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乾清宮。初升的朝陽透過高闊的窗欞,將鎏金的蟠龍柱和冰冷的金磚地面切割成明暗交錯的圖塊。空氣里彌漫著濃郁到刺鼻的檀香,也壓不住那股若有若無、仿佛滲入每一寸磚縫的**血腥氣**。那是西山圍場驚變后,持續數日的清洗與殺戮留下的余味。殿內,黑壓壓跪滿了王公大臣、文武百官。鴉雀無聲,只有壓抑到極致的呼吸聲,和偶爾幾聲極力克制的、因恐懼而生的牙關輕顫。
御階之上,那張曾經被多爾袞的陰影牢牢籠罩的蟠龍寶座,此刻端坐著順治帝福臨。他頭戴十二旒通天冠,身著明黃五爪金龍朝服,面容依舊帶著少年人的輪廓,甚至略顯單薄,但那雙深邃的眼眸,卻再無半分稚氣。冰封般的目光緩緩掃過殿下,如同實質的寒流,所過之處,連空氣都仿佛凝固了幾分。
吳良輔站在御階旁,手中展開一道明黃的詔書,他那尖細卻異常清晰的聲音,在死寂的大殿中回蕩,每一個字都像冰冷的鐵釘,敲打在所有人的心坎上: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
“朕以沖齡,嗣守鴻基,仰賴皇天眷佑,祖宗垂庥,皇叔父攝政王翊贊機務,夙夜勤勞,勛猷懋著。詎意皇天不佑,降此鞠兇!本月丙戌,皇叔父攝政王率諸王大臣于西山行圍,宣示武備,以懾不臣。忽天象示警,風雷驟作!有神物自九天而降,挾煌煌天威,裂地崩山!皇叔父攝政王不幸罹此天罰,與英親王阿濟格、豫親王多鐸,同殞于難!朕聞兇耗,五內崩摧,悲慟何極!”
“細察災變之源,實乃皇叔父攝政王秉政以來,雖功在社稷,然威福自專,不恪臣節!其于朝堂,藐視朕躬,僭越禮制;于宗室,逼死肅親王豪格,折辱鄭親王濟爾哈朗,致使兄弟鬩墻,骨肉相殘;于天下,賦役繁苛,民有怨言!此等悖逆之行,雖念其開國功勛,未加顯戮,然天心震怒,降此雷霆之誅!實乃咎由自取,以彰天道!”
“英親王阿濟格,性本兇悖,桀驁難馴;豫親王多鐸,年少矜功,罔顧大體。二人平素不睦,爭競不休,終致同罹天譴!嗚呼!此亦朕之德薄,不能感化親親,痛何如哉!”
“鄭親王濟爾哈朗,忠勤體國,德高望重。值此危難之際,臨危不亂,護駕有功,力挽狂瀾,安定人心!實乃宗室之砥柱,朕躬之股肱!”
“皇叔父攝政王既薨,朕哀痛之余,亦深感神器之重,不可久假于人!朕今已年長,當親攬萬機,承繼祖宗之業,撫綏億兆之民!著即日起,罷攝政王號!一應政務,由朕親裁!著鄭親王濟爾哈朗、巽親王滿達海、大學士范文程、洪承疇,贊襄朕躬,輔理機務!”
“嗚呼!天威難測,示儆昭然!朕惟戰戰兢兢,夙夜祗懼!自今而后,凡我王公大臣,文武百官,當滌慮洗心,恪盡職守,體恤民隱,共襄盛治!毋蹈前轍,自取天誅!布告天下,咸使聞知!”
當“罷攝政王號!一應政務,由朕親裁!”這十二個字如同驚雷般炸響時,整個大殿的空氣仿佛被瞬間抽空!無數道目光,震驚、難以置信、畏懼、狂喜、算計…如同無形的利箭,交織著射向御座上的少年天子!
