爍著的是對未來的無限憧憬和對人性本善的篤信。他嘲笑過那些被生活磨平棱角的人，堅信自己永遠不會變成那樣。

可現實呢？

畢業后的雄心壯志，在一次次求職碰壁、項目壓力、加班文化中，被消磨得所剩無幾。

為了生存，他放下了驕傲，鉆進了大廠的格子間，成為了龐大流水線上一顆精準但沉默的螺絲釘。

改變世界的夢想，被壓縮成了完成KPI、修復Bug、按時上線。日復一日的“起床、上班、加班、下班、睡覺”，像無形的磨盤，碾碎了激情，也碾鈍了感知。

他學會了低頭，學會了“成熟”，學會了在規則內小心翼翼地行走，學會了用“現實”來麻痹甚至合理化自己的冷漠。

“這個世界不該這樣的。”他喃喃自語，聲音輕得只有自己能聽見。

同事小吳的催促聲再次傳來，帶著不解和一絲不耐煩。但此刻，這催促聲卻像隔著一層厚厚的玻璃，遙遠而模糊。

小男孩那委屈的嗚咽和那句“失望”，像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漣漪層層擴散，最終掀起了滔天巨浪。

“這個世界不該是這樣的！”

這個認知如同閃電，劈開了籠罩心頭的陰霾。它不該是讓一個純真的孩子對父母教導的“助人為樂”產生懷疑；不該是讓一個需要幫助的老人孤零零躺在冰冷的人行道上，被無數匆忙的腳步和畏懼的目光環繞；不該是讓每一個普通人心存良善，卻因恐懼代價而袖手旁觀！

他想起了家中等待的毛孩子們。它們弱小、依賴，如果它們流落街頭，倒在路邊，他難道不希望有人能伸出援手嗎？將心比心，躺在那里的老人，也曾是誰的孩子？誰的父親？誰心中牽掛的親人？他此刻的孤獨、無助、甚至可能面臨的危險，難道就因為“可能被訛”的風險，就值得被所有人視而不見嗎？

一種深切的羞愧感瞬間淹沒了郇小天。他忽然意識到，自己不知不覺間，已經成了那個被小男孩“失望”的對象——那個曾經夢想改變世界，如今卻連扶起一個跌倒老人都瞻前顧后、畏首畏尾的人。他曾經鄙視的“現實”的枷鎖，如今正牢牢地套在自己的身上，并被他當成了心安理得的借口。

保護自己固然重要，但如果所有人都以此為由，任由良知在恐懼中沉淪，那這個世界將變成何等冰冷絕望的所在？那個曾經夢想成為“有用之人”的少年郇小天，真的甘心就這樣泯然于眾，成為一個連自己都“失望”的、徹頭徹尾的“現實”的奴隸嗎？

“不！絕不！”

一股久違的、近乎滾燙的熱流猛地沖上郇小天的頭頂，驅散了所有的猶豫和恐懼。

那是對曾經初心的召喚，是對人性底線的堅守，更是對一個“不該如此”的世界的微弱反抗。

“對不起小吳，你先走！”

郇小天猛地調轉車頭，聲音不大，卻異常堅定，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

他沒有再看同事驚愕的表情，雙腳用力一蹬，電動車如離弦之箭，朝著剛才離開的方向疾馳而去。

風聲在耳邊呼嘯，城市的霓虹在視線中拉成模糊的光帶。此刻的郇小天，心中再無糾結，只剩下一個無比清晰的念頭：回去！扶起他！

他不再去想可能的后果，不再計算得失。他只知道，如果此刻再次離開，他失去的將不僅僅是幫助一個人的機會，更是內心深處那個尚未完全熄滅的火種，那個名為“希望”和“相信”的東西。他不想讓那個小男孩繼續“失望”，更不想讓自己對自己徹底“失望”甚至是絕望。

車輪飛轉，碾過的是現實的顧慮，奔向的，是良知的歸途。深城的燈火依舊璀璨，但此刻在郇小天眼中，最亮的，是前方人行道上，那個需要幫助的、微弱的身影。他深吸一口氣，將車穩穩停在路邊，撥開稀疏圍觀的人群，沒有絲毫猶豫地，朝著那個蜷縮在地的老人，大步走了過去。

他蹲下身，盡量讓自己的聲音溫和而清晰，雖然聲音還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但是充滿了力量：

“老人家？您怎么樣？能聽見我說話嗎？別怕，我在這兒呢。”

來到老人身邊的郇小天順勢蹲下，用手搖了搖蜷縮在地上的老人。

似乎是感受到了郇小天的呼喚，老人睜開了緊閉的雙眼。

那是一雙渾濁并泛著青光的眼睛。

老人顫抖的抬起雙手，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語氣微弱的說：“水……”

“飯……”

“奧，好。”

聽到老人的話，郇小天趕緊從自己的背包里打開一瓶水一點一點喂給老人。

過了許久，喝過水的老人終于有了一絲力氣，干癟的的臉上擠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笑容。

“小伙子，謝謝你。”

郇小天看到老人漸漸緩了過來，就扶著他靠到路邊的花壇上。

然后從背包里把煎餅果子遞了過來。

“沒事，這是我應該的。”

“來，吃點東西吧。”

看著郇小天遞過來的煎餅果子，老人遲疑了一下，看到郇小天滿臉關切的表情后，大口大口的吃了起來。

“老人家，慢點吃，喝口水壓一下。”

看到老人狼吞虎咽的樣子，郇小天害怕他噎到，趕緊把水遞了過來。

“咕咚，咕咚……”

老人也沒有客氣，抓起水瓶就喝了起來。

就在老人狼吞虎咽的吃著煎餅果子的時候，一輛救護車疾馳而來。

郇小天簡單的溝通了一番并付了車費后，救護車拉著一個老人“喂哇喂哇”的疾馳而去。

郇小天看著遠去的救護車，如釋重負。

“騎上我心愛的小摩托，他永遠不會堵車……”

街頭上又一次響起了歡快的歌聲。

救護車上老人躺在擔架上，一雙渾濁的眸子凝視著車頂的燈光。

口中喃喃自語。

“你做的很好，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