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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1

像許多人一樣,我沒有察覺到這件事到來。

但威廉是位科學家,他察覺到了跡象;我的意思是,他察覺得比我要早。

*

威廉是我的第一任丈夫,我們有過二十年婚史,離婚至今也差不多有同樣長的時間了。我們友善相處,我會不時與他碰面。曾經我們都住在紐約,我們在剛結婚時搬到了那里。但因為我的(第二任)丈夫過了世,威廉的(第三任)妻子離他而去,過去這一年中我們見面的次數增多了。

第三任妻子離開時,威廉得知他在緬因州有個同母異父的姐姐。他是在一個族譜網站上發現此事的。威廉一直以為自己是獨生子,因此這事讓他十分震驚,他請我花兩天的時間陪他去緬因州,尋訪姐姐。我們同去了,可那個女人——她叫洛伊絲·布巴——嗯,我見到了她,她卻不愿與威廉見面,這讓他很不痛快。此外,在那趟緬因州之旅中,我們發現了一些令威廉極其沮喪的、有關他母親的事情。這些事也讓我很沮喪。

原來他母親的出身竟然貧寒得叫人難以想象,甚至比我的成長環境更糟。

重點在于,緬因州的短暫旅行結束兩個月后,威廉邀我和他一起去大開曼島,許多許多年前,我們曾和他的母親凱瑟琳去過那里,女兒們年幼時,我們也曾帶著她們和凱瑟琳同去。威廉來到我的公寓邀我去大開曼島的那天,他刮掉了濃密夸張的八字胡,把全白的頭發剪得很短——后來我才意識到,這一定和先前洛伊絲·布巴不愿見他,以及他了解到的所有那些關于母親的事情有關。他當時71歲,但我覺得,種種失落之下,他絕對是多多少少地陷入了某種中年危機,或者說是年長男人的危機:先是比他年輕許多的妻子搬出了家門,還帶走了他們10歲的女兒;然后是同母異父的姐姐不愿意見他,而他又發現母親并不是自己一直以為的那個人。

于是我答應了:我在十月初和他一起去大開曼島上待了三天。

這很怪,但也很美好。我們各住各的房間,彼此很友好。威廉似乎比平時更加沉默寡言,而他刮去了胡子的臉,在我看來還挺不習慣的。但他也有仰著頭開懷大笑的時候。我們之間有一種默契如一的禮貌,所以氣氛有一點奇怪,但很美好。

然而當我們回到紐約后,我很想念他。我也很想念大衛,我故去的第二任丈夫。

我真的很想念他倆,尤其是大衛。我的公寓是那樣沉寂!

*

我是個小說家,有一本書預計在那年秋天出版,因此從大開曼島旅行歸來后,我就要在全國各地頻繁巡回售書,后來情況也的確如此。這是十月末的事情。按照計劃,我還要在第二年的三月初去往意大利和德國,但是十二月份剛過了幾天時(這有點怪),我就決定不去這些地方了。我從沒取消過巡回售書活動,出版商不太高興,但我不打算去。隨著三月臨近,有人說:“幸虧你沒去意大利,他們那里在鬧那種病毒呢。”我才注意到這場疫情。我想這是我第一次注意到它。我從沒考慮過它會不會蔓延到紐約。

但威廉考慮過。

2

后來得知,在三月的第一周,威廉給我們的女兒克麗茜和貝卡打了電話,請她們——央求她們離開這座城市,她倆都住在布魯克林。“先不要告訴你們的母親,拜托你們快走吧。我來和她說。”于是她們沒有告知我。這很耐人尋味,因為我一直覺得女兒們和我很親,本以為要親過威廉,但她們卻對他言聽計從。克麗茜的丈夫邁克爾就職于金融行業,他真的聽進去了威廉的話,他和克麗茜做好了安排,要搬到康涅狄格州他父母的房子里——他父母當時在佛羅里達,克麗茜和邁克爾因此可以住在他們家中。然而貝卡猶豫不決,說她丈夫不想離開紐約。兩個女兒都表示想讓母親知曉發生的事情,而她們的父親說:“我會照顧你們母親的,我保證,現在快離開這座城市。”

一周之后,威廉在電話里告訴了我這件事,我感到的不是恐慌,而是困惑。“他們真的走了?”我問,我是指克麗茜和邁克爾,威廉說是。“很快每個人就都要居家辦公了。”他說,而我還是不怎么明白他的話,他補充道,“邁克爾有哮喘病,所以尤其應該小心。”

