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逸拉開門。

老舊樓道里那盞聲控燈，“啪”的一聲，不情不愿地亮了。

光線昏黃，像一枚快要耗盡的電池，勉強照亮了空氣中浮動的灰塵，將他拉長的影子投在斑駁脫皮的墻壁上，扭曲成一個怪異的姿態。

他能清晰地聞到一股屬于舊樓的，混合著潮濕和鄰居家飯菜的復雜氣味。

這味道，就是人間。

他走到隔壁王大爺家門口。

那扇熟悉的暗紅色木門，貼著去年春節的對聯，鮮艷的紅色早已被歲月沖刷得發白、發粉，像一張蒼老的臉，失去了所有血色。

林逸抬起手，指關節在距離門板一厘米的地方懸停。

他能聽到自己胸腔里擂鼓般的心跳，一下，又一下，撞擊著耳膜。

他甚至能感覺到自己喉結在不受控制地上下滑動。

深吸一口氣，那股混雜著灰塵的空氣嗆得他肺里發癢。

咚，咚咚。

他終于敲響了門。

聲音在寂靜的樓道里顯得格外突兀。

門內，先是傳來一陣壓抑到極點的咳嗽，仿佛要將肺都咳出來，緊接著，是拖鞋摩擦地面的“沙沙”聲。

“吱呀——”

門軸發出刺耳的呻吟，拉開一條僅供一人側身的縫隙。

一股濃重得化不開的中藥味，混合著封閉已久、不通風的沉悶氣息，猛地撲面而來。

王大爺的臉出現在門縫后。

那是一張被痛苦徹底榨干了所有生命力的臉，形容枯槁，兩頰深陷，渾濁的眼球里像蒙著一層灰，看不到半點光亮。

他看到是林逸，眼神沒有絲毫變化，只是麻木地點了點頭，身體已經開始轉動，準備關門。

“王大爺，等等！”

林逸在那扇門即將合攏的瞬間，急忙用手抵住了門框。

“我……我想跟您聊聊。”他因為緊張，聲音有些發干，“關于……做夢的事。”

“夢？”

王大爺的嘴角，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弧度。

“小逸，我這把老骨頭，現在哪有什么心思做夢。”

他的聲音嘶啞又疲憊。

林逸的心一沉，但他沒有退縮，握緊了拳頭，用自己剛剛想好的那套說辭，語速極快地說道：“大爺，您聽過幻肢痛嗎？”

“就是……有的人腿沒了，可大腦還覺得那條腿在疼。這說明，我們的大腦，能清晰地感受到一個已經不存在的東西！”

他緊緊盯著王大爺那雙毫無生氣的眼睛，眼神無比真誠。

“既然大腦能自己制造痛苦，那在正確的引導下，它或許……也能重新‘感受’到那些幸福的記憶！”

“我……我前天晚上，夢到我奶奶了。很真實，就像她從來沒離開過一樣。所以我想……也許，我能幫您。”

王大爺渾濁的眼珠，終于遲緩地轉動了一下。

他沉默了足足半分鐘，樓道里的聲控燈都因為這死寂而熄滅了。

在黑暗中，他終于徹底拉開了門，沙啞地吐出三個字。

“進來吧。”

房間里光線昏暗，厚重的窗簾將陽光死死地擋在外面。

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正坐在沙發上，眼圈紅腫，看到林逸進來，她的眼神瞬間充滿了警惕和懷疑。

是王大爺的女兒，趙倩。

“林逸，你要干什么？”趙倩站了起來，聲音里帶著哭過后的沙啞和一絲尖銳，“我爸身體已經這樣了，你別拿他開玩笑！什么做夢，這根本不科學！”

林逸一時間被她質問得有些不知所措。

就在這時，王大爺自己擺了擺手，阻止了女兒。

他佝僂著背，慢慢地挪到沙發上躺下，動作遲緩得像一幀一幀播放的慢鏡頭。

“讓他……試試吧……”

老人看著天花板，聲音輕得像一聲嘆息，卻瞬間擊潰了趙倩所有的防線。

“我就是……太想我兒子了。”

趙倩的眼淚，唰地一下就流了下來。

林逸搬來一張凳子，在沙發旁坐下，心臟跳得比剛才還快。

他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穩：“大爺，您放松……然后，像那天我扶您上樓一樣，把手……把手給我。”

王大爺緩緩伸出了他那只枯瘦如柴的手。

當林逸溫熱的掌心，握住那只冰冷、布滿皺紋和深褐色老年斑的手時——

轟！

一股龐大到難以想象的冰冷悲傷，如同決堤的黑色洪水，瞬間從接觸點涌入林逸的感知！

那不是心理上的感覺，而是生理上的！

他感覺自己仿佛被扔進了一個堆滿冰塊的鐵棺材里，一股濃重帶著腐朽和絕望氣息的死氣，順著他的毛孔瘋狂往里鉆！

林逸冷不丁地打了個哆嗦，牙齒都開始打顫。

他強忍著這股刺骨的寒意和發自內心的不適，急忙調動起胸口那股溫熱的“夢境能量”，小心翼翼地順著手臂，探入對方的身體。

他的能量，像一股溫泉。

而對方的悲傷，則是一座萬年冰山。

林逸竭盡全力，將自己的能量匯聚成一束，艱難地在對方那片被濃霧籠罩的記憶之海中穿行。

他努力地想要構建出夢里那片生機勃勃的草原，但能量消耗極其巨大，冰冷的悲傷像沼澤一樣吞噬著他的暖流。

最終，他所有的努力，僅僅是在那片無盡的濃霧中，投射出了一個模糊的、穿著軍裝的年輕背影。

以及一聲，仿佛從遙遠時空傳來的、隱約的呼喚：

“爸……”

就是這兩個字，耗盡了林逸所有的力氣。

他猛地松開手，大口喘著粗氣，額頭上全是冷汗。

而躺在沙發上的王大爺，那雙死寂的眼睛，驟然睜開！

眼神里滿是茫然、震驚，以及一絲不敢置信的狂喜！

他猛地抓住林逸的手，那只枯瘦的手掌，此刻竟爆發出驚人的力氣，嘴唇劇烈地哆嗦著，一個字一個字地往外擠：

“我……我好像……聽到他了……”

“我聽到我兒子……喊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