坐在御階下首第一位的鄭親王濟爾哈朗,身體幾不可察地微微一晃。那張布滿風霜、此刻強行壓抑著巨大情緒的臉上,肌肉控制不住地抽搐了一下。他低垂著眼瞼,死死盯著自己蟒袍下擺上繁復的金絲繡紋,寬大袖袍里的拳頭,已然攥得指節發白,青筋暴起!護駕之功?股肱之臣?贊襄輔理?好!好一個順治皇帝!好一個孝莊!好狠的手段!輕飄飄幾句話,就把他濟爾哈朗從可能的攝政王寶座上拉了下來,塞進了這個由四人組成的、相互制衡的“輔政”籠子里!他仿佛已經看到,巽親王滿達海那張看似忠厚、實則精明的臉,還有范文程、洪承疇那兩個老謀深算的漢臣,正用無形的絲線纏繞著他,束縛著他!而他親手弒殺多爾袞、血洗兩白旗余黨換來的滔天權勢,竟被這黃口小兒一道詔書,就削去了大半鋒芒!一股混雜著狂怒、屈辱和深深挫敗的火焰,在他胸中瘋狂灼燒!
福臨的目光,如同精準的冰錐,無聲地掃過濟爾哈朗那微微顫抖的肩膀,落在他緊握的拳頭上,嘴角勾起一抹微不可察的冰冷弧度。老狐貍,憋屈嗎?憤怒嗎?這只是開始!
他的目光繼續移動,掠過巽親王滿達海那帶著幾分驚愕和凝重、又隱含一絲慶幸的臉(慶幸自己未被排除在權力核心之外);掠過大學士范文程、洪承疇這兩位漢臣領袖,他們臉上是深深的震撼和對新君深沉心機的重新評估,眼底深處卻難掩一絲對“親裁”二字帶來的、可能改變格局的期冀;最后,落在那群穿著石青色或深藍色補服、以鰲拜為首的滿洲勛貴身上。
鰲拜!這位滿洲第一巴圖魯,鑲黃旗的悍將,身材魁梧如同鐵塔,豹眼環睜,虬髯戟張。他跪在那里,腰板挺得筆直,如同一尊怒目金剛。當詔書念到“天心震怒,降此雷霆之誅!實乃咎由自取!”時,他那張粗獷的臉上,瞬間漲成了紫紅色,濃密的胡須劇烈地抖動著!他是多爾袞一手提拔的悍將,雖非其核心黨羽,但對這位帶領他們入關、橫掃中原的“皇父攝政王”有著根深蒂固的敬畏!如今,這位功勛赫赫的王爺,竟被新君在登基親政的第一天,當眾蓋棺定論為“悖逆”、“咎由自取”!這無異于當眾扇了所有曾經追隨多爾袞的滿洲將士一個響亮的耳光!一股巨大的屈辱感和被冒犯的憤怒,如同巖漿般在他胸中奔涌!他猛地抬起頭,豹眼圓瞪,灼灼的目光如同兩柄利劍,帶著毫不掩飾的質疑和憤怒,直刺御座上的福臨!那眼神分明在質問:黃口小兒!你憑什么?!
福臨的目光與鰲拜那充滿壓迫感的憤怒視線在半空中狠狠相撞!空氣仿佛凝固了,無形的火花噼啪作響!福臨的心跳瞬間加速,一股寒意夾雜著被挑釁的怒火竄上脊背。但他強行壓下所有情緒,臉上依舊保持著那副冰封般的平靜,甚至迎著鰲拜那幾乎要噴出火的目光,微微揚了揚下巴,眼神中透出一股不容置疑的、屬于帝王的威壓!
鰲拜…很好!朕記住你了!
“詔書宣讀完畢!眾臣…”吳良輔尖細的嗓音打破死寂,準備按慣例喊“山呼萬歲”。
“臣鰲拜!有本啟奏!”一個如同悶雷炸響的聲音,粗暴地打斷了吳良輔的話!
鰲拜!他竟敢在宣讀詔書后、皇帝尚未開口的當口,強行出列奏事!這是赤裸裸的僭越!是對新君權威的公開挑戰!
整個大殿瞬間陷入一片死寂,落針可聞!所有目光,驚駭、擔憂、幸災樂禍、唯恐天下不亂…齊刷刷聚焦在鰲拜那如同鐵塔般站起的身影上!
濟爾哈朗低垂的眼瞼猛地抬起,眼中閃過一絲難以抑制的興奮!好!鰲拜這莽夫!來得正是時候!正好讓他掂量掂量這小皇帝的斤兩!
