廚房的空氣凝固了。炸雞的油膩香氣混合著動物皮毛的微臊味，沉甸甸地壓著人的呼吸。

蘇薇薇的眼鏡掉在水泥地上，碎裂的鏡片反射著冰冷的月光。她沒去撿，身體像生了根，釘在門口，眼睛死死盯著灶臺下面那個毛茸茸的輪廓。

黃鼠狼——那個自稱“黃三爺”的東西，小綠眼珠在兩人臉上溜了一圈。

林小暖還坐在地上，后背靠著門框，指尖能清晰感覺到水泥地的粗糲和涼意。她的喉嚨發緊，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嘖，”黃三爺的尾巴尖不耐煩地掃了一下地面，發出輕微的“沙沙”聲。

“看來得先做個崗前培訓。明晚，子時，準備好炸雞。原味，不要辣。記清楚了。”

它的目光最后落在蘇薇薇煞白的臉上，補充了一句，“你那份，算加班餐。”

說完，它沒等任何回應，身體往后一縮，像一道融化的黃油，悄無聲息地滑進灶臺后面更深的陰影里。

月光照過去，灶臺下只剩那個被撕爛的炸雞紙袋，還有幾滴亮晶晶的醬汁印子。

“走了…”林小暖的聲音干澀得像砂紙摩擦。

蘇薇薇猛地吸了一口氣，胸腔劇烈起伏。她彎腰，手指顫抖著摸索地上的眼鏡碎片，冰冷的玻璃邊緣劃了一下她的指腹，帶來細微的刺痛。

她沒管，抓起鏡框和較大的碎片，轉身沖回里屋，“砰”地關上門，背靠著門板滑坐到地上。

林小暖慢慢爬起來，腳底板冰涼麻木。她走到灶臺邊，蹲下，手指碰了碰地上的醬汁印子，黏糊糊的。一股強烈的動物氣味殘留著。她縮回手，在褲子上擦了擦。

這一夜，兩人都沒睡著。炕依舊燒得很熱，葦席的毛刺扎著皮膚。蘇薇薇蜷縮在炕的另一頭，背對著林小暖，呼吸又急又淺。

林小暖睜著眼，看著屋頂模糊的黑暗輪廓。耳朵里似乎還響著那個帶著大碴子味的聲音：“八字輕得跟塑料袋似的…業績指標…”

第二天，蘇薇薇頂著兩個濃重的黑眼圈，坐在炕桌邊。她把破碎的眼鏡勉強拼湊，用透明膠帶纏好，歪歪扭扭地架在鼻梁上。

鏡片裂痕讓她看東西有點重影。她面前攤著筆記本，上面畫滿了凌亂的線條和問號。

“幻聽。”蘇薇薇突然開口，聲音有點啞，但很用力，“壓力過大導致的幻聽。廚房通風不好，有廢氣殘留，可能含有致幻成分。”

她推了推纏著膠帶的眼鏡：“那只黃鼠狼，是野貓。光線太暗，我們看錯了。炸雞味…”

她頓住，似乎在尋找合理的解釋，“…隔壁飄過來的。”

林小暖沒反駁。她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指。指尖昨晚碰過醬汁的地方，仿佛還殘留著一點奇怪的、微微發麻的感覺。

“今晚，”蘇薇薇合上筆記本，發出“啪”的一聲輕響：“我錄像。全程錄像。用科學手段記錄睡眠狀態。證明一切正常。”

她的語氣斬釘截鐵，像是在說服自己，“手機放好，對著炕。”

林小暖點點頭。嗓子眼發干。

夜幕再次降臨。空氣里的炸雞味早已散盡，只剩下老房子固有的塵土味和炕煙味。蘇薇薇把手機用幾本書墊高，固定在炕對面的小桌上，鏡頭對準林小暖睡覺的位置。

屏幕亮著微弱的紅光，顯示正在錄像。她檢查了兩次角度，然后自己躺到炕的另一頭，背對著林小暖，身體繃得很緊。

“睡吧。”蘇薇薇的聲音從黑暗里傳來，帶著不易察覺的緊繃，“沒事。”