我說:“不過他的哮喘病并不嚴重。”威廉停頓了一會兒,然后說:“好吧,露西。”

然后他告訴我,他的老朋友杰瑞感染了病毒,已經戴上了呼吸器。杰瑞的妻子也被感染了,但還待在家中。“哦,該死,我真難過!”我說,然而我還是沒有明白這件事的嚴重程度。

這真奇怪:大腦在有能力接收信息之前,竟然什么也接收不到。

第二天威廉打來電話,告訴我杰瑞去世了。“露西,讓我帶你離開這座城市吧。你不年輕了,瘦得皮包骨,而且從來不運動。你處境危險。讓我接你一起走吧。”他又加上了一句,“只離開幾周。”

“那杰瑞的葬禮怎么辦?”我問。

威廉說:“不會有葬禮的,露西。我們現在的情況是——一團糟。”

“出城去哪兒呢?”我問。

“出城。”他說。

我告訴他我還有日程安排,我本該去見會計,本該去做頭發。威廉說我應該給會計打電話,把見面的時間提前,同時取消美發預約,準備好在兩天內和他離開。

我無法相信杰瑞去世了。我的意思是,坦白來講,我無法相信。我有很多年沒見到杰瑞了,也許這就是我想不通的原因。可杰瑞確實死了,我無法用大腦消化這件事。他是紐約市最早一批因疫情去世的人之一,當時我還不知道這一點。

但我把與會計見面的時間提前了,也提前了美發的時間。前往會計的辦公室時,我乘坐那臺狹小的電梯上樓:它總是每層樓都停,他在十五層,人們舉著咖啡紙杯擠進電梯轎廂,然后就低頭看著自己的鞋子,直到一層接一層地離開。我的會計是個塊頭很大、魁梧結實的男人,恰好與我同齡,我們一向喜愛彼此:這聽上去或許有點奇怪,因為我們并沒有什么社交來往,但從某種程度上說,他是我最喜歡的人之一,這么多年來一直對我那樣友善。我走進他的辦公室時,他說“保持安全距離”,朝我揮了揮手,于是我明白了我們不會像慣常那樣擁抱。他開著有關病毒的玩笑,但我看得出來,他對此很緊張。我們的會面結束時,他說:“為什么你不坐貨梯下樓呢?我可以帶你過去,電梯里不會有別人。”我很驚訝,對他說,哦不,沒必要這樣。他等待了一會兒,然后說:“好吧。再見,露西·B。”扔給了我一個飛吻。我乘坐普通的電梯下到馬路。“年底見。”我對他說。我記得我說了這句話,然后我搭乘地鐵前往市區,去做頭發。

我從來就不喜歡那個給我染發的女人——我喜歡前一個給我染發的女人,一直找她染了很多年,但她搬去加州了——現在這個女人接替了她的位置,我從來就不喜歡她,那天也不例外。她很年輕,有一個年幼的孩子,有一個新交的男朋友,那一天我了解到她不愛自己的孩子,她態度冰冷。我心想:我再也不會找你了。

我記得自己這樣想。

回到公寓樓時,我在電梯里遇到了一個男人,他說自己剛去了二層的健身房,但健身房關門了。他似乎對此很吃驚。“因為病毒。”他說。

*

那天晚上威廉給我打電話:“露西,我明天早上來接你,我們離開。”

這很奇怪,我是說,我并非全然不心慌,但仍然對他的堅持有些驚訝。“可是我們要去哪兒呢?”我問。

他說:“緬因州的海岸。”

“緬因州?”我說,“你在開玩笑嗎?我們要回緬因州?”

“我會向你解釋的,”他說,“你做好出發的準備就行。”

我打電話給女兒們,轉述了她們父親的意思,她倆都說:“只是幾個星期而已,媽媽。”不過貝卡不打算去任何地方。她丈夫(他叫特雷,是個詩人)想留在布魯克林,于是她要與他一起留下。

3

第二天早上威廉來了;他看上去更像是多年前的模樣,頭發長出來了,八字胡也長回來了——他刮掉胡子是5個月前的事了——但那胡子根本不是從前的樣子,我覺得他看上去有點奇怪。這感覺出現在我看到他后腦勺的時候,那兒禿了一塊,頭皮是粉色的。另外,他似乎不太對勁。他站在我的公寓里,一副焦慮的樣子,仿佛是嫌我的動作不夠快。他在沙發上坐下,說:“露西,我們現在可以走了嗎?”于是我往紫羅蘭色的小行李箱里隨便丟了幾件衣服,將吃過早餐后的臟盤子扔在原地。瑪利——幫我打掃公寓的女人第二天會來,我并不想把臟盤子留給她,但威廉實在急著要離開。“拿上你的護照。”他說。我轉過身來看著他。“老天,我為什么要拿上護照呢?”我問。他聳聳肩說:“也許我們會去加拿大。”我去拿了護照,然后拿起了筆記本電腦,又把它放了回去。威廉說:“拿上電腦吧,露西。”