福臨端坐御座,臉上古井無波,但寬大袍袖下的手,指甲已深深掐入掌心。他平靜地看著鰲拜,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遍大殿:“鰲拜?你有何本奏?”那語氣,仿佛只是詢問一個尋常臣子。
鰲拜深吸一口氣,胸膛如同風箱般起伏,聲若洪鐘,帶著一股沖天的悍勇和不忿:“啟奏皇上!皇叔父攝政王為國操勞,功勛卓著!縱然…縱然偶有微瑕,亦瑕不掩瑜!豈可僅因天降災異,便遽定其悖逆之罪?!此詔一出,恐寒了八旗將士之心!寒了隨先帝(皇太極)及攝政王浴血奮戰、打下這大清江山的忠勇之士之心!臣斗膽!懇請皇上收回成命!對皇叔父攝政王之功過,當由議政王大臣會議詳議,再行定論!方顯公允!”
鰲拜的話,如同在滾油里潑下了一瓢冰水!大殿內瞬間一片嘩然!雖然聲音被壓抑著,但那種震驚和低低的議論聲已然彌漫開來!鰲拜這是在公然質疑皇帝的詔書!質疑皇帝對多爾袞的蓋棺定論!甚至…是在挑戰皇帝親政后第一道旨意的權威!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到福臨身上。這位少年天子,會如何應對這赤裸裸的挑釁?是退讓?是暴怒?還是…
福臨靜靜地看著鰲拜,眼神深邃,看不出喜怒。他沒有立刻回答,手指在冰冷的龍椅扶手上輕輕敲擊著,發出篤…篤…篤…的輕響,每一下都仿佛敲在眾人緊繃的心弦上。整個大殿的氣氛,壓抑得令人窒息。
濟爾哈朗的嘴角,幾不可察地勾起一絲冷笑。他倒要看看,這小皇帝如何下臺!
福臨的目光緩緩從鰲拜身上移開,掃過殿中那些神色各異、心懷鬼胎的王公大臣,最后,落在了身旁御階下,那面垂著明黃帷幔的小門方向。那里,是慈寧宮的通道。
“鰲卿所言…”福臨終于開口,聲音依舊平靜,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似乎有些道理。”
嗯?鰲拜一愣,濟爾哈朗也是一怔。群臣更是愕然。小皇帝…這是要服軟?
“皇叔父攝政王之功,朕并未抹殺。詔書中言明‘功在社稷’,‘勛猷懋著’。然,”福臨話鋒陡然一轉,聲音如同冰刃出鞘,瞬間變得銳利逼人,“功是功,過是過!功過豈能相抵?!鰲卿方才言道‘瑕不掩瑜’,朕倒要問問,**藐視君父,僭越禮制,是為臣之道否?!**”
他猛地提高了聲音,目光如電,再次射向鰲拜!那“藐視君父,僭越禮制”八個字,如同重錘,狠狠砸下!
“逼死宗親,折辱親王,致使骨肉相殘,是為宗室長者之道否?!”
“賦役繁苛,民怨沸騰,是為代天牧民之道否?!”
福臨的聲音一句高過一句,帶著雷霆萬鈞之勢,每一個反問都如同冰冷的鐵鞭,抽打在所有人的靈魂深處!他猛地站起身,小小的身軀爆發出驚人的氣勢,指著殿外,聲音因激動而微微發顫,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悲憤與威嚴:
“天心示警,降下雷霆之誅!此乃煌煌天意!非朕一己之私念!鰲拜!你口口聲聲八旗將士之心,忠勇之士之心!朕問你,那西山圍場,血染黃土,尸骨無存的,難道不是八旗將士?!難道不是忠勇之士?!他們的心,就不寒嗎?!他們的血,就白流了嗎?!”
“朕!”福臨的聲音如同洪鐘大呂,在寂靜的大殿中轟然回響,帶著一種穿透靈魂的力量,“乃愛新覺羅之子孫!承太祖、太宗之遺烈!繼皇考(皇太極)之鴻業!身負列祖列宗之重托,肩負億兆黎民之仰望!朕今日親裁政務,非為一己之權柄!實為撥亂反正!正本清源!廓清朝綱!以慰忠魂!以安天下!”
