審訊室狹小、封閉、無窗。
一束強光從天花板中央直射下來,照亮審訊區域,形成強烈明暗對比。多個攝像頭鏡頭從不同角度監控著房間,單向玻璃嵌在墻壁的高處。墻面是淺灰或深色的防撞軟包,室內除小型拾音孔外,幾乎空無一物,整體氛圍壓抑、冰冷,充滿隔絕感和被審視感。
嫌疑人(或許此時已能稱作罪犯)寧搖坐在審訊椅上,手邊是一杯梁初倒給她的熱水。
梁初沉默很久,旁邊的記錄員有些愣住,狹小的審訊室里氛圍尷尬,這只有記錄員和寧搖尷尬,梁初并不這樣想。
“你要問什么就問吧,在這坐著算什么?”寧搖終于忍不住開口,聲音里透著強壓的煩躁,“我說了,我不是兇手!”
梁初沒回答。
持續的沉默像柴火,點燃了寧搖的怒火。她抓起杯子猛灌一口水,試圖掩飾自己的緊張,聲音卻揚高了:“你聾了嗎?我再說一萬遍,我不是兇手!不是我!你們為什么就是不信?!”
壓抑了幾個小時的委屈、恐懼和孤立無援感沖垮了她的鎮定,話尾已帶上哭腔。寧搖說完話還狠狠的拍了桌子,想借此宣泄自己的情緒。
單面鏡另一邊的觀察室里,燕尚只能從耳機里捕捉到壓抑的喘息聲和記錄員敲擊鍵盤的微弱嗒嗒聲。身邊的人都下意識屏住了呼吸,明明是溫暖的春日,卻感到一種無形的寒意悄然彌漫。所有人,都在靜待事態的發展。
終于,梁初放下了手中的筆。她抬眼,目光沉靜地投向寧搖,那短暫的幾秒鐘,在凝固的空氣里被拉扯得無比漫長。
接著,她緩緩推開椅子站起身,手中握著那份關鍵的證據——一系列照片。她一步一步走到寧搖面前,將照片無聲地放在她的手邊。
隨后,梁初回到座位,以一種近乎放松的姿態坐下,仿佛眼前并無亟需審問的犯人。
寧搖的手指顫抖著,一張一張翻看照片,身體緊繃得如同拉滿的弓弦:“不是我!不是啊!你們還要我說多少遍?有人假扮我!這是陷害!”她急促地搖頭,極力否認。
梁初的聲音異常平穩,與寧搖的激動形成鮮明對比:“我沒有說是你做的,也不是你干的,對吧?”
如同溺水者抓住了浮木,寧搖的眼中驟然迸發出希望的光芒,身體急切前傾:“對吧!警官?你信我!真的不是我干的!我不是兇手!”
旁邊的記錄員眼神瞪大,不可思議的看向自己身旁的人,抬眼看向單向玻璃,那邊沒有指示,他只得壓下心中的困惑,繼續埋頭記錄。
梁初的語氣從始至終未曾波動,淡然地回應著情緒失控的寧搖:“你再不出來,她恐怕扛不住下一輪的審問了。”
這句話像無形的電流,瞬間擊中了所有屏息觀察的人。他們瞳孔收縮,懸著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緊張的氣氛繃得更緊。明明梁初的語氣毫無威懾力,卻引發了莫名的寒意,連寧搖自己也被這突兀的轉折驚住了:“你…你在說什么鬼話?”
梁初的話語明明沒有什么震懾力,寧搖自己也不敢相信:“你在說什么?”
梁初聳聳肩,起身收回那些照片,眼神示意記錄員可以離開了,記錄員摸不清楚頭腦,但還是乖乖照做,收拾桌上的東西,起身給梁初開了門。
等梁初經過時,他忍不住好奇的問:“這就結束了?”
梁初看著他,聲音依然溫和:“我結束了,你還沒有結束。”
記錄員“啊”一聲,聲音有些大,燕尚走過來眼神狠狠的警告他,他趕緊捂住嘴,低頭認錯。
燕尚其實也不明白,他認為梁初這么做肯定有道理,時機到了自然就會知道真相,他臉上反而多了一絲輕松,至少她有辦法解決。
梁初到單項玻璃前,雙臂環抱:“讓他在這里帶著耳機記錄吧,審訊還沒有結束。”
燕尚似懂非懂:“你是說她會自己主動交代?”
梁初點了點頭。范小樂也在觀察室,見梁初過來,她立刻起身讓座。梁初低聲:“謝謝。”
一旁的燕尚卻莫名來了火氣,沖著范小樂:“誰才是你的領導?”