但我說:“不,只是幾個星期,我不需要它。iPad就夠了。”

“我覺得你應該拿上電腦。”他說,但我沒有拿。

威廉取過我的筆記本電腦,自己拿上了它。

我們乘電梯下樓,我把小小的行李箱推向他的車子。我穿著最近剛買的春裝新衣,那是一件深藍色和黑色拼接的外套,上次我和女兒們去布魯明戴爾百貨時,她們說服我買下了它,那是幾周之前的事。

4

這是那個三月的早晨我不知道的事情:我不知道我將再也見不到自己的公寓了。我不知道我的一個朋友和一位家人將在疫情中去世。我不知道我和女兒們的關系,將以我從未料想過的方式轉變。我不知道我的整個人生將擁有某種新的面貌。

這是那個三月的早晨,我推著紫羅蘭色的小行李箱走向威廉的車時不知道的事情。

5

開車駛離城市時,我看著公寓樓邊冒芽的黃水仙、瑰西園附近正開著花的樹;太陽散發著溫和的熱量從天空中滑落,人們在人行道上走過,我想:哦,多美的世界,多美的城市!我們駛入羅斯福快道,那兒和平時一樣擁堵,路左邊有一群男人在打籃球,球場四周有一圈鐵絲網圍欄。

一開上跨布朗克斯高速公路,威廉就告訴我,他在一個名叫克羅斯比的鎮子上租了一棟房子——鎮子在海邊,帕姆·卡爾森離婚多年的丈夫鮑勃·伯吉斯現在住在那里,為威廉找了這棟房子。帕姆·卡爾森是一個與威廉斷斷續續有多年婚外情的女人,這不重要。我是說,這不再重要了。不過帕姆仍然與威廉關系很好,與她的前夫鮑勃也是如此,看樣子鮑勃是鎮上的律師,而那棟房子的女主人最近將它公開出租:她丈夫去世了,她住進了養老院,委托鮑勃管理房產。鮑勃說我們可以待在房子里;租金還不到我紐約公寓房租的四分之一,何況威廉也有錢。

“待多久?”我再次問道。

他猶豫了。“可能只是幾個星期。”

*

如今回想起來,奇怪的是,我竟然根本不知道當時發生了什么。

*

之前那幾個月里我有些意志消沉,因為我丈夫在一年前去世了,還因為我通常會在巡回售書結束時情緒低落,與此同時,我沒法在旅途中給大衛打電話了,這讓情況變得更糟。這是巡回售書活動讓我最難忍受的地方:不能每天和大衛說話。

不久前,我認識的一位作家——她叫埃爾西·華特斯,她丈夫過世的時間只比我丈夫大衛早一點,因此我們尤其親密——她找我吃晚餐,當時我告訴她我太累了。沒關系,她說,等你休息好了,我們就馬上聚!

我也永遠忘不了這個。

*

威廉一度停下來加油,我瞄了一眼車后座,看到一只干凈的塑料袋里裝著像是醫用口罩的東西,還有一盒一次性手套。我說:“這些是什么?”

“別擔心。”威廉說。

“但它們是什么?”我問,而他說:“別擔心,露西。”但他拿起加油槍前,先戴上了一副一次性手套,我注意到了。我覺得他對所有這些事真的有點反應過度,我暗暗翻了個白眼,但對此什么也沒說。

*

于是那天威廉和我駛向緬因州,那是一段沐浴在陽光中的漫長車程,印象中我們沒有說很多話。但威廉對于貝卡留在布魯克林的事情很生氣。他說:“我告訴過她,我會出錢讓他們在蒙托克找棟房子住,但他們不聽。”他補充道:“貝卡很快就會居家辦公了,等著瞧吧。”貝卡為市區做社會福利工作,我說我不認為她能居家辦公,而威廉只是搖了搖頭。貝卡的丈夫特雷在紐約大學教詩歌——他是個兼職教授,我也不認為他有居家辦公的可能。但是我沒有把話說出口。在某種程度上,我覺得這一切不太真實;我是說,因為——很奇怪地,我沒有那么擔心。