他猛地看向鰲拜,眼神銳利如刀:“鰲拜!你質疑朕之詔命,質疑天心示警!莫非…你也欲效仿那悖逆之行?步其后塵?!”
轟隆!
“步其后塵”四個字,如同九天驚雷,在鰲拜頭頂炸響!他渾身劇震,臉色瞬間由紫紅轉為慘白!那“天罰”的恐怖景象瞬間涌入腦海!多爾袞、阿濟格那被撕碎的軀體…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瞬間澆滅了他所有的怒火和不忿!他再是悍勇,再是不服,也絕不敢沾染“悖逆”、“步其后塵”這等足以誅滅九族的罪名!
“噗通!”鰲拜雙膝一軟,那鐵塔般的身軀轟然跪倒在地,額頭重重砸在金磚之上,發出沉悶的響聲!聲音因極致的恐懼而嘶啞變形:“奴才…奴才不敢!奴才失言!奴才萬死!奴才絕無此心!奴才…奴才叩謝皇上教誨!奴才…奴才糊涂!”他語無倫次,咚咚咚地磕著頭,額頭上瞬間一片青紫,汗水混著血絲流下,狼狽不堪。
整個大殿死寂一片!落針可聞!只有鰲拜那沉悶的磕頭聲和粗重的喘息聲在回蕩。所有人都被福臨這番連消帶打、借勢天威、直指人心的雷霆手段震懾住了!濟爾哈朗眼中的那絲興奮早已消失無蹤,只剩下深深的忌憚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寒意!這小皇帝…好深的心機!好狠的手段!好強的氣勢!
福臨緩緩坐回龍椅,胸膛微微起伏,剛才那番爆發似乎也耗去了他不少氣力,但眼神卻更加銳利冰冷。他看著腳下如同喪家之犬般磕頭不止的鰲拜,聲音恢復了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念你初犯,且素有戰功,今日之過,暫且記下。望你日后謹言慎行,恪守臣節,勿負朕望。退下吧。”
“奴才…奴才謝主隆恩!謝主隆恩!”鰲拜如蒙大赦,聲音帶著哭腔,幾乎是手腳并用地爬回了自己的位置,癱軟在地,再不敢抬頭。
這一場突如其來的風暴,以鰲拜的徹底潰敗告終。新君福臨,用一道詔書和一番雷霆手段,向整個大清朝廷宣告:那個躲在多爾袞陰影下的“傻皇帝”已經死了!現在坐在龍椅上的,是一個心思深沉、手段狠厲、不容置疑的親政之君!
大殿內的氣氛,變得更加凝重而微妙。無人再敢直視御座上的少年。
福臨的目光掃過群臣,在濟爾哈朗那張極力維持平靜的臉上停留片刻,隨即緩緩開口,聲音清晰地傳遍大殿:
“朕既親政,當以天下為己任。然治國之道,首在得人。人才之興,首在教化。**朕觀今日之八旗子弟,嫻熟弓馬者眾,然通曉文墨、明辨事理者寡。此非長久之計!**”
此言一出,不少滿洲勛貴,尤其是那些以軍功起家的武將,眉頭都微微皺了起來。皇上這是…要重文輕武?
福臨仿佛沒看到他們的反應,繼續說道:“我大清欲長治久安,混一宇內,非但需強弓勁弩,更需通曉天文地理、格物致知之才!昔者,湯若望所制歷法,精準無誤;其所獻火器圖樣,亦有所裨益。此皆西學之精妙!朕思之,故步自封,乃取敗之道;兼收并蓄,方為強國之基!”
他停頓了一下,目光變得無比銳利,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心,一字一句地宣布:
“著即日起,于京師設立‘格物院’!隸屬欽天監,然獨立運作!”
“格物院之職司:”
“一、鉆研天文歷法,務求精進,以定農時,利民生;”
“二、探究算學、物理、化學之根本,格物致知,窮究其理;”(“物理”、“化學”兩個詞一出,殿中響起一片低低的吸氣聲)
“三、改良火器、農具、舟車器械,以利軍國;”
“四、繪制輿圖,勘探礦藏,明山川之形,知地利之便;”
“五、翻譯西學典籍,擇其善者而習之,融會貫通,為我所用!”
