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12月18日，南京城的黎明被濃得化不開的煙靄籠罩。林羽背著江雅在斷壁殘垣間穿行，懷里嬰兒的啼哭已經變得微弱，像風中殘燭般隨時可能熄滅。江雅把臉貼在林羽的背上，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急促的心跳，還有那支別在腰間的鋼筆硌著她的肋骨——那是他昨天在廢墟里撿的，筆帽上還沾著暗紅的血漬。

“放我下來吧，我能走。”江雅的聲音啞得像砂紙摩擦，昨夜在儲藏室生下孩子的產婦最終沒能撐過黎明，臨終前攥著江雅的手，反復說著“給娃取名叫念安”。此刻那名叫念安的嬰孩正蜷縮在江雅懷里，小臉蛋凍得發青。

林羽剛停下腳步，街角突然竄出條瘦骨嶙峋的野狗，喉嚨里發出嗚嗚的低吼。它身后跟著三個同樣面黃肌瘦的孩子，最大的不過十歲，手里攥著半截生銹的鐵條，正死死盯著江雅懷里的嬰兒。林羽下意識將江雅護在身后，摸出藏在棉袍夾層里的匕首——那是張叔昨晚硬塞給他的，說“現在的南京，刀子比筆管用”。

“別傷他們。”江雅突然開口，從懷里掏出塊已經發硬的米糕。那是她三天前從家里逃出來時帶的，一直舍不得吃。孩子們的眼睛瞬間亮了，像餓狼盯著獵物，卻又怯生生不敢上前。野狗倒是先撲了過來，林羽抬腳將它踹開，卻見那大狗嗚咽著縮到孩子身后，原來竟是被孩子們收養的流浪狗。

江雅把米糕掰成碎塊遞過去，最小的孩子剛伸手，就被大孩子一巴掌拍開。“謝謝……謝謝姐姐。”大孩子咬著嘴唇，聲音抖得厲害，“我們不是要搶娃，是想……是想告訴你們，前面教堂有日本人，專抓帶娃的女人。”

林羽心頭一緊。昨天看見蘇然被押進教堂時，他就覺得不對勁。那座圣心大教堂的尖頂在轟炸中塌了一半，此刻卻飄著面刺眼的太陽旗。他摸了摸懷里的煙盒，里面除了記錄暴行的紙片，還有半張蘇然的照片——是去年秋天他們在玄武湖畔拍的，蘇然穿著軍裝，笑得露出白牙，背后是滿湖的殘荷。

“你知道里面關了多少人？”林羽蹲下來，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溫和。大孩子往嘴里塞著米糕，含糊不清地說：“好多……昨天從早到晚，卡車來來回回拉了十幾趟，有穿軍裝的，也有老百姓。我們躲在鐘樓里看見的，日本人把人往地下室趕，還聽見槍響……”

江雅突然抓住林羽的胳膊，指尖冰涼：“蘇然……會不會在里面？”

林羽沒說話，只是把匕首往腰間緊了緊。他想起蘇然在軍校畢業時說的話：“軍人的命是國家的，但眼睛得看著老百姓。”現在那雙總是含笑的眼睛，或許正隔著教堂的鐵窗，望著這片被血浸透的土地。

圣心大教堂的鐵門被鐵絲纏了三道，門柱上貼著張歪歪扭扭的日文告示，林羽認得幾個漢字：“良民登記處”。兩個日本兵背著步槍守在門口，軍靴踩著滿地的玻璃碎片，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林羽拉著江雅躲進對面燒毀的綢緞莊，從斷墻的縫隙里望去，能看見教堂前的空地上堆著小山似的尸體，有穿灰布軍裝的，也有穿棉袍的，幾只烏鴉正落在上面啄食，被日本兵的槍托趕走后，又盤旋著落到鐘樓頂上，像黑色的幽靈。

“得想辦法混進去。”林羽低聲說。他昨天在教堂外墻看見個破洞，是被炮彈炸開的，藏在爬滿枯藤的墻角，不仔細看根本發現不了。江雅卻按住他的手，把懷里的念安往他懷里塞：“你去，我在這兒等你。娃不能跟你去冒險。”

林羽剛要反駁，就聽見教堂里傳來一陣騷動。一個穿和服的日本女人被士兵簇擁著走出來，手里舉著個紅十字旗，身后跟著幾個抬擔架的士兵。“是紅十字會的？”江雅喃喃自語，卻見那些擔架上蓋著白布，邊角滲出的血漬在寒風里凍成了暗紅的冰碴。

“是慰安所的。”林羽的聲音冷得像冰。他在報館時做過調查，日軍所謂的“紅十字會”，其實是抓慰安婦的幌子。那個穿和服的女人他認得，是日本隨軍記者，上次在日軍記者會上見過，當時她舉著相機，笑著說“日中親善”。