6

我們終于駛出緬因州的公路,朝克羅斯比鎮開去時,天空突然變得十分陰沉;我摘下墨鏡,一切看上去都帶著濃重的棕褐色,顯得那么黯淡無光,卻也在某種意義上很有趣:我們路過的草叢中有深深淺淺許多種不同的棕褐色,這帶著一種寧靜的意味。接著我們開進了鎮子,這里有一座建在小山頂上的大教堂,還有磚鋪的人行道和裝著白色墻板的房子,也有一些磚砌的房子。從某種角度看,你會覺得這鎮子很可愛,如果你喜歡這些景象的話。

我不喜歡。

我們在鮑勃·伯吉斯的家門前停下——那是一棟位于鎮中心的磚砌房子。房子周圍的樹灰白、細瘦,沒有葉子,天空也陰森森的——鮑勃走出家門,站在車道上,和我們的車保持著一段距離。他是個高大的男人,頭發花白,穿著牛仔襯衫和有些松垮下垂的牛仔褲,站在那里俯下身來看我們——威廉已經打開了車窗,鮑勃說鑰匙在房子前廊,他告訴我們去那里的路,然后說:“你們會隔離兩周的,對不對?”威廉說對,我們會的。鮑勃說他在房子里放了食物和日用品,足夠我們撐兩周的時間。我試圖越過威廉去看他,他看上去友好得一塌糊涂,但我不是很明白威廉為什么不下車,以及他們為什么不握手。我們開車離去時威廉說:“他怕我們。我們剛從紐約來。在他看來我們有病毒,我們可能確實有。”

*

我們沿著一條綿延無盡的窄路向前開,周圍有幾棵常青樹,但其他的樹木都光禿禿的,我凝視著車窗外,突然驚奇于眼前的景象——路的兩邊都是海洋,而我從來沒有見過像這樣的海。盡管天空陰沉,它也向我展示著難以置信的絢麗:沒有海灘,只有深灰色和棕色的巖石,以及看上去就扎根在巖脊中的帶刺常青樹。一片深綠色的海水打著漩兒漫過巖石,綠水四處飛濺時,金褐色的、近乎是深紫銅色的海草,就像波浪一般伏在石頭上。大海的其余部分則是深灰色的,離海岸更遠的地方涌現出小小的白色浪花,只有一片廣闊無垠的水天。我們駛過一個轉彎,就在那里,有一處泊著許多捕蝦船的小海灣;空氣似乎格外清冽,所有停在小海灣中的船只都朝著同一個方向,背對著茫茫大洋——坦白說,我覺得這景象很美。我想:這是大海!對我來說它就像異國,只不過說實話,異域總會讓我感到害怕。我喜歡熟悉的地方。

*

我們要住的房子從外面看起來很大,它位于岬角盡頭,坐落在一處高高的懸崖上,周圍再無其他房屋。它是木制的,未經粉刷,因而飽受風霜侵蝕。一條十分陡峭、崎嶇的車道將我們帶到房前;我們攀上這條路時,車子左搖右晃。一踏出車門我就聞到了空氣的味道,我明白這味道來自汪洋,來自大海。然而這里不同于蒙托克,后者位于長島東端,女兒們年幼時我們會去那里;這里也不像大開曼島。這是一種刺鼻的咸味,我不是很喜歡。

房子本該很可愛,我的意思是,你能看出它曾經很可愛,有一道巨大的玻璃前廊,就在水面正上方;但走進房子時,我有一種在別人家時常有的感覺;我討厭它。我討厭來自別人生活的氣息——這氣息與海洋的氣味混合在一起,而那條前廊的“玻璃墻”其實是厚厚的樹脂板,家具很奇怪,不過也并不能這么說——我的意思是,它們都是些傳統物件,一張松塌下陷的暗紅色沙發、各種各樣的椅子,還有一張有許多劃痕的木頭餐桌,樓上是三間臥室,每張床上都鋪著拼布被單。這些被單具有的某種特質讓我十分抑郁。屋里還冷得要命。“威廉,我好冷。”我從樓梯上朝他喊道。他并沒有抬頭看我,卻走到恒溫器旁,過了一會兒,我能聽到房間旁邊地板上的通風口中有暖氣吹出。“把溫度調得高高的。”我說。房子并不像它帶有的巨大前廊的外觀那樣高大,反而正是因為前廊,室內相當昏暗,這也要歸咎于外面陰沉的天氣。我四處走動,幾乎把房子里的每一盞燈都打開了。