“格物院主事,由欽天監監正湯若望兼任!另,由朕親簡通曉西學、或于算學、匠作一道有專精之才者入值!”
“為廣開才路,格物院招募生徒,不拘滿漢蒙,不論出身貴賤!凡年在十二至二十之間,身家清白,心思靈敏,有志于格物致知之學者,經考核,皆可入格物院學習!”
福臨的話音剛落,如同在滾燙的油鍋里又潑進了一瓢冷水!整個大殿徹底炸開了鍋!雖然礙于剛才的威勢,無人敢大聲喧嘩,但壓抑的議論聲如同沸騰的潮水,瞬間淹沒了大殿!
“格物院?鉆研西學?物理?化學?這…這都是什么妖魔鬼怪?”
“招募生徒?不拘滿漢蒙?不論出身?這…這豈不是亂了祖宗法度?!”
“讓那些匠戶、甚至漢人的泥腿子去學這些奇技淫巧?還要與八旗貴胄同列?成何體統!”
“湯若望一個西洋番僧,竟讓他主持如此要務?!皇上…皇上莫不是被這妖人蠱惑了?!”
“改良火器?皇上這是…這是要做什么?難道不怕…”
無數道質疑、不解、甚至帶著隱隱恐懼的目光,如同芒刺般射向御座!尤其是那些滿洲勛貴,他們的臉色變得極其難看。皇上親政后的第一刀,不是指向濟爾哈朗,也不是指向他們這些驕兵悍將,竟然是…砍向了他們賴以立身的根本——八旗尚武的傳統!砍向了他們視之為神圣不可侵犯的“滿洲根本”!
鰲拜雖然剛才被嚇破了膽,此刻也忍不住抬起頭,滿臉的錯愕和憋屈。他不懂什么“物理”“化學”,但他知道“火器”!皇上這是要重用那些漢人工匠?重用那些西洋人的奇技淫巧?這讓他們這些在馬背上打天下的滿洲巴圖魯顏面何存?!
濟爾哈朗的眼中更是閃過一絲難以掩飾的錯愕和警惕!設立格物院?鉆研西學?改良火器?這小皇帝…到底想干什么?這絕不是一時興起!這背后…隱藏著何等深意?難道…難道西山那場“天罰”…一個可怕的念頭瞬間掠過他的腦海,讓他不寒而栗!
福臨將殿中所有人的反應盡收眼底。那些驚愕、質疑、憤怒、恐懼,如同預料之中的風暴。他等的就是這個時刻!他需要這把“刀”,砍開這積弊重重的朝堂!他需要這個“靶子”,吸引所有反對的火力!
“肅靜!”吳良輔尖利的嗓音試圖壓下議論。
然而,議論聲并未完全平息。終于,一個身影出列。是禮部一位須發皆白的老侍郎,他顫巍巍地跪下,聲音帶著沉痛和不解:“皇上!老臣斗膽!祖宗成法,首重騎射!八旗根本,在于弓馬!今皇上甫一親政,便大興西學,廣招生徒,甚至…甚至要改良火器?此非但動搖國本,更是…更是舍本逐末啊!長此以往,恐令八旗子弟荒廢武備,沉迷奇技淫巧,失卻滿洲尚武之精神!老臣…老臣懇請皇上三思!收回成命!”
“臣附議!”
“臣等附議!”
呼啦啦,又有十幾名漢臣和幾名較為守舊的滿洲大臣跪倒在地,齊聲懇請。他們未必全是反對西學,更多是出于對未知的恐懼和對“祖宗成法”的盲目維護。
福臨看著跪倒一片的臣子,臉上沒有絲毫動容。他緩緩站起身,走到御階邊緣,居高臨下地俯視著他們,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洞穿人心的力量:
“祖宗成法?八旗根本?”他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嘲諷,“若無當年太祖、太宗廣納賢才,善用火器(指繳獲明軍及少量自制的火銃、火炮),僅憑弓馬,能破明軍堅城?能入主中原?”
“若無湯若望等西洋教士所獻歷法、火器,我大清今日之農時、軍備,又將如何?!”
