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初始終不敢直面江遲的家人，只敢在陰影處默默為他的家人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她常常躲在樹后，望著江廣持那驟然霜白的鬢發，喉間像堵著浸水的棉花。

某個寒露未消的凌晨，江廣持在兒子墓前發現跪著的梁初。老人沒出聲，只是站在碑林的陰影里——他比誰都清楚，這姑娘也是被命運撕碎的人。

病房里老式電視播報著晴雨，機械女聲襯得空氣愈發凝滯。

“對不起，這么久才...“梁初手背突然砸落一滴溫熱，話音戛然而止。

江廣持布滿老年斑的手掌按在她肩上，觸到布料下細微的震顫。

“別自責，不是你的責任，而且，你已經來看過我很多次了，對吧？”老人笑出滿臉溝壑，卻讓梁初瞬間紅了眼眶——原來那些自以為隱蔽的探望，早被月光般澄澈的目光捕捉。

梁初眼眶濕濕的，她有些驚訝的抬眼看向他：“您早就知道了？”

江廣持點點頭，隨后又耐心的告訴她自己其實每次都能看到她的身影。

“我饞外面那家烤肉飯很久了，你請我吃一頓吧。”

當老人突然提出要吃烤肉飯時，梁初耳畔嗡鳴。她設想過千百種尖銳的責難，唯獨沒料到這般尋常的邀約。攙扶時才發現，曾經挺拔如松的老人，如今左腿像棵被雷劈過的老槐，只能倚著拐杖蹣跚。

江遲的身上有太多江廣持的影子了，江遲總是很溫柔的對待周圍世界的人，臉上總是帶著笑容。

走廊上，陳南正欲離開的身影被江廣持喝住。

這個總在關鍵時刻出現的年輕人，此刻逆光站在病房門口，輪廓被走廊的燈光鍍得毛茸茸的。

他轉身時，梁初第一次看清他的面容——冷白皮上嵌著雙琥珀色的下垂眼，本該是乖巧的長相，卻因眉骨那道疤平添幾分野性。

陳南不愿打擾他們的敘述，在門口等了很久，似乎還沒有結束，他想的是明天再來，可還沒有走掉，老頭子已經發現了他。

他回頭，他只知道是個女人，不知道是什么模樣。

公安局門口短暫的相遇，房間里傳出的聲音，背影，他都沒有看清楚。

這一次，他看清楚了。

她生得一張清冷靈動的臉，小巧的鵝蛋臉線條流暢，下頜精致。眉眼尤為出挑——內眼角尖細，外眼角微揚，不笑時疏離如霧。鼻梁高挺，唇線分明，皮膚白皙通透，骨相干凈利落。

陳南微笑著點頭，向梁初簡單的打了招呼。

陳南沒有站著等他們過去，小跑到江廣持身邊接過拐杖，用自己當作他的拐杖，扶著他，讓他舒服。

他滿臉微笑，陽光燦爛，就像涉世未深的大學生一般，可梁初總覺得他眼中透露著悲傷。

“本來想明天...“陳南的辯解被老人彈了個腦崩兒打斷。他們拌嘴的模樣，像極了一對真正的父子。

江廣持說：“得了，來都來了，一起去吃烤肉飯。”

陳南瞳孔放大，不可思議的說：“你什么時候好這一口了？”

“要你管。”江廣持用手彈陳南的腦袋。

梁初忽然明白，有些傷痛從未消失，只是被新的溫暖暫時覆蓋，就像苔蘚悄悄爬過墓碑。

烤肉店里蒸騰的煙火氣中，陳南注意到梁初無名指關節有長期咬噬的痕跡。

吃飯的時候，江廣持簡單的介紹了兩人，都介紹的很簡單，因為他們兩個人都與自己的孩子存在關聯。

這個機緣巧合讓他們兩人遇見。

陳南看過江遲的照片，也從新聞里查找到了當年的事情，可是新聞只是簡單的幾句話就描述帶過，聽到他們在病房里簡短的對話，他就已經感到窒息，更別提當年切實發生在他們身上的事情。

江廣持繞開沉重的話題，嘴里一直談著療養院里的趣事。

兩個人送他回療養院，此時日已經落下，天已經漸漸變暗。

他們并肩走到門口，陳南開口說：“那我先走了？”

療養院離市區有些遠，公交車也稀少，打車也不太容易，梁初開了車過來，她看了時間后說：“你去哪兒？我送你吧，我開了車來的。”

陳南也難得客氣，立馬答應了。

夜晚的路燈一盞一盞跑向車后，眼中只印入被拉長的光亮。

“你眼里的血絲，比我藥房最暢銷的安眠藥說明書還長。”陳南眼神微閉著，靠在座椅上，嘴里淡淡的說了一句。

梁初不想特意隱瞞什么，這本來就是一件非常常見的事情，無數的人都會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失眠，他們有的會來求助于心理咨詢師，有的會求助于醫生。

梁初吃飯時了解到陳南開了一家小藥房，所以對他發現自己失眠的事情見怪不怪，神色淡定，眼睛注視著前方。

“這就是醫者不能自醫吧，你自己知道為什么失眠，卻也無可奈何。”陳南聲音壓得很低。

梁初淡然一笑：“也還是有些辦法，失靈時不靈。”

陳南低笑時，車窗外掠過的霓虹在他睫毛上投下細碎光斑。

梁初側過頭看到他揚起的嘴角，臉上盡管還殘存著傷痕，依舊在心理感嘆：長得很好看。

陳南正好看向他，兩人視線再一次交匯，只是短暫的一瞬，廣告牌的光亮忽然照進車內，車內變得明亮。

“找我試試吧，我可以幫你配藥。”陳南眼神很真誠。

他也確實想幫一幫她。

陳南說了一處地址，他不知道梁初有沒有記住。

“記住了。有空會來的。”

話音剛落，紅燈亮起，梁初熟練的停車，車內舒緩的音樂環繞耳邊，讓人心情寧靜放松。

下一秒，猛烈的撞擊碰撞聲在他們面前響起，巨大的火花綻放開來，刺耳的輪胎摩擦的聲音傳進耳朵里。

不明情況的左轉車輛受到波及。

那輛肇事的車輛撞到一輛車后并沒有停下他搖擺不定的車，其他的車輛都惴惴不安，也不能隨意掉頭，擔心與后面車輛相撞，仿佛只是一瞬間，貨車駕駛方向駛向梁初他們。

在要碰撞之際，一輛路虎攬勝緊緊貼著貨車并肩，燕尚竭力喝止貨車司機停下來，然而貨車司機無動于衷，從側面看過去，司機似乎處在極度的興奮之中。

燕尚一邊加快速度，右手已經拿上早已上了膛的手槍，毫不猶豫的對準貨車輪胎開了一槍。

輪胎爆炸的聲音以及槍聲在空氣中彌散開來。

貨車速度明顯降了下來，它依然在往前走，開槍并沒有引起司機的恐懼，燕尚隨之又來了一槍，后輪也隨之癟下來。

燕尚開車橫擋在梁初車前和貨車之間。

司機覺察到輪胎的變化，但他還是故意利用慣性撞上燕尚的車，就像對對碰一般，梁初的車也受到撞擊，連帶著后面的車。

大家都是第一次見到這個情景，紛紛開車走下來。

梁初并沒有受傷，燕尚駕駛座的那邊撞上自己的車，血線順著他的太陽穴蜿蜒而下，在警徽上濺出暗紅的花，她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她居然看到他臉上有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