處處都有種輕微的潮濕感。廚房和客廳正對著大海,站在那里時,我又一次想,它是那么令人難以置信,完全是開敞的水域;其中有巖石,幽暗的海水與之撞擊時激蕩著白色的波浪,打著漩兒從石頭上涌過。它不同凡響。在更遠的地方,我能看到兩座島嶼,一座很小,另一座大一些,島上有幾棵常青樹,可以看到環繞著樹木的巖石。

看到這兩座島嶼,我有一種甜蜜的感覺,它們讓我想起了我還是個孩子時,住在伊利諾伊州阿姆加什的村鎮上,我家那棟坐落在大豆田和玉米地中間的小房子里的情景。田地里有一棵樹,我總是把那棵樹當作朋友。現在,看著這兩座島嶼,它們給我的感覺與當年那棵樹給我的幾乎無異。

“你想住哪間臥室?”威廉一邊問我,一邊把行李從車里搬到客廳地板上。

這三間臥室不是特別大,最遠的那間外面,有樹木一直長到了窗口,我告訴威廉我不想住那間,至于其余的兩間,我住哪間都無所謂。我站在樓梯下面,看他把我的行李箱和他自己的一只帆布袋拖上樓。“你這間有天窗。”他大聲說,接著我聽到他走進另一間臥室,片刻后又出現在樓梯上,手里拿著他冬天穿的外套。他把外套扔給我,說:“先穿上,等你暖和了再脫。”于是我穿上了外套,但我一向很不喜歡穿著外套坐在屋里。我說:“我很驚訝你竟然知道要帶上冬天穿的外套。你是怎么知道要帶上它的?”他一邊走下樓梯一邊說:“因為這是緬因州,是北方,現在又是三月份,這里要比紐約冷。”我覺得他的語氣中并無嘲弄之意。

就這樣我們安頓了下來。

“我們這兩個星期中不能見任何人。”威廉說。

“連散步都不行嗎?”我問。

“我們可以散步,但要避開其他人。”

“我不會見任何人。”我說。威廉瞥了一眼窗外:“沒錯,我想你不會。”

我不開心。我不喜歡這座房子和周遭的寒冷,我也不知道我對威廉是什么感覺。在我看來他似乎有些杞人憂天,而我不喜歡憂心緊張。我們在那張小圓餐桌上吃了第一頓飯,番茄醬意大利面。冰箱里有四瓶白葡萄酒,看到它們時我很吃驚。“這是鮑勃給我們的?”

“是給你的。”威廉說。我說:“你和他說的?”他聳聳肩:“可能吧。”威廉很少喝酒。

“謝謝你。”我說,他朝我抬了抬眉毛,我稍微有種我在大開曼群島旅行時的感覺,那是好幾個月前的事了——我覺得威廉有點陌生,他濃密夸張的八字胡還沒有完全長回來,我可能還沒看習慣。

但我可以這樣過兩周,我告訴自己。

上樓后,我走進最遠處那間樹枝緊貼著窗口的臥室,然后我看見——我之前甚至沒注意到——正對著窗戶的墻壁邊有一個大書架,上面有很多書:大部分是維多利亞時代的小說,還有歷史書,特別是講“二戰”的。我拿走床上的被單,把它鋪在了我臥室床上的那條被單上。睡著后,我整夜都沒醒來,這讓我很驚訝。那是一個周四的夜晚,我記得這個。

*

我們度過了周末,一起散步,也各自分開散步。天空濃云密布,除了懸崖頂上房子旁邊那小小的一塊綠草地外,再找不到其他色彩。我坐立不安,而且時時刻刻覺得冷。我受不了寒冷。我的童年時代極度貧窮,小的時候總是挨凍;我會在每天放學后留在學校里,只是為了取暖。即使待在這棟房子里,我都要穿上兩件毛衣,再套上威廉的開襟毛衫。

7

星期一早上,威廉在電腦前讀東西,他說:“你知道有位名叫埃爾西·華特斯的作家嗎?”我很驚訝。“知道。”我說。他把電腦遞給我。我就這樣得知,埃爾西·華特斯,那個我本該與她聚餐,卻告訴她我很累的女人——因為疫情去世了。

“哦我的老天!”我說,“不!”

