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雪在破廟的瓦檐上結成冰棱，像一柄柄倒懸的碎劍，將臘月的寒風割成更細的刀子，往人骨頭縫里鉆。云無跡蜷縮在供桌底下，破爛的棉襖根本擋不住這等酷寒，凍得青紫的手指死死攥著半塊凍硬的麥餅，那是他今天唯一的口糧。

廟外的風雪聲越來越兇，卷著枯草碎屑撞在破門板上，發出“嗚嗚”的哀鳴，倒像是有誰在風雪里哭。他今年十四歲，自記事起就在這黃沙村討活，村長說他是十年前那場瘟疫里剩下的，爹娘早沒了影，連個姓氏都說不清。村里人可憐他，卻也敬而遠之——這孩子眼神太沉，不像個該在泥里打滾的娃，倒像是藏著什么沒說出口的心事。

“吱呀”一聲，廟門被風撞開條縫，灌進的雪沫子打在臉上，疼得像針扎。云無跡瑟縮了一下，正要挪過去關門，卻見幾個裹著厚棉襖的身影踉蹌著擠進來，為首的是村東頭的王老栓，手里還提著個酒葫蘆，渾身沾滿了雪。

“媽的，這鬼天氣！”王老栓啐了口帶血的唾沫，往地上跺了跺，積雪從他破爛的棉鞋里簌簌往下掉，“再這么下，開春的種子都得凍爛在窖里。”

跟來的幾個都是村里的老人，臉上溝壑縱橫，被凍得通紅，像是老樹根裹了層霜。他們圍到云無跡旁邊的火堆旁——那火還是早上獵戶家的小子留下的，此刻只剩點火星，被風一吹就搖搖欲墜。

“無跡娃也在啊。”一個瞎了只眼的老頭摸了摸云無跡的頭，他手背上滿是凍瘡，粗糙得像砂紙，“這天寒地凍的，咋不回村西頭的窩棚待著？”

云無跡抿了抿干裂的嘴唇，沒說話。他那窩棚早被雪壓塌了半面，還不如這破廟擋風。

王老栓往火堆里添了把枯枝，火星“噼啪”跳起來，映得他滿臉皺紋忽明忽暗。他灌了口酒，長長吐出口白氣，忽然嘆了句：“要是仙人還在就好了。”

“仙人？”云無跡猛地抬起頭。這詞他聽村里老人說過，說幾百年前有仙人路過黃沙村，揮手就把擋路的大山移開了，還引來活水澆田，那時候地里長出來的麥子，穗子比現在飽滿三倍。

“可不是嘛。”瞎眼老頭咂咂嘴，像是在回味什么，“我爺爺的爺爺說，那仙人踏在云上，衣袍比雪還白，一抬手就把漫天風雪都定住了。他說這黃沙村底下埋著靈脈，可惜被山壓住了，等哪天靈脈醒了，咱們這兒就能再出個仙人。”

“醒個屁！”王老栓狠狠往地上捶了一拳，酒葫蘆里的酒晃出來幾滴，落在火里“滋滋”響，“去年李瞎子說看見東邊山頭有光，硬說是什么靈脈顯形，結果呢？他帶著兒子往山里鉆，凍成了兩具冰坨子，抬回來的時候鼻子都凍沒了！”

火堆旁的人都沉默了。黃沙村太苦了，十年九旱，要么就是這種能凍裂石頭的寒冬，老人們嘴里的“仙人”，不過是苦日子里熬出來的念想，跟廟里這尊缺了頭的泥菩薩似的，看著能讓人心里踏實點，其實啥用沒有。

云無跡卻沒聽他們的嘆息。他盯著供桌后面那堵裂了縫的土墻，墻根下靠著塊半埋在土里的石碑，碑上爬滿了青苔，還裂了道大口子，像是被雷劈過。村里沒人管這破碑，都說是什么前朝留下來的廢石頭，連拓片的都懶得來看。

可剛才火堆炸開的火星子濺過去時，他好像瞥見碑上有東西。

趁著老人們嘮嗑的功夫，他悄悄爬出來，往石碑那邊挪。積雪沒到腳踝，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冰碴上，凍得他小腿直抽抽。離得近了才看清，這碑比他還高，表面坑坑洼洼的，大部分字都磨沒了，只剩些歪歪扭扭的刻痕，像是小孩子胡亂劃的。

“這碑啊，我小時候就有了。”瞎眼老頭不知啥時候摸了過來，用拐杖敲了敲碑底，“村里老人說，是建廟的時候就立在這兒的，誰也說不清刻的啥。前幾年有個外鄉來的貨郎，說這碑上的紋路像個啥‘徽記’，還想花五文錢買走，被村長罵跑了——咱黃沙村再窮，也不能賣祖宗留下的石頭。”

