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宰相的末日預言
書名: 盛唐烽火郎作者名: 作家JPRAvT本章字數: 5180字更新時間: 2025-07-21 20:48:58
寅時三刻(凌晨3:45),更深露重。甘州城左威衛大營深處,一座不起眼的牛皮軍帳內,三盞牛油燈倔強地燃燒著,跳動的火焰將四個搖曳不定的人影扭曲地投射在厚實的氈帳壁上。空氣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油脂,混合著燈油的焦糊、皮革的腥膻、陳鐵山身上尚未完全凝固的鐵銹般血腥氣,以及一種無形的、令人窒息的沉重。
林風的目光如同被釘在了案幾上那封密信上。信被火漆嚴密封著,火漆上的印記卻讓他心臟狂跳——那是當朝宰相蕭嵩極其私密、僅用于生死攸關時刻的五瓣梅花押記!這朵梅花的每一瓣都刻著難以察覺的微雕暗記,林風曾在蕭嵩書房親眼見過其印模。信紙是千金難求的澄心堂紙,觸手溫潤如玉,此刻邊緣卻沾染著幾點刺目的暗褐色污漬,在昏黃油燈下,像極了干涸凝結的鮮血,散發出不祥的氣息。
“拆啊!”李昭陽的聲音如同冰錐,刺破了凝滯的空氣。她依舊穿著白日那身便于行動的胡服勁裝,腰間那枚左威衛的銅牌在火光下閃爍著冰冷的金屬光澤,“都什么時候了,還磨蹭!”她焦躁地用劍鞘重重叩擊著堅實的案幾邊緣,發出“篤篤”的悶響。
林風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仿佛要將帳內污濁的空氣和沉重的壓力一同吸入肺腑。他伸出微微顫抖的手指,小心翼翼地、一點點地揭開了那枚仿佛帶著無盡囑托的火漆。“啵”的一聲輕響,在寂靜的帳內格外清晰。信紙展開的瞬間,一股清冽的、極其昂貴且稀有的伽羅沉香味幽幽飄散出來,這是蕭嵩最鐘愛、也是身份象征的香料,此刻卻帶著一種訣別的意味。
紙上字跡不多,卻力透紙背,每一筆都蘊含著難以言喻的沉痛與決絕:
“安胡已得大食火器,河北三鎮兵甲過制。今吾去位,汝當速離河西。烽燧道可通朔方,切記。”落款處,沒有署名,沒有官印,只有一枚用朱砂繪制的、極其醒目的被閃電劈開的銅錢圖案!
“蕭相……被罷官了?!”李昭陽猛地奪過信紙,手指因極度震驚和用力而骨節泛白,指尖幾乎要將那薄薄的澄心堂紙戳破,“三日前長安來的邸報分明寫著圣人賜宴蕭相,恩寵有加!怎會如此突然……莫非……”她不敢想下去,一股徹骨的寒意順著脊柱爬升。
“紙背!”阿依莎低沉而急促的聲音響起。這個平日總是帶著狡黠笑容的粟特姑娘,此刻臉色煞白,碧綠的眼眸死死盯著信紙的背面,手指不自覺地按在了李昭陽執信的手腕上。
林風心頭一震,立刻將信紙翻轉,對著最亮的一盞牛油燈。在澄心堂紙特有的、極其細膩均勻的纖維紋路間,果然隱約可見幾道極淺、幾乎與紙紋融為一體的劃痕!他迅速取來案頭一盞清水,用指尖蘸了水,極其輕柔地、沿著那些劃痕的紋理涂抹上去。水跡緩緩暈染開來,神奇的一幕出現了——一行細小的、用特殊藥水書寫的突厥文字,如同幽靈般在紙背清晰地浮現:
“庫爾班現為安祿山幕僚,慎之。”
“哐當!”阿依莎手中一直緊握的、形制奇特的波斯匕首掉在了地上。她像是被無形的重錘狠狠擊中,踉蹌著向后猛退兩步,撞在了支撐帳篷的木柱上才勉強穩住身體。那雙總是充滿靈動光彩的碧綠眼眸,此刻被難以置信的驚濤駭浪淹沒,瞳孔劇烈收縮著,嘴唇顫抖著,發出破碎的聲音:“不……不可能……父親他……在怛羅斯已經……”她的聲音戛然而止,巨大的背叛感和瞬間崩塌的信念讓她幾乎無法呼吸,身體微微顫抖。庫爾班,她的父親,那個曾經在絲綢之路上叱咤風云、對大食人深惡痛絕的粟特豪商,竟然投靠了安祿山?!