電腦屏幕上的埃爾西燦爛地微笑著。“把它拿走。”我說,把電腦遞還給威廉。淚水涌入我的雙眼,卻沒有流下來,我去拿了外衣和手機,走到了屋外。不,不,不,我不停地想;我怒不可遏。然后我給她的一位我也認識的朋友打了電話,那位朋友在哭。但我無法哭泣。

那位朋友告訴我,埃爾西是在家中去世的,她打過911急救電話,但醫護人員趕到時,她已經失去了呼吸。我們又聊了幾分鐘,我意識到我無法安慰我們這位共同的朋友,而她也無法安慰我。

我不停地走啊走,就像置身于某條隧道。我一直想哭,但哭不出來。

到了周末,紐約又有三個我認識的人感染了病毒;另外有幾個人出現了癥狀,但沒法做病毒檢測,因為醫生不想讓他們進診室。這嚇到了我:醫生竟然不讓人去他們的診室!

我給瑪利打了電話,就是那個幫我打掃公寓的女人,我讓她不要再去我的公寓了;我不想讓她乘坐地鐵。她說她已經在我走后的第二天去了公寓,但之后不會再去了。她丈夫是我公寓樓里的門衛,她告訴我,他正從布魯克林開車過去——為了避開地鐵,他會每周去給我那株很大的綠植澆水。那是我唯一的植物,已經養了二十年——是我剛從威廉家中搬出來時養的,我對它喜歡得不可救藥。我一再地向她道謝,為這株植物,為她所做的一切。她聽上去很冷靜。她信教,她說她會為我祈禱。

*

剛到這里時,我已經給女兒們打了電話,現在我又打給了她們,克麗茜聽上去很正常,但貝卡似乎情緒很差——依我看,是牢騷滿腹,而她也不想聊太久。“對不起,”她對我說,“我只是現在有點看什么都不順眼。”

“這可以理解。”我告訴她。

*

客廳的角落里塞著一臺大電視,鮑勃·伯吉斯一直接通著線路。我極少看電視——小時候,我家里沒有電視,我想這或許就是原因之一,我是說,我從沒弄清我和電視之間的關系——但威廉晚上會打開這臺電視,于是我們會看新聞。我對此并不介意,我覺得這讓我(讓我們)與世界有所聯系。電視上有關于疫情的新聞:每天都又有一個州出現了更多的病例,但我還是不明白即將發生什么。一天晚上衛生局局長說,事情在變好之前,總會變得更糟。我確實記得自己聽到了這句話。百老匯已經關閉了劇院(!),我也記得這個。

*

前廊里貼墻放著一只箱子,看上去像只舊玩具箱,威廉和我在里面找到了一盒老舊的飛行棋。盒子的邊角朽破不堪,已經裂開,但威廉把它拿了出來。我們還找到了一盒拼圖,看上去很有年頭,但拼圖片還在——就我們所知——那是一幅梵高的自畫像。我說:“我討厭這種東西。”他說:“露西,我們被關在這里,別再什么都討厭了。”他在客廳角落的一張小桌上鋪開拼圖,我幫他找出外圍邊框的拼圖片,然后在絕大部分的時間里都沒再去碰它。我從來就不喜歡玩拼圖。

我們下過幾次飛行棋,我不住地想:我迫不及待地想結束一切。我是指這盤棋。

我是指所有這一切。

8

我們來到這里正好一周后,我給我在紐約的一位醫生打了電話,他為我開安眠藥以及治療恐慌癥的藥片。我給他打電話是因為藥馬上就要吃光了,而且自從得知埃爾西·華特斯的死訊后,我就沒睡過好覺。這位醫生已經不在紐約城中了,他去了康涅狄格州,那天他告訴我,去過超市后要換洗衣服。“認真的嗎?”我問,而他回答:“是的。”我告訴他隔離結束后,威廉才是那個大概率會去雜貨店的人。他說,好吧,那么威廉購物回家后應該換洗衣服。

我不敢相信。“認真的嗎?”我又問了一次,他說是的,這和你鍛煉后換洗衣服沒有任何分別。

我說:“但你覺得這種情況會持續多久呢?”他說:“我們很晚才開始采取措施,我猜會超過一年吧。”

一年。

這是我第一次感覺到一種非常——非常深的憂慮,然而這個訊息進入我頭腦的過程很慢,慢得出奇,當我把醫生的這番話告訴威廉時,他什么也沒說,我明白他并不驚訝。“你知道?”我問他,而他只是說:“露西,沒人知道一切。”于是接下來——慢慢地,它似乎來得很慢——浮現在我腦海里的是,我明白我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都回不到紐約了。