“爾等口口聲聲祖宗成法,滿洲精神!可曾想過,固步自封,便是取死之道?!”福臨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雷霆之怒,“昔日蒙元鐵騎,橫掃歐亞,何等煊赫?!然其入主中原后,不思進取,拒納漢法,鄙棄新器,最終如何?!不過百年,便灰飛煙滅!前車之鑒,殷鑒不遠!爾等欲使我大清步其后塵乎?!”
這一連串的反問,如同重錘,狠狠砸在跪地諸臣的心頭!尤其是那蒙元的例子,更是如同一盆冰水,澆得他們透心涼!他們張著嘴,卻一個字也反駁不出來,臉色煞白,汗如雨下。
福臨的目光掃過他們,最終落在依舊端坐、臉色陰晴不定的濟爾哈朗身上,語氣稍稍緩和,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
“鄭親王,你是輔政大臣之首,又是德高望重的宗室長者。你來說說,朕欲設格物院,廣開才路,師夷長技以自強,為我大清謀萬世之基業。此舉,是動搖國本,還是固本強基?!”
轟!
這燙手的山芋,被福臨精準地拋到了濟爾哈朗的懷里!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聚焦在這位剛剛被捧為“宗室砥柱”的老親王身上!
濟爾哈朗只覺得一股血氣猛地沖上頭頂!好一個順治帝!好一招借力打力!這是把他架在火上烤!他若支持,必將得罪所有守舊勛貴和滿洲武人,自毀根基!他若反對,便是公然打臉自己“贊襄輔理”的職責,更是坐實了“因循守舊、目光短淺”之名,與他“護駕功臣”、“宗室砥柱”的形象背道而馳!更關鍵的是…西山那場詭異的“天罰”…這小皇帝背后隱藏的力量…讓他忌憚!
濟爾哈朗的腦子飛速運轉,權衡著利弊。冷汗,悄悄浸濕了他的內衫。他緩緩站起身,對著福臨躬身行禮,動作沉穩,聲音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干澀:
“皇上圣明燭照,深謀遠慮。老臣…附議!”他抬起頭,目光掃過跪在地上的群臣,帶著宗室親王的威嚴,“皇上所言極是!治國之道,當因時制宜!昔年太祖太宗,亦是廣納賢才,不拘一格!設立格物院,鉆研西學精要,師夷長技以自強,實乃高瞻遠矚之舉!此非動搖國本,實為固大清萬世之基業!至于八旗子弟…”他話鋒一轉,看向那些臉色難看的滿洲勛貴,“弓馬騎射,乃立身之本,自當勤習不輟!然通曉文墨,明辨事理,乃至略知格物致知之學,亦能增益其所不能,使其為朝廷、為皇上效力之時,更加得心應手!此二者,并行不悖!豈可因噎廢食?!”
濟爾哈朗不愧是老狐貍!一番話,既肯定了福臨的決策,將自己綁在了“高瞻遠矚”的戰車上,又安撫了滿洲勛貴,強調“弓馬騎射”仍是根本,將“格物”定位為“增益”,巧妙化解了矛盾。雖然憋屈,但這已是他能做出的、對自己最有利的選擇。
跪在地上的大臣們,聽到濟爾哈朗都表態支持,頓時像泄了氣的皮球,最后的抵抗意志也消散了。鰲拜等人更是面如死灰,連濟爾哈朗都服軟了,他們還能如何?
福臨看著濟爾哈朗,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冷芒。老狐貍,算你識相!他微微頷首:“鄭親王老成謀國,深明大義!甚好!”他轉向跪地的群臣,聲音轉冷:“爾等可還有異議?”
“臣…臣等…謹遵圣諭!”跪在地上的大臣們,如同斗敗的公雞,頹然叩首。
“既無異議,此事便如此定了!”福臨的聲音帶著一種塵埃落定的威嚴,“著禮部、工部、欽天監協同,即刻籌辦格物院!選址、營造、招募事宜,由湯若望主理,各部協辦!所需銀錢,由內帑撥付!務求速辦!不得有誤!”
“臣等遵旨!”殿中響起一片參差不齊、卻再無反抗之音的回應。
福臨坐回龍椅,目光越過匍匐的群臣,望向乾清宮外那片被朝陽染成金色的天空。親政的第一刀,砍向了舊制,砍向了積弊!格物院,這將是未來科技碾壓的搖籃,是他撬動整個時代的支點!
