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見煙一句關切之語落下,霞生雙頰,聲如蚊蚋,一顆心怦怦亂跳。
上官楚辭看在眼里,原也想上前問候陸沉淵一二,關切他傷勢如何,哪知竟被這小姑娘搶了先,不由得秀眉微挑,檀口微嘟,心中暗道:
“這小妮子,瞧來怯生生的,沒想到這會兒竟這般主動……”
陸沉淵只覺體內那股翻江倒海的邪氣已然平息,暗自活動了一下指節,確認那手掌上的異象已盡數斂去,這才悄然松了一口氣。
他抬起頭來,瞧著眼前少女那副驚魂未定的模樣,道:
“我沒事,姑娘不必擔心。方才在下見你似有危難,這才冒然出手,也不知是否攪擾了姑娘勘察?”
陸沉淵這話問得誠懇,林見煙聽在耳中,只覺心頭一暖,那份因恐懼而生的冰涼,竟也為之消散了幾分。
她連連搖手,那張俏臉沒來由地又燙了幾分,囁嚅道:
“斷然沒有的事!還要……多謝陸公子出手,否則晚輩只怕已遭不測……”
說到后來,語聲已是微不可聞,懷中那盞琉璃宮燈亦似感應到主人心意,光華流轉之間,竟漾開一圈羞澀的粉紅。
她本想以“陸公子”為對方遮掩身份,然則心神一亂,口中卻下意識地自稱“晚輩”。
此言一出,若是放在勘察之前,鎮魔司眾人定會覺得怪異。
然而此時此刻,他們卻不約而同地眼觀鼻、鼻觀心,仿佛什么都沒聽見,將少女無意間流露的敬畏,默契地藏在了心底。
上官楚辭將這一切看在眼里,將手中那柄白玉折扇的扇骨在掌心輕輕一敲,鼻中不由得輕哼了一聲,心中暗自嘀咕:
“這個呆子,幾日不見,怎地這般會說話了?”
那百煉宗的師兄亦是將場中情狀看得分明,心中卻是另一番滋味。
他原只道這少年既已顯露了那神鬼莫測的手段,必是個喜怒無常、乖張狠戾的魔頭,哪知他此刻竟又露出一派正人君子的模樣,言談舉止,溫文有禮,哪里有半分濁流邪教掌燈人的邪氣?
“能成掌燈人者,哪個是省油的燈?”
他心中暗自尋思,“此人城府之深,當真是生平罕見。這般模樣,分明是扮豬吃老虎的頂尖好手,虧我先前還當他是個尋常的黑店掌柜,當真是瞎了眼!”
他愈想愈是心驚,不自覺地便要轉頭與師妹分說一二,目光到處,卻見自家師妹一雙妙目,正自一瞬不瞬地凝望著那少年,那眼神之中,竟是帶著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異彩。
他心頭一動,壓低了聲音問道:“師妹,你看得出他是什么修為么?”
那女子緩緩搖頭,低聲道:“看不出來。即便是方才他出手之際,我也未曾自他身上,感應到半分真元流動的痕跡?!?
“看來非是我一人眼拙……”
那師兄聽罷,只覺背心一陣發涼,暗自慶幸,
“好險,好險!午后若當真闖將進去,攪了他清凈,只怕我師兄妹二人的腦袋,此刻已掛在那客棧的招牌上了。”
陸沉淵聽力何等敏銳,這二人一番竊竊私語,自是一字不落地入了他耳中,心中只覺哭笑不得。
他此刻卻無暇理會,只將目光投向林見煙,問道:“沒有便好。只是不知姑娘方才,究竟瞧見了什么?”
林見煙見他問起正事,不敢怠慢,連忙收攝心神,將方才于那光怪陸離的里象世界中所見,擇其要者,簡略復述了一遍,這才總結道:
“如此看來,那二位所言不虛,此地確曾有妖魚擱淺,更吞噬了不少村民?!?
那師兄聞言,只覺方才所受的窩囊氣盡數散了,頗有幾分揚眉吐氣之感,哼了一聲道:
“這下總該信了我師兄妹的話罷?”