“還有,你去雜貨店購物回家后應該換洗衣服。”我說。威廉只是點點頭。

我覺得難過極了,就像個孩子似的,我想起了小時候讀過的那本童書《海蒂》,海蒂被送去了某個地方,難過到患上了夢游癥。不知為什么,她夢游的樣子不停地在我腦中盤旋。我無法回家了,這個訊息時時刻刻都在往我內心更深的地方滲去。

*

接著:

威廉和我在電視里看到,一種恐怖的氛圍突然在紐約爆發,我感覺自己幾乎無法理解消化。每天晚上,紐約在威廉和我的眼前呈現為一系列可怖的景象,一幅又一幅的畫面上,是被送去急診室、戴著呼吸機的人們,沒有佩戴合適口罩和手套的醫院護工,還有不斷死去的病人。救護車急速駛過街道,那是我認識的街道,那是我的家!

我看著這一切,相信著這一切,我是說我知道它正在發生,這就是我的意思,但描述我看到這些事時的大腦很難。就好像電視屏幕和我之間有一段距離。當然是有距離的,但我的大腦就好像后退了一步,隔著一段真實的距離觀看,即使在我感受到恐怖時也是如此。即使是現在,許多個月之后,我記得在電視上看到過一個淡黃色的影像,那一定是穿著工作服的護士們,或者是裹著毯子、正在被送往醫院的人們,但在我大腦里的,只是這段晚上看電視后留下的奇怪的淡黃色記憶。我們(我)——在我看來——開始對每晚收看電視新聞上癮。

我很擔心急救車上的救護人員,擔心他們會全都生病,還有在醫院工作的人們。我想起了一位盲人,公交車停靠在我公寓前的站臺時,我有時會幫助他下車,我很擔心他,他現在敢抓住其他人的手臂嗎?還有公交車司機!與他們接觸的所有人——!

這段日子里看新聞時,我也注意到了關于我自己的一件事。那就是我的視線會落到地板上,我是說我無法一直看著電視。我想:這就好像是有人在對我說謊,我沒法看著那個正在說謊的人。我不認為新聞在對我說謊——如我所說,我明白這一切都是真的;我只想告訴你,一連好幾天——后來又變成了好幾周,我們晚上看新聞時,我常常盯著地板。

人類忍耐的方式真的耐人尋味。

*

這段日子里,我們每天都會給貝卡打電話,她說媽媽,太可怕了,冷藏車就在我們的公寓外面,里面裝滿了死去的人,我出去時它們就在那里,我也能從窗前看到它們。“老天哪,”我說,“別出去!”她說她只有家里急需什么東西時才會出門。講完電話后,我圍著房子走了一圈又一圈。我不知道該如何讓心緒安定下來。

*

這有一種消聲靜音的感覺。

就像在水下時,耳朵會堵塞一樣。

*

威廉說得沒錯,貝卡現在居家辦公,她的丈夫特雷在線上給學生授課。貝卡說:“我試圖在臥室辦公,特雷在客廳授課,他抱怨說還是能聽到我的聲音。我們不能出門——我們該怎么辦呢?老天,他是那么煩躁。”她說。

在康涅狄格州,克麗茜和她丈夫邁克爾也在居家工作。邁克爾的父母先前說自己會待在佛羅里達,所以他倆可以獨占房子。這片地產中包括一棟小客房。“真高興我們不必一起擠在房間里,至少我們擁有這整片地方。”克麗茜說。

9

兩周的隔離結束后,鮑勃·伯吉斯過來查看我們的情況。他顯然事先給威廉發了短信,告知自己會順路過來,但威廉還是出門去走他當天的頭五千步了,所以當鮑勃駛上門前車道時,我獨自一人在家。我出去見他,他站在懸崖邊的那一小塊草坪上,問我想不想出來坐坐。他帶來了一把折疊草坪椅,這棟房子的前廊上也有幾把折疊椅。于是我穿上春裝外套,外面套上威廉寬大的開襟毛衫,拿了一把折疊椅出去,坐在鮑勃旁邊。他戴著一只口罩,像是自制的,布料里層有花的圖案,我說:“稍等一下。”我去威廉的房間拿了一只口罩——我在一只干凈的塑料袋中找到了口罩——然后我們互相隔得遠遠地坐在折疊椅上,我是說,如果沒有疫情,我們不會隔得這么遠。

“離奇的世道啊。”鮑勃身子前傾,將手肘支在膝蓋上。我說:“是啊,很離奇。”

