辦公室的涼意仿佛還點在心間,臺階上那短暫的暮色慰藉,卻像一顆溫熱的種子,悄然埋進了初秋的土壤里。自那日后,我與小A之間,便多了一條無形的、細幼的“絲線”。它似童趣美好的彩虹,也同時繪就孤度,不顯得直板素樸,始終透露著新生。“細芽”既能長大,也益能生情。
清晨,當第一縷還帶著清冽露氣的“陽光”斜斜地穿透教室窗戶,不再僅僅是“差一點照到我”,而是常常能同時覆蓋住我的桌角和他那片靠窗的靜謐領地。我不再貿然搬動桌椅,只是會在他埋頭于課本或那本似乎永遠翻不完的、封面略皺的新書時,用鉛筆輕輕敲擊桌面邊緣——那是我倆約定的、無聲的問候。他有時會從書頁間抬起眼,那雙總帶著一絲遙遠霧氣的眸子,會極快地掠過一絲幾乎看不見的波紋,像投入深潭的小石子激起的漣漪,旋即又歸于平靜,嘴角卻會抿出一個極淡的弧度——這便是回應了。
課堂依舊如那方“水缸”,規(guī)矩是透明的四壁。老師的目光偶爾掃過,帶著一種“失掉了生趣的魚”般的、例行公事的審視。我不再試圖去捅破那層“水面”,去制造無關的波瀾。并非完全馴服,而是那日辦公室里,老師疲憊面容下透出的、近乎嘆息的“和藹”,連同小默臺階上無聲的陪伴,讓我懵懂地意識到,有些“激勁”并非勇敢,它更像我“親手拔下的嫩葉”——莽撞地中斷了某種柔弱的生機。我開始笨拙地學習忍耐,學著讓那股好奇與沖動,在胸腔里悄悄打轉,而非脫口而出。課本上的插畫依舊寡淡,但凝視久了,竟也能看出些未曾留意的線條趣味來。
真正的交流,發(fā)生在鈴聲與鈴聲之間那短暫的縫隙里,以及放學后那段被夕陽拉長的歸途。
他從不主動開口,像一本緊緊合攏的書。我便成了那個笨拙的翻書人。起初只是些孩童間最尋常的搭話:
“今天算術題第三道,你算出來是幾?”
“你看窗外那朵云,像不像一只胖鴨子?”
“我昨天看到一只尾巴很長的鳥,飛得可快了!”
他的回答總是吝嗇,要么是一個簡短的數字,要么是輕輕的一聲“嗯”,或者干脆只是順著我指的方向瞥一眼。然而,他傾聽的姿態(tài)卻異常專注。當我眉飛色舞地描述那只“尾巴很長的鳥”時,他停下手中擺弄的半塊橡皮,目光安靜地落在我臉上,仿佛在透過我的話語,捕捉那只鳥振翅的軌跡。那種專注,讓我覺得自己的發(fā)現變得格外珍貴。
一次,我偶然瞥見他攤開的書本,壓在作業(yè)本之下。不是課堂筆記,而是一頁頁用那支“被歲月浸染了的鉛筆”勾勒的線條。沒有色彩,只有深深淺淺的灰。畫的是窗外虬枝的老樹,是教室角落里堆積的掃帚簸箕,甚至是一只停在窗臺上、羽毛凌亂的麻雀。線條極其簡練,卻有種奇異的生動,尤其那些陰影部分,被他用鉛筆側鋒涂抹得異常厚重,仿佛藏著另一個幽深的世界。那厚重感,與他本人那份沉靜如深潭的氣質,竟如此契合。
“你畫得真好!”我忍不住低呼,聲音里帶著真誠的驚嘆。他像被驚擾的小獸,迅速用手臂蓋住了畫本,耳根泛起不易察覺的紅暈,眼神里掠過一絲慌亂和……羞赧?“亂畫的。”他聲音輕得像羽毛落地。
“畫得還不錯嘛!”我堅持道,指著他未及完全遮蓋的一角。
他沉默了片刻,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畫本”的邊緣,最終,極其緩慢地將畫本向我這邊挪動了一點點,露出了那只麻雀。然后,他用鉛筆在那片陰影處,又輕輕加了幾筆。那麻雀的羽毛似乎更蓬松了,陰影也更沉了,一種難以言喻的孤獨感,從那簡單的線條里彌漫開來。
那一刻,我仿佛第一次觸碰到了他“不肯外露的內心”邊緣。那些厚重的陰影,是他表達的方式,是他安全感的堡壘。我忽然明白了為何他總顯得“些許傷感”——那并非憂愁,而是一種對周遭世界過于敏銳的感知,一種將喧囂內化為寂靜的能力。他像一棵生長在背陰處的小樹,安靜地吸收著屬于自己的養(yǎng)分,用鉛筆畫下他所理解的、光影交織的真相。