范小樂委屈地癟了癟嘴,小聲嘟囔著什么,八成是吐槽燕尚。燕尚正要發作,梁初適時遞來一個耳機,打斷了他的話頭。
戴上無聲的耳機,燕尚低頭看向梁初——她正專注地瀏覽著剛剛傳送到面前電腦屏幕上的文件,表情認真得近乎嚴肅。
頁面飛速滾動,終于停下。梁初抬眼對燕尚說:“就是這個了。”
燕尚俯身湊近屏幕,只見文件顯示:寧搖童年長期遭受父親暴力毆打,其母在反抗中失手殺死了丈夫。母親至今仍在服刑,寧搖則由舅舅撫養成人。
“她舅舅沒有來?”梁初問。
燕尚搖頭,嘆氣道:“她舅舅去年肺癌去世,怎么了?”
此時,單面鏡內的審訊室里,寧搖焦躁地將杯中殘余的熱水一飲而盡,隨后狠狠捏扁空紙杯,煩躁地掃視著屋內的攝像頭,泄憤般將紙杯擲向角落。
“父親的暴力和最終的慘死,給她留下了巨大的心理創傷。”梁初看著她的舉動,低語道。
突然,寧搖將祈求的目光投向房間的某個虛空之處,聲音也切換了頻道:“你明明知道我是無辜的,對不對?你一直在我身邊的…只有你能證明我的清白了!”她眼神時而脆弱無辜,時而又蒙上一種冰冷的漠然,仿佛在跟自己看不見的另一個靈魂對話。
單面玻璃外沒有離開的警員有些驚訝,站在外面看著寧搖自顧自說話,一會無辜清白,一會面色冷漠無情。
“你為什么不說話?只有你能證明我的清白了,求求你,幫幫我。”
“我幫不了你。”
“為什么?為什么不肯幫我?”寧搖的聲音陡然尖銳,充滿絕望和質問。
寧搖抬頭,望向單面玻璃處,忽然露出笑容,燕尚感到一股寒氣瞬間爬滿了后背。
“因為,是我殺的。”
整個審訊室鴉雀無聲,寧搖的對話依然再繼續。
等寧搖人格自洽結束,梁初走進審訊室,重新坐下,目光溫和地落在寧搖臉上:“跟我說說吧,為什么做出那個決定?他應該對你做了很不好的事情。”
寧搖臉上浮現一絲苦澀的笑意,話語像打開了閘門:“舅舅把我賣給了他…他資助我完成了學業,幫我安排了工作…可后來,他越來越放肆…我提出辭職,他就拿出賬單要挾我,說所有學費生活費都是‘借款’,加上高昂的利息,已滾成我幾輩子也還不清的巨債…”
“昨天晚上,他喝醉了更加肆無忌憚,我拿刀殺了他。”
梁初靜靜地聽著,將寧搖破碎痛苦的心事納入耳中。審訊并非她的專長,但她知道,此時此刻,全然的傾聽,才是她最該做的角色。
梁初:“你并不記得這些,是另一個你告訴你的吧,你記得的很多都是美好的記憶,另一個你替你承擔了那些痛苦,他對你做的或許更加的過分。”
寧搖再也無法支撐,猛地將頭深埋進雙臂,趴在冰冷的桌面上,壓抑不住的啜泣聲從雙臂間悶悶地傳出來,肩膀劇烈地聳動著。
人格的分裂,是難以承受的創傷所催生的自我保護。兩個截然不同的靈魂共存在這具軀體里,卻并不知道彼此本就是自我的一個側面。
辦公室中。
窗外,陽光正好,微風帶來一絲暖意,輕輕拂過窗欞。梁初的目光望向窗外熙攘的人影,陷入片刻的靜默
燕尚走了進來,遞給她一杯熱咖啡,低聲告知:“已經安排送去做精神醫學鑒定了,量刑會結合具體情況來定。”
“她經歷了太多,很累。”梁初只說了這么一句話。
燕尚點點頭,目光無意間掃過梁初停在樓下的車,車身一側似乎殘留著些許刺眼的紅色痕跡。想起她早上遲到的緣由,他問道:“早上你說遇到點事耽擱了…你的車怎么了?發生什么事了?”
梁初握著咖啡杯的手指收緊了些,沉默了一秒,才平靜地回答:“我的一位來訪者,選擇了跳樓。”她沒有用“自殺”這個詞,但語氣中的沉重已說明了一切
無需再多言,燕尚瞬間明白了。就如同醫生、律師常面臨職業風險與家屬糾紛,心理咨詢師,同樣難逃命運的沉重一擊。
“需要我幫忙嗎?”
梁初抬起頭,臉上浮起一個略顯蒼白的、努力支撐的微笑:“不用麻煩,我能處理好。”
范小樂著急忙慌的跑過來,停下來喘氣,燕尚蹙眉:“什么事情這么急?”
“燕隊,你妹妹在接待大廳,需要你去才可以離開。”范小樂一邊說一邊觀察燕尚的反應。
燕尚煩躁地扶額:“這小孩怎么這么不安分,又怎么了?”
范小樂臉上掠過一絲為難和尷尬,眼神飛快地瞟了燕尚一眼,聲音低了幾分:“您自己下去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