帳內死寂被驟然打破!帳外,一陣急促尖利的馬蹄聲由遠及近,如同死神的鼓點敲擊在每個人的心上!緊接著,是戰馬痛苦至極、撕心裂肺的長嘶,仿佛遭受了致命的創傷!那嘶鳴聲劃破黎明前的寂靜,凄厲得令人頭皮發麻!帳簾被一只沾滿污泥和暗紅色血跡的大手粗暴地掀開!陳鐵山跌跌撞撞地沖了進來!這位經歷過無數次沙場血戰的老兵,此刻的模樣慘烈得如同從地獄爬回。他胸前那堅固的鐵札甲被某種恐怖的巨力劈開一道足有半尺長的猙獰豁口,扭曲的甲片外翻,露出里面破碎的皮襯和血肉模糊的傷口。更觸目驚心的是,他左肩胛處,赫然插著半截羽箭——箭桿已被他折斷,但鋒利的鐵簇深深沒入骨肉之中,暗紅色的鮮血正順著冰冷的甲片縫隙不斷滲出、流淌,在他腳下積成一小洼令人心悸的血泊。濃重的血腥味瞬間蓋過了沉香的幽香,充斥了整個軍帳。“龍武軍……那群狗娘養的……”陳鐵山的聲音如同砂紙摩擦,每一個字都帶著濃重的血腥氣和無法抑制的痛苦,剛說出半句,劇烈的咳嗽就打斷了他,一大口混合著內臟碎塊的黑紅色血沫猛地噴濺在案幾上,將那封染血的密信和蕭嵩的絕筆都覆蓋了一層猩紅,“抄了……蕭相府邸……雞犬不留……”他目眥欲裂,強撐著說完,眼中是滔天的怒火和無盡的悲愴,“蕭相……被押走前……拼死讓人……帶話給你……”他喘息著,死死盯著林風,用盡最后的力氣,一字一頓地吐出那句染血的暗語:“‘癌細胞……已入骨髓……’”
林風如遭雷擊,猛地從胡床上彈起!案幾上那只盛著半碗清水的陶碗被他猝然動作的衣袖帶翻,“啪嚓”一聲脆響,在地上摔得粉碎!清水混著陶片四濺。這句話!這句話是他那夜在長安清茗居密會蕭嵩時,痛陳藩鎮之禍時親口說出的!他用癌細胞比喻那些表面上依附中央、實則不斷汲取養分、最終會吞噬整個大唐肌體的藩鎮勢力!蕭嵩在生死關頭,竟然將這個觸犯天顏、足以招致殺身之禍的比喻,作為傳遞給他最后的、也是最嚴重的警告!這意味著——長安中樞已經徹底失控!李林甫或者說皇帝本人,已經選擇了對日益膨脹的藩鎮勢力視而不見甚至縱容!而蕭嵩的倒臺,絕非簡單的權力斗爭,更像是帝國最高層對“忠言逆耳”的一次血腥清洗!安祿山的反心,在帝國的核心已無人敢揭,無人能制!“不對……等等!”巨大的震驚過后,林風腦中靈光一閃,仿佛抓住了什么。“癌細胞已入骨髓”……這不僅僅是對局勢的判斷,更是蕭嵩在用生命傳遞最后的指引!他是在告訴林風,敵人不僅在外面(安祿山),更已深入帝國的核心(中樞奸佞),而唯一的生路,就是蕭嵩用政治生命換來的那條——烽燧道!
