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川市。名字里帶著點水汽，實際上是個被煙囪和灰霾夯實在大地上的地方。八十年代末的風(fēng)吹過，卷起的不是水腥，是鋼鐵廠煙囪里飄落的黑灰，是糧油加工廠那永遠散不盡的、甜膩又沉悶的菜籽油味兒。城市邊緣，像塊被遺忘的補丁，粘著幾片低矮的廠區(qū)宿舍樓。我們住的這一片，屬于石川市第二糧油加工廠，幾棟五層的水泥盒子，方方正正，灰撲撲的，毫無生氣地戳在那里，如同放大了無數(shù)倍的、摞在一起的骨灰匣。

我們就在其中一棟的五樓，門牌304。不是頂樓，卻勝似頂樓。夏日的陽光能把水泥屋頂曬透，熱氣毫無阻隔地向下蒸騰，整個五樓活像個巨大的蒸籠。冬天呢，西北風(fēng)順著那條貫通東西、毫無遮擋的露天長廊灌進來，嗚嗚作響，能直接吹透薄薄的磚墻和單層的木門板，屋里那點煤爐子散發(fā)的可憐熱氣，瞬間就被刮得無影無蹤。這條長廊，是五樓四戶人家的命脈，也是戰(zhàn)場。家家門口都堆著東西：碼得歪歪扭扭的蜂窩煤、腌著咸菜的瓦缸、蔫了吧唧的幾盆死不了的花、破舊的自行車、甚至是幾塊撿來的、預(yù)備著哪天修修補補的爛木板。地面永遠蒙著一層洗不掉的油膩黑灰，混合著不知哪里來的水漬和痰跡。空氣里常年飄蕩著復(fù)雜的味道：劣質(zhì)煤燃燒的硫磺味、隔夜飯菜的微餿、公共廁所飄來的氨水氣、以及那股如同背景噪音般、無處不在的、來自糧油廠的、甜膩膩的油脂味兒。

父親陳建民，是糧油廠榨油車間的工人。他身上那股濃重的、仿佛腌入味的菜籽油味兒，就是304最頑固的標(biāo)簽。母親王淑芬，在十幾里外的市機械廠做車工。她身上的味道要復(fù)雜些，是機油、鐵屑的冷硬氣息，混合著車間里消毒水似的肥皂味，但最終，也常常被家里的油味同化。父親排行老二，上面有個大哥陳建國，在糧油廠保衛(wèi)科，下面有個三妹陳愛紅，嫁給了廠里運輸隊的司機，最小的是個弟弟陳建軍，剛頂替爺爺進了廠，在鍋爐房燒火。母親這邊，她是老三，上面一個大哥王大柱，在機械廠做鍛工，一個二哥王二栓，在鄉(xiāng)下種地，下面則是一個四妹王淑英（嫁到了鄰市），一個五弟王寶林（待業(yè)在家晃蕩），最小的是六弟王寶根，剛上技校。

這個龐大而復(fù)雜的親屬網(wǎng)絡(luò)，像一張無形又堅韌的網(wǎng)，籠罩著304的方寸之地。它帶來偶爾的、微薄的互助——比如三姑陳愛紅有時會偷偷塞給母親幾個廠里食堂的白面饅頭；也帶來無盡的、瑣碎的煩惱——大伯陳建國那永遠帶著審視和優(yōu)越感的目光；六舅王寶根時不時跑來蹭飯、順走父親舍不得抽的幾根好煙；鄉(xiāng)下二舅王二栓家里收成不好時，母親那欲言又止的愁容……

“建民，這個月糧票又不夠了！”母親的聲音帶著金屬刮擦般的疲憊，她剛下中班回來，藍灰色的工裝還沒來得及脫，額發(fā)被汗水黏在鬢角。她把幾張薄薄的票證拍在缺了角的飯桌上，搪瓷缸子被震得跳了一下。“強子正是長身體的時候，跟餓死鬼投胎似的！小的這個……”她瞥了一眼蜷在墻角小竹車?yán)铩⑺蔽K兮兮手指的我，“也是個填不滿的窟窿！”

父親蹲在門口的小板凳上，就著門口透進來的、昏暗的光線，使勁刷著他那雙永遠沾滿黑油泥的翻毛勞保皮鞋。鋁盆里的水渾濁不堪。他沒抬頭，悶悶地“嗯”了一聲，刷鞋的力氣更大了些，刷毛刮擦鞋面，發(fā)出刺啦刺啦的噪音。

“光嗯有什么用！”母親的聲調(diào)陡然拔高，像車床突然加速，“你大哥昨天見了我，那眼神！話里話外嫌強子皮，嫌我們不會教！他倒是有本事，他家小子穿的回力鞋！我們強子呢？腳趾頭都快頂出來了！”她越說越氣，一把抓起桌上的糧票，“這點東西，夠塞牙縫？你那個班，加的有什么用？錢呢？錢都讓油泡化了？”

父親終于抬起頭，臉上溝壑縱橫，嵌著洗不掉的油灰，眼神渾濁，帶著一種長期睡眠不足的呆滯和習(xí)慣性的畏縮。“車間……就那點加班費……你又不是不知道……”他的聲音含在喉嚨里，含糊不清，“老大……他管保衛(wèi)，是輕省點……”

“輕省？輕省就能瞧不起人了？”母親的火氣像是被徹底點燃，“瞧不起你這個窩囊廢老二！連帶著瞧不起我們娘仨！還有你那寶貝三妹，上次來說什么？‘嫂子，你這屋里油味也太沖了，熏得我頭疼！’嫌沖別來啊！誰請她了？嫁個開車的就高人一等了？”母親的憤怒在狹小的空間里沖撞，撞在斑駁的墻上，撞在堆滿雜物的柜子上，最后撞在父親那佝僂沉默的背上，碎成一片無力又尖銳的渣滓。

父親又低下頭，更深地埋下去，仿佛要把自己縮進那雙破皮鞋里。他不再刷鞋，只是盯著那盆越來越渾的水，水面倒映著天花板上那盞十五瓦燈泡昏黃的光暈，和他自己模糊而扭曲的影子。他身上那股濃重的油脂味，此刻仿佛凝成了實體，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的呼吸里。

墻角的竹車?yán)铮宜蔽种傅穆曇粼诙虝旱募澎o中顯得格外響亮。強子，我那個八歲的哥哥，像只受驚的小老鼠，縮在里屋的門簾后面，只露出一雙驚恐不安的眼睛，看著外間這熟悉的、令人窒息的戰(zhàn)場。筒子樓長長的走廊外，不知哪家又在吵架，尖銳的女聲和沉悶的摔打聲穿透薄薄的門板，加入這城市邊緣永不落幕的嘈雜交響。

這304，這個十二平米的水泥盒子，裝著父母被生活壓彎的脊梁，裝著哥哥無處安放的惶恐，也裝著我懵懂無知卻注定沉重的起點。糧油廠那甜膩沉悶的氣息，就是這該死生活的底色，無處不在，無孔不入，宣告著我們卑微的坐標(biā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