然而,就在這看似塵埃落定、福臨心神稍松之際,一個清朗中帶著一絲慵懶嫵媚的女聲,如同珠落玉盤般,突兀地在大殿側后方響起:
“皇上~”
眾人循聲望去,只見那垂著明黃帷幔的小門處,不知何時已悄然掀開一角。一位身著鵝黃色纏枝蓮紋旗裝、梳著精巧小兩把頭的年輕女子,正倚著門框,巧笑倩兮地望了過來。她肌膚勝雪,眉目如畫,尤其是一雙桃花眼,顧盼生輝,流轉間帶著幾分天然的嬌憨和撩人的媚意,正是福臨后宮中最受寵的董鄂妃。
“皇上~”董鄂妃的聲音帶著一絲撒嬌的意味,仿佛完全沒感受到大殿內肅殺的氣氛,“這朝會都議了快兩個時辰了,臣妾親手給您燉的冰糖血燕窩都快涼透了呢!您這龍體剛剛受了驚嚇,可得好好補補!國事再忙,也得顧惜身子骨不是?”
她一邊說著,一邊裊裊婷婷地就要往御階上走,那旁若無人的姿態,仿佛這莊嚴肅穆的朝堂是她家后花園。
福臨眉頭幾不可察地一蹙。董鄂妃的寵愛是他用來平衡后宮、甚至牽制某些勢力的棋子,但此刻她如此不知分寸地闖入朝堂,無疑是對他剛剛建立的帝王威嚴的一次挑戰!
就在福臨準備開口斥責之時,另一個清冷中帶著明顯不悅的女聲,從董鄂妃身后傳來:
“董鄂妹妹,朝堂重地,非我等后宮婦人可擅闖!皇上正在與王公大臣商議軍國大事,豈容打擾?還不速速退下!”
隨著話音,一位身著石青色素面旗裝、氣質端莊沉靜、眉宇間帶著書卷氣的女子出現在董鄂妃身后。她正是福臨后宮中學識最為淵博、性情最為持重的佟佳氏。她拉住董鄂妃的手臂,眼神嚴厲。
“佟佳姐姐!”董鄂妃被拉住,有些不悅地撅起嘴,甩開佟佳氏的手,“我只是心疼皇上嘛!再說,皇上都親政了,這天下都是皇上的家事,我關心一下怎么了?皇上~您說是不是?”她那雙桃花眼再次轉向福臨,眼波流轉,充滿了委屈和期待。
殿中群臣面面相覷,氣氛瞬間變得極其尷尬。鰲拜等人更是嘴角抽搐,這…這成何體統?!
福臨的臉色徹底沉了下來。他正欲發作,目光卻猛地被佟佳氏身后、那個剛剛從側門探出半個身子、好奇地張望著大殿的小小身影吸引住了!
那是一個約莫八九歲的小女孩,梳著雙丫髻,穿著一身水紅色的旗裝,粉雕玉琢的小臉上,一雙大眼睛如同黑葡萄般,充滿了靈動和好奇。她似乎完全沒感受到大殿內的詭異氣氛,正歪著小腦袋,目光好奇地在大殿中那些穿著各色官服、留著長辮子的大臣身上掃來掃去,尤其對某個官員腰間晃動的玉佩產生了濃厚興趣,小手指著,似乎想開口詢問。正是佟佳氏的幼妹,被接進宮中小住的佟佳·海蘭珠!
就在海蘭珠那懵懂的目光掃過跪在武將前列、依舊心有余悸、臉色鐵青的鰲拜時,鰲拜也下意識地抬眼看了過來。四目相對的瞬間!
“啊——!”海蘭珠猛地發出一聲驚恐至極的尖叫!小臉瞬間慘白如紙!她像是看到了什么極其可怕的東西,小小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猛地撲進身后佟佳氏的懷里,死死抱住姐姐的腰,將小臉埋進去,帶著哭腔的童音充滿了無法言喻的恐懼:
“姐姐!姐姐!妖怪!那個…那個滿臉胡子的大妖怪!他…他的眼睛…好兇!像…像要吃人!嗚哇——!我怕!我怕!”
轟!
整個大殿,瞬間陷入一片死寂!落針可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