云無跡沒說話，伸手拂去碑上的積雪。指尖觸到石碑的瞬間，像是被燙了一下，猛地縮回手——明明是寒冬臘月，這石頭卻帶著點說不出的暖意，不像旁邊的凍土那么冰骨頭。

他湊近了些，借著微弱的天光瞇眼細看。碑中央的位置，青苔少些，露出個模糊的圖案：像是朵花，又像是團火焰，花瓣似的紋路往四周散開，邊緣還刻著些更小的符號，扭曲得像是在動。

“看啥呢？”王老栓的聲音從背后傳來，帶著點酒氣，“這破碑能看出金元寶來？”

云無跡搖搖頭，往旁邊退了退。不知咋的，他看著那圖案，心里忽然突突直跳，像是有什么東西被勾了起來。他想起自己藏在窩棚草堆里的那塊黑石——那是他去年在山里撿的，拳頭大小，黑得發亮，不管多冷的天摸起來都溫乎乎的，剛才攥在手里，好像比平時更燙了些。

“別瞅了，娃。”瞎眼老頭拉了拉他的胳膊，“仙人啥的都是騙人的。咱莊稼人，靠天吃飯，天不給活路，神仙也救不了。”

風又大了些，把廟門吹得“哐當”直響。老人們裹緊了棉襖，開始念叨著家里的柴火和地窖里的土豆，沒人再提仙人的事。云無跡重新鉆回供桌底下，卻沒再閉眼——他總覺得剛才那碑上的圖案，像是印在了腦子里，閉上眼就能看見。

雪下到后半夜才小了點。云無跡凍得實在受不了，爬出來想往火堆里添點柴，卻看見王老栓還沒睡，正對著那石碑出神。

“老栓爺，你咋不睡？”

王老栓被他嚇了一跳，酒葫蘆差點掉地上。他瞪了云無跡一眼，又轉過頭盯著石碑，聲音壓得很低：“我剛才好像聽見……碑里有人說話。”

云無跡心里一緊：“說啥？”

“聽不清。”王老栓皺著眉，像是在回憶，“就幾個字，好像是……‘山移’……‘海填’……跟我爺爺說的仙人故事對上了。”他忽然抓住云無跡的手，那手粗糙得像樹皮，攥得他生疼，“無跡娃，你說……這世上真有能移山填海的人？”

云無跡看著老頭眼里的光——那不是醉意，是種說不清的渴望，像黑夜里的一點火星。他想起剛才石碑上的圖案，想起手里那塊溫熱的黑石，忽然脫口而出：“有。”

王老栓愣了愣，隨即笑了，拍了拍他的肩膀：“你這娃，還真信？”

云無跡沒回答。他走到廟門口，推開條縫往外看。雪停了，月亮從云里鉆出來，照著白茫茫的荒野，遠處的山像頭伏著的巨獸，沉默地臥在天地間。

他想起剛才老人們說的話：仙人踏云而來，揮手移山，引來活水……那樣的力量，該是什么樣的？是不是能讓黃沙村不再挨餓，是不是能讓像他這樣的孤兒，不用再在破廟里挨凍？

供桌底下的火堆徹底滅了，廟里越來越冷。云無跡卻覺得心里有什么東西在慢慢醒過來，像被雪埋了很久的種子，終于頂破了凍土。他摸了摸懷里的黑石，石頭的溫度透過薄薄的棉襖傳過來，熨帖著冰涼的胸口。

他又回頭看了眼那石碑，在月光下，碑上的圖案好像更清晰了些。

“移山填海……”他小聲念了句，像是在對自己說，又像是在對那沉默的石碑許愿。

遠處的風嗚嗚地吹，像是在應和，又像是在嘲笑。但云無跡沒再縮回頭——他盯著那茫茫雪原盡頭的遠山，眼里第一次有了些不一樣的東西，不是平日里的麻木或警惕，而是點很亮的光，像雪地里埋著的火種，看著微弱，卻燒得很執著。

破廟的門還在吱呀作響，殘碑在角落里沉默著，像是守著個埋了千年的秘密。云無跡靠著冰冷的墻壁，把黑石緊緊攥在手里，任由那點暖意慢慢滲進骨頭里。他不知道自己將來要走什么樣的路，也不知道那碑上的圖案意味著什么，但他忽然覺得，這黃沙村外，好像真的有什么東西在等著他——不是爹娘的影子，也不是地里的莊稼，是別的，是更遙遠、更渺茫，卻也更讓人心里發燙的東西。

天快亮的時候，云無跡悄悄離開了破廟。他沒回村西頭的窩棚，而是往村后的山坳走去。雪地上留下一串淺淺的腳印，很快就被新落的雪蓋住，像是從來沒人走過。只有他懷里的黑石，還帶著那點說不清的暖意，在寒夜里，像顆不會熄滅的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