趁日本兵注意力被那女人吸引，林羽貓著腰溜出綢緞莊，貼著墻根往教堂后墻挪。墻角的破洞果然還在，夠一個人勉強鉆進去。他剛要抬腿，就聽見身后傳來江雅的低呼——那三個孩子不知何時跟了過來，正抱著野狗往日本兵那邊扔石頭。

“快跑！”林羽低吼著鉆進破洞，身后立刻響起槍聲。他在黑暗中踉蹌著站穩，才發現自己正處在教堂的儲藏室，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血腥味，混雜著福爾馬林的氣息。角落里堆著十幾個木箱，上面印著“醫療用品”的字樣，打開一看，里面卻是空的，箱底沾著干涸的黑血。

地下室的入口就在儲藏室盡頭，被塊沉重的石板堵著，縫隙里透出微弱的光，還夾雜著斷斷續續的呻吟。林羽正用力想推開石板，突然聽見頭頂傳來腳步聲。他迅速躲進木箱堆里，看見三個日本兵扛著個女人走進來，那女人的旗袍被撕得稀爛，臉上全是血痕，卻死死咬著嘴唇不肯出聲。

“這是今天最后一個。”其中一個日本兵用生硬的中文說，“地下室快滿了，隊長說明天用卡車拉去江邊。”

另一個兵笑起來，聲音像破鑼：“那些傷兵還沒處理完呢，昨天槍斃的太多，挖坑都來不及。”

林羽攥著匕首的手沁出冷汗，指甲深深嵌進掌心。他看見那三個兵把女人往地下室推，石板被挪開的瞬間，他瞥見里面擠滿了人，像沙丁魚罐頭似的疊在一起。有個熟悉的身影正靠在墻角，左臂纏著滲血的繃帶——是蘇然！

石板重新蓋好時，林羽聽見那女人的哭喊突然變成凄厲的尖叫，接著是日本兵的狂笑，然后是沉悶的擊打聲。他死死咬住嘴唇，嘗到了血腥味，才沒讓自己喊出聲來。等腳步聲遠了，他再次撲向石板，用盡全身力氣推開一條縫。

“蘇然！”他壓低聲音喊。

墻角的身影猛地抬頭，果然是蘇然。他的臉瘦得脫了形，顴骨高高凸起，唯有那雙眼睛依舊亮得驚人。看見林羽，蘇然先是愣住，隨即拼命擺手，嘴型無聲地說：“快走！”

“我帶你出去！”林羽正想把石板再推開些，卻聽見外面傳來江雅的聲音。她抱著念安站在儲藏室門口，身后跟著那三個孩子，最大的手里還舉著塊石頭，渾身抖得像篩糠。

“你怎么來了？”林羽又驚又怒。

“他們說……說能幫你。”江雅的聲音發顫，指著孩子們，“他們知道有條密道，是以前神父逃出去的路。”

蘇然在里面突然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出的血染紅了胸前的衣襟。他喘著氣對林羽喊：“別管我！把這個帶出去！”說著從懷里掏出個油紙包，用盡全身力氣扔了出來。林羽接住時，感覺沉甸甸的，打開一看，竟是本厚厚的日記，里面夾著張南京城防圖，邊角處用紅筆圈著十幾個地點，旁邊寫著“日軍軍火庫”。

“這是……”林羽剛要問，就聽見外面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大孩子突然喊道：“日本人來了！在鐘樓看見我們了！”

蘇然突然站起來，用盡全身力氣撞向石板，嘶啞地喊：“快走！告訴外面……南京城還沒死絕！”

石板被撞得晃動起來，外面的日本兵已經沖進了儲藏室。林羽看見蘇然從懷里掏出顆手榴彈——那是他藏在繃帶里的，引線被拉燃的瞬間，他對著林羽露出個燦爛的笑容，像極了去年玄武湖畔的模樣。

“走啊！”蘇然的吼聲里帶著笑意。

江雅拽著林羽往孩子們指的方向跑，身后傳來震耳欲聾的爆炸聲，熱浪掀得他們差點摔倒。密道藏在祭壇后面，是個僅容一人爬行的洞口，孩子們打頭，江雅抱著念安跟在后面，林羽斷后。爬過狹窄的通道時，他聽見外面傳來密集的槍聲，還有日本兵的怒罵，然后是更多的爆炸聲——大概是蘇然留在地下室的其他手榴彈被引爆了。

鉆出密道時，外面已是正午。陽光刺眼得讓人睜不開眼，林羽回頭望去，圣心大教堂的鐘樓正在冒煙，那面太陽旗被氣浪掀飛，打著旋兒落在地上，被一只慌亂逃竄的野狗踩在腳下。

江雅突然蹲在地上哭起來，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