他幾乎是撲到地上,無視滿地陶片和血跡,抓起一根燒焦的炭筆,以青磚地為紙,瘋狂地疾書起來!炭灰混著陳鐵山的鮮血,在冰冷的地面上迅速勾勒:
長安(標注皇城、李林甫府邸)→甘州(標注左威衛大營、廢棄烽燧)→朔方(標注朔方節度使治所靈州)→安西(標注安西都護府)。
又在幾個關鍵節點上,快速標出幾個廢棄驛站和隱秘烽燧的名字(如“隴右第一燧”、“黑水驛遺址”),這些地方或是因改道廢棄,或是地處偏遠人跡罕至。
最后,他用炭筆在“甘州”與“朔方”之間,重重畫了一道曲折的線,指向城外一個不起眼的地點。
李昭陽單膝跪在他旁邊,目光銳利地掃過地圖,她的指尖精準地點向林風所畫的那個城外地點:“野狐嶺烽燧!這條道確實能繞過甘州主城和所有關卡,直通祁連山北麓的隘口!”她眉頭緊鎖,“但天寶三年,因山洪沖毀棧道,此燧連同驛路早就徹底廢棄了,地圖上都已抹去標識。棧道斷絕,如何通行?”“正因廢棄,才能避開李林甫遍布河西的鷹犬眼線!”林風的聲音斬釘截鐵,眼中閃爍著智慧的光芒,那是絕境中看到生路的銳利。他手中的炭筆狠狠地在“野狐嶺烽燧”的位置畫了一個粗重的黑圈!“咔嚓!”承受著巨大壓力的炭筆芯瞬間折斷!他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看向倚靠在柱子上、喘息粗重、流血不止的陳鐵山,聲音帶著難以抑制的激動和悲憤:“老陳!看見了嗎?!蕭相……是在用他的命,給我們指這條生路啊!”宰相用自己的政治生命和可能的死亡,換取了這條極其隱秘的逃亡通道信息!
帳內的悲壯氣氛尚未平復,趙小七像只受驚的兔子般連滾帶爬地竄了進來!他臉上沾滿了汗水和塵土,小臉嚇得慘白,呼吸急促得如同風箱:“郎君!郎君!不好了!寶昌號……寶昌號那個粟特大商隊……”他上氣不接下氣,指著營外東北方向,“……他們……他們往野狐嶺那邊去了!裝了整整十大車!車上蓋著油布,我偷偷摸了一把……下面全是硬邦邦的鐵箱子!冷得像冰疙瘩!”他喘了口氣,眼中滿是驚恐:“有個穿……穿紫袍的大官!騎著高頭大馬,帶著好多帶甲的護衛親自押送!我……我聽見那些守衛……叫他……叫他‘魚公公’!”
“魚朝恩?!”陳鐵山如同受傷的猛虎般咆哮出聲,因為用力,肩上箭傷處的鮮血涌得更急!“咳咳……是那個圣人和貴妃身邊的狗奴才!‘觀軍容使’魚朝恩?!這閹狗什么時候把手伸到河西來了?!不好……那條路……就是通往野狐嶺烽燧!”他瞬間明白了魚朝恩押運的目標與他們逃亡路線高度重合!這絕非巧合!“咔嚓!”一聲令人牙酸的脆響,陳鐵山竟用那只未受傷的右手,生生將還插在肩頭的那半截箭桿齊根拗斷!劇痛讓他額頭青筋暴起,冷汗涔涔而下,但他眼中燃燒的只有滔天的戰意和無畏的怒火!“好!好得很!撞到老子刀口上了!”他掙扎著挺直腰背,無視噴涌的鮮血,一把抓起倚在帳邊那柄厚重無比的陌刀!刀柄上纏繞的舊布條已被他自己的鮮血徹底浸透,呈現出一種暗沉的紫黑色。“走!截下這群狗娘養的!看看他們偷運的是什么鬼東西!絕不能讓他們堵了蕭相用命換來的生路!”
“慢著!”李昭陽突然厲喝一聲,橫劍攔在即將沖出去的陳鐵山和林風面前。她側著頭,英挺的眉毛緊緊擰在一起,屏息凝神,仿佛在捕捉空氣中一絲極其細微的振動。帳內瞬間安靜下來。果然,在營地的嘈雜和遠處的馬蹄聲之外,一種極其特殊、富有節奏的銅鑼聲,穿透層層阻礙,隱隱約約地傳入帳內:“哐——哐——哐——”(長)“哐!哐!”(短)稍作停頓,這個節奏——三長兩短——重復了三次!
李昭陽的臉色在油燈下驟然變得一片慘白,毫無血色!她的指甲深深地掐進自己的掌心,幾乎要掐出血來。“是‘驚蟄三疊’……左威衛最高級別的緊急敵情警戒信號!”她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那是極度震驚和憤怒的結果。“龍武軍……龍武軍主力進城了!已經控制了各處要道!父親……這是在警告我們,甘州城……現在已經變成了龍潭虎穴!出不去了!”