林小暖閉上眼。炕的熱度透過薄被烘烤著身體，很燥。腦子里亂糟糟的，那個沙啞的聲音揮之不去。她強迫自己放空。不知過了多久，意識終于模糊起來。

后半夜。

蘇薇薇是被一種奇怪的聲音弄醒的。

不是“咔咔”聲。

是一種…調子。一種極其古怪、忽高忽低、帶著某種原始韻律的哼唱。聲音不高，但在寂靜的夜里異常清晰，像是從喉嚨深處擠出來的，含混不清，又帶著點尖利。

蘇薇薇猛地睜開眼，心臟在胸腔里重重一撞。她沒動，身體僵硬地側躺著，耳朵豎起來。

哼唱聲持續著，調子詭異，沒有歌詞。接著，是“咚…咚…咚…”的悶響，很有節奏，像是赤腳踩在硬物上。

聲音來自林小暖那邊。

蘇薇薇的手指悄悄探進枕頭下面，摸到手機冰涼的金屬外殼。她慢慢轉過身，動作放得極輕。

月光從沒拉嚴的窗簾縫隙透進來一點，勉強勾勒出炕上的輪廓。

林小暖坐起來了。

她背對著蘇薇薇，腰桿挺得筆直，肩膀僵硬。她的頭微微仰著，對著黑漆漆的屋頂，喉嚨里持續發出那種怪異的哼唱調子。

她的手臂以一種不自然的姿勢抬起，手掌張開，在空中緩緩劃著圈，手腕僵硬地轉動。

“咚！”她的右腳掌重重地跺在炕席上。

“咚！”左腳跟上。

“咚…咚…咚…”節奏越來越快，越來越用力。整個炕面都在輕微震動，炕席下的葦子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

蘇薇薇的手指冰涼，緊緊攥著手機。她能感覺到自己后背瞬間冒出的冷汗，黏住了睡衣。

她屏住呼吸，把手機鏡頭對準那個在黑暗中僵硬舞動的背影，手指摸索著按下了錄制鍵。手機屏幕的微光在黑暗里亮起一小塊。

林小暖似乎毫無所覺。她的哼唱聲陡然拔高，變得尖利急促，身體的動作幅度也更大了。她猛地一甩頭，長發掃過肩膀。

就在這一瞬間，借著手機屏幕那點微弱的光，蘇薇薇看到林小暖的側臉轉過來一點點。

她的眼睛是睜開的。

但那雙眼睛里的瞳孔，在微弱的光線下，不再是圓的。

它們變成了兩條細窄的、冰冷的、在黑暗中微微反光的豎線。像某種冷血動物。

蘇薇薇的呼吸驟然停止，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頭頂。她死死咬住下唇，才沒發出聲音。手機在她手里微微顫抖，鏡頭卻固執地對準那個方向。

林小暖的哼唱和跺腳持續了大約兩三分鐘。聲音和動作毫無預兆地停住了。

她直挺挺地站了幾秒，然后身體一軟，像斷了線的木偶，“噗通”一聲倒回炕上，發出沉重的呼吸聲，很快又變成了均勻的鼾聲。

屋子里恢復了死寂。只有蘇薇薇自己擂鼓般的心跳聲在耳朵里轟鳴。

她全身的肌肉都繃得發疼，冷汗浸濕了鬢角。她保持著舉手機的姿勢，一動不動，直到胳膊酸麻得失去知覺。

炕的熱氣重新包裹上來，烘得人皮膚發燙。蘇薇薇慢慢地、極其緩慢地放下僵硬的手臂。

手機屏幕還亮著，顯示著錄制結束的提示。她看著那個暫停的播放鍵圖標，手指懸在上面，微微發抖。屏幕的反光照著她毫無血色的臉和鏡片后驚魂未定的眼睛。

她盯著屏幕，又慢慢抬起頭，看向黑暗中林小暖沉睡的輪廓。炕席被跺過的地方，似乎還殘留著微微的震動感。

錄像背景里，靠近門框的陰影角落，手機鏡頭捕捉到了一團極其模糊、幾乎與環境融為一體的、人形的淡黃色虛影，輪廓邊緣微微扭曲，像隔著一層晃動的熱氣。

那虛影只出現了不到一秒，在鏡頭晃動時一閃而過。

蘇薇薇的手指，終于按下了播放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