放學路上,成了我們“秘密”分享的時光。他依然話少,卻開始主動指給我看一些東西:墻角磚縫里頑強鉆出的一株無名小草,形態(tài)奇特的云朵,或者地上被行人匆忙腳步忽略的、形狀特別的石子。他指給我看的方式也很特別,常常是先停下腳步,目光專注地凝視著那個地方,然后才用眼神示意我,仿佛在說:“看,這里藏著世界。”
暮色中并肩而行,他的話匣子會稍微松動一些。他告訴我:“有的時候,你應該安靜一會兒,但是確實你給了我許多驚奇。”說我下課時在教室里鬧轟轟的,又說我敢對老師的命令拋之腦后。一番話下來,語氣像帆船駛過波瀾不驚的大海一樣沉穩(wěn),有些可愛地表達了他那些不解的想法。
我也開始向他傾吐,那些在課堂上憋回去的奇思妙想,對某個嚴厲老師小小的畏懼,還有對被叫辦公室那件事殘留的一絲窘迫。他聽著,很少打斷,只是偶爾在我停頓的間隙,輕輕“嗯”一聲,或者簡短地說一句“都一樣”或“會過去的”。那簡單的回應,卻有著奇異的安撫力量,仿佛在確認:你的感受,我懂。你的世界,我看見了。
有一次,我們路過校園里一片小小的草地,夕陽的金輝給一切都鑲上了暖邊。他忽然蹲下身,從地上撿起一片同樣被金色渲染的“心意”,將它當作禮物送給了我。泛著童年那些稚嫩的光芒,也照出他內心里浪漫與真情,不細想想,也忘了那純真的記憶。那時的我覺得沒什么,只是看他有些情誼,過去的事也是現在所編輯的,我寧愿給它一些留白.......由我奮力想象。
彌漫趣味的日子,撞進了首個悠長的假隙里,積得它多姿多彩,帶有些散碎的零念。在臨近國慶的最后一節(jié)班會課里,我仍就心里茂密著奔發(fā)而又說不來的興奮,當望窗瞟見那個愣著不動的小A,他似有些面帶笑容,也有帶點心中發(fā)悶的情緒。往常他都十分欣容安分,當今天都顯猶著草叢里那朵凋了花瓣的野花——心不在焉地思考又或者呆呆地看些什么。按捺不住的我好奇地詢問他:“你還好嗎?你看去有點郁悶?!彼杆侔l(fā)覺地聽到了我的言論,但沒有立即回復,假裝帶了些平緩的語氣,慢慢地說:“我媽不讓我出去玩了?!闭f完,待我看向他時,又像以前一樣顯得沉穩(wěn),或許是因為他已經適應了這種被束縛的生活。我沒有追問,等到了放學,我倆依就走在被秋色渲染的有趣同時略微凄涼的街道上,他說:“明天可能出不了門了。”...........
轉眼來到了國慶節(jié),其他小孩在拿著紅旗滿大街逗樂著,縷縷紅焰般的踴動,動了那時一顆稚嫩的心,點燃了凄涼慘談的氛圍。我并沒有出門,只是在窗前望著這一小片熱鬧的人影,就算陽光被白云遮住,我同樣也能看到躲在樹蔭下那些與我同齡小孩的身影。此時天色蒙蒙,似要往地上狂起一番風浪,紅潮仍就被幾群小孩流傳著。茫茫地望到窗上那個守望的自己,隨后便被失散的雨滴遮住了視線,又靜靜地陷入了與雨水戲曲。
心緒被拉回的我,動身后想起那個束縛在家的小A,好奇著他在家中做些......后面經過一輪又一輪的詢問下,他說他要在國慶那天寫完作業(yè),并看些書,這也是他媽的安排。此外,在我被失散的雨滴遮住視線時,他也正在窗前寫起作業(yè),時不時聽見“紅浪”的翻滾聲被雨滴失迷的落默風聲染盡,變得沉浸與安穩(wěn)。
那一刻的一場雨,同被失散的雨滴,勾勒出彼此的心境。一個微不可聞的音節(jié),落在我心間,卻像一顆飽滿的露珠,輕輕滾落,浸潤了假期里那點朦朧的掛念和此刻重逢的安然。無需言語,這簡單的叩擊與回應,已然確認:假期結束了,我們之間那悄然生長、連接著兩扇不同窗戶的“絲線”,依舊堅韌而溫暖地存在著。窗外的陽光,終于又一次,同時覆蓋住了我的桌角,和他那片靠窗的、靜謐的領地。初秋的土壤里,那顆溫熱的種子,似乎又悄悄向上,頂開了一點點濕潤的泥土,形成雨后一株幼苗,正騰然而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