那幾名鎮魔司甲士只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卻未言語。
上官楚辭聽罷林見煙一番描述,不禁露出訝異之色,由衷贊道:
“方才聽林司使所言,不過是些支離破碎的詭譎畫面,卻未曾想,司使竟能從中抽絲剝繭,理出這許多頭緒來。”
陸沉淵亦是深有同感,頷首道:“確是令人佩服。”
林見煙被二人這般一夸,一張俏臉登時又紅了,囁嚅道:
“倒……倒也沒有……只是從小到大,都在與這些東西打交道,時日久了,便也曉得該如何分辨解讀了?!?
上官楚辭心頭一動,問道:“林司使這般神通,莫非是與生俱來的么?”
林見煙略一思忖,糾正道:“算是如此罷。我也不知這該算是神通,還是病癥……”
她似是憶起往事,眼中閃過一絲黯然,“本以為入了修行之門,點燃心火之后,這情狀會有所改善,卻不料能瞧見的東西反比以往更多,也更加詭譎?!?
“家父無奈,這才托了高人,為我煉制了這盞琉璃燈,助我壓制這異能?!?
陸沉淵聽她這番話說得輕描淡寫,腦海之中,卻已勾勒出一道身影——
一個膽怯的少女,自幼便能窺見常人所不能見之鬼魅,在無盡的恐懼與孤獨之中,咬著牙,一步步堅強地走到今日。
心下想著,陸沉淵不自覺地便多了幾分憐惜,再看那盞琉里宮燈時,已知此物非但是一件有趣的法器,更是這少女賴以抵御瘋狂,維系人性的最后一道防線。
上官楚辭亦是暗自一嘆,問道:“只是,若僅有眼下這些訊息,那妖魚的下落,豈非就此斷了?”
話音方落,卻見林見煙抱著宮燈,微微搖了搖頭,輕聲道:“沒有斷?!?
眾人聞言,皆是詫異地望向她。
林見煙迎著眾人目光,緩緩抬起一根春蔥似的玉指,指向東首海岬的輪廓。
那處雖也掩映在夜色之中,卻并非全然的黑暗,隱約可見一片連綿的飛檐斗拱之影,更有數點燈火,如鬼火般懸于半空,高低錯落,靜靜燃燒。
燈火將那一片區域映照得影影綽綽,既瞧不真切,又透著一股說不出的威嚴。
她輕聲道:“它往那個方向去了。”
陸沉淵只覺那方向說不出的熟悉,下意識道:“那個方向,莫非是……”
“聽潮閣?!?
上官楚楚將手中白玉折扇“啪”的一聲合起,緩緩吐出了這三個字。
陸沉淵聽得“聽潮閣”三字,一雙眉頭不由得緊緊蹙起。
不知為何,他在心中生出一陣不好的預感,沉聲道:
“聽潮閣左近,高手云集,九州仙門的英杰、欽天監的大人,皆匯于彼處。那妖魚既是邪祟,為何不尋僻靜處躲藏,反要往那龍潭虎穴里鉆去,這豈非是自投羅網?”
他這話問得在情在理,眾人聽了,亦是面露思索之色。
上官楚辭沉吟片刻,方才說道:“陸兄所慮極是。此事確是處處透著詭譎,大違常理。那妖魚此舉,瞧來魯莽,實則或有深意。只是其中關節,因掌握的信息有所不足,我等難以揣度?!?
她話鋒一轉,目光自眾人臉上緩緩掃過,見人人臉上皆帶倦色。
上官楚辭心中已有了計較,提議道:
“眼下天色已晚,月隱星沉,正是陰氣最盛之時。我等眼下人困馬乏,真元耗損。若就這般毫無準備地追將過去,只怕正中了那邪祟的下懷。”
“輕則徒勞無功,白白耗損了自家氣力;重則為其所趁,反要將咱們這一行人的性命,也一并搭了進去?!?
“依我之見,此事還需從長計較,咱們還是先尋個安穩處所,回一回氣,計議停當了,再作道理不遲?!?/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