龍武軍!天子親軍!皇帝最鋒利、最忠誠的爪牙!他們的到來,徹底撕碎了最后一絲和平的假象,象征著長安中樞對河西局勢的極端介入和赤裸裸的鎮壓!李昭陽的父親,左威衛的李將軍,用這種最高級別的、等同于宣布營地即將遭受攻擊的信號通知他們,甘州城已經完全失控,左威衛自身恐怕也已被嚴密監視或限制行動!唯一的生路,似乎只剩下城外那條廢棄的烽燧道!
林風的目光越過李昭陽的肩膀,投向牛皮帳外東北方向。那里是野狐嶺烽燧的方向,是蕭嵩血書指引的生路,同時也是魚朝恩押運著神秘鐵箱奔赴的目標,更是安祿山勢力向河西滲透的鐵證聚集之地!那條路,此刻既是唯一的希望,也必然是布滿荊棘和死亡的陷阱!
他緩緩轉過身,目光掃過帳內每一個人:
重傷浴血、眼神卻依舊如同烈火燃燒的老兵陳鐵山。
臉色蒼白、因父親背叛而眼神破碎、卻又強自鎮定的阿依莎。
驚魂未定、滿眼依賴望著他的少年趙小七。
緊抿著唇、手握劍柄、眼中交織著決絕與憂慮的將門虎女李昭陽。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陳鐵山手中那柄沉重、古樸、刃口閃爍著幽冷寒光的陌刀上。這柄刀,是老兵的靈魂,是唐軍威震天下的象征,也是此刻他們手中最強大的冷兵器。
沒有絲毫猶豫,林風快步上前,伸出雙手,堅定地抓住了陳鐵山遞過來的陌刀刀柄!入手瞬間,那遠超預想的沉重感讓他手腕猛地一沉,幾乎脫手!冰冷的金屬質感混合著尚未干涸的、粘稠溫熱的血液,觸感令人心悸。他用盡全身力氣,才勉強將這柄象征著力量與殺戮的武器舉離地面,粗重的刀柄硌得他虎口生疼,手臂肌肉因用力過度而微微顫抖。然而,他咬緊牙關,硬生生穩住了!
“阿依莎,”他的聲音異常平靜,卻蘊含著不容置疑的力量,“帶上所有火藥配方、孔雀石粉和紫水晶顆粒,分開放置,確保萬無一失!小七,你負責背好阿水和干糧!”“昭陽,”他轉向李昭陽,“去馬廄,準備三匹最快的馬!避開所有有守衛的路!記住,我們只有一次機會!”他的目光最后定格在陳鐵山血跡斑斑的臉上,語氣沉穩而堅定:“老陳……現在,教我使這玩意兒。”他抬了抬手中沉重的陌刀。
陳鐵山滿是血污的臉上先是一愣,隨即咧開嘴,露出一口被鮮血染紅的牙齒,笑容猙獰而豪邁:“現在?就現在?!”“就現在!”林風斬釘截鐵地回答,目光越過陳鐵山,投向帳外那片依然被濃重黑暗籠罩、但東方天際線已隱隱透出一絲冰冷魚肚白的天空。晨曦的微光,如同冰冷的刀刃,將他堅毅的側臉輪廓清晰地勾勒出來,鍍上了一層象征著決絕與戰斗的淡金色。“天亮之前,”他握緊了陌刀,仿佛要將所有的憤怒、恐懼、悲痛和希望都灌注其中,一字一句,如同金石交擊:“我要讓魚朝恩那條閹狗,還有他背后的主子好好嘗嘗……這‘癌細胞’反噬的厲害!”
帳外,第一縷真正意義上的晨曦終于刺破了厚重的云層,如同一柄巨大的金色光劍,斜斜地劈在甘州城斑駁古老、傷痕累累的夯土城墻之上。晨光熹微,卻帶著一種冰冷的、不帶任何暖意的質感。不知何處飄來的、不合時宜的潔白柳絮,如同漫天飛雪,粘黏在城頭箭垛上殘留的暗紅色血痂之上,仿佛在為這座即將陷入風暴的城池,提前舉行一場無聲而悲涼的葬禮。
帳內,刀刃的寒光、油燈的火光、人眼中的血光,與帳外那冰冷的晨曦之光,交織在一起,譜寫著一曲亡命天涯、血色黎明的前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