懸崖頂上很冷,周圍狂風肆虐,但鮑勃似乎不覺得冷;我用威廉的毛衣遮住了一部分腦袋。

鮑勃向后靠去,四下看看,我意識到他很害羞——我突然意識到了這一點——于是我說:“鮑勃,我真不敢相信你對我們這么好。老天,謝謝你,也謝謝你的酒。”

他看向我,他有一雙淡藍色的眼睛,我發現這給了他一種甜蜜的憂傷感。他是個高大的男人,但并不胖,臉上溫柔的神情讓他看上去比實際年齡更小,盡管隔著口罩很難看清楚。“沒關系。很高興幫到你們。你知道,威廉和帕姆是多年的朋友,所以我很高興能給你們幫忙。”我有一種近乎愧疚的感覺——鮑勃的前妻是一個很久以前和威廉上過床的女人,但鮑勃絲毫沒有表露出他知道這件事,抑或他知道的話,此事也根本不再重要。他說:“我妻子瑪格麗特會過來,不過說實話,她對紐約人有點偏見。”他坦白地說出了這一點,讓我很喜歡。我說:“你是指,就是因為我們來自紐約?”他擺了擺手:“是啊,這里很多人都是這樣,覺得紐約人自視高人一頭。”我說:“我明白了。”因為我的確明白。

他猶豫了一下,然后說:“不過露西,我只想告訴你,你的回憶錄真的讓我很震撼。”

“你讀過?”我問。

“是啊,”他點點頭,“讓我嘆為觀止。瑪格麗特讀過后也很喜歡。她認為這本書是講母女關系那類事的,但我覺得它講的是受窮。我來自——”鮑勃猶豫了一下,然后說,“比較匱乏的家庭,順便提一下,瑪格麗特的出身并非如此。我想如果你并非出身——嗯,出身貧寒,也許思維就會掠過這一點,認為這本書是講母女關系的,它也的確講了,但它真正講的,或者在我看來它真正講的,是努力跨越這個國家之中的階級鴻溝,還有——”

我打斷了他。“你說得完全正確。”我將身子稍稍前傾,“謝謝你讀懂了這本書真正所寫的。”

我忍不住一直在想鮑勃·伯吉斯。哦,他讓我的孤獨感減輕了那么多!他很擔心貝卡以及她公寓外面的冷藏車;他曾在布魯克林居住過許多年,對貝卡的情況是那么關心。他告訴我他自己沒有孩子,他的精子數量不夠多;他就這樣將這件事說給我聽,仿佛是在說天空的顏色,但他接著說這是人生中唯一一件讓他難過的事情,就是他沒有孩子,我說我理解。

然后我們聊到了紐約。“天哪,我真想念那里。”鮑勃說著真切地搖了搖頭,我說,哦,我也一樣!我告訴他我們離開時樹上正開著花,城市在陽光的照耀下是那么美麗。鮑勃環視四周,“這里的三月很糟糕,”他說,“而四月,”他補充道,“簡直太糟了。”

鮑勃在緬因州的雪莉瀑布鎮[1]長大,距離這里不到一小時車程。他曾在紐約做公設辯護律師,與第一任妻子帕姆在那里居住了許多年,在這之后他回到緬因州,與現任妻子瑪格麗特重新在雪莉瀑布鎮定居。他們幾年前才搬來了克羅斯比。接著鮑勃向我講起了溫特伯恩夫婦,我們居住的房子就是這對老夫妻的。他說格雷格·溫特伯恩曾在雪莉瀑布鎮的大學教過很多年書,實際上是個人渣,但他的妻子還不錯,雖有一點冷漠,但比格雷格強。我告訴他許多年前,我曾受邀前去那所大學朗讀作品,臺下沒有一個人到場。我說,我發現系主任從沒有宣傳過那次活動。

鮑勃無法接受這件事。他說他不知道當時的英文系主任是誰,但他搖了搖頭。“老天。”他說。我覺得我可以和鮑勃聊上好幾個小時,我想他也有同感。真希望我對他說了請再來。他離開時說:“如果你需要什么就叫我。”他收起折疊椅,帶著它離開,而我只是感謝了他。我沒有說:請再來吧!

*

威廉經常和埃絲特爾——去年離開他的那任妻子——以及他們的女兒布里奇特講電話。在請求我們的女兒離開紐約時,他也向這對母女提出過同樣的請求,埃絲特爾聽從了,她去了拉奇蒙特找她母親,就在紐約市外,現在她和布里奇特以及她的(埃絲特爾的)新男友待在那里。我驚訝于威廉和她倆講話時的口吻,他說話時帶著深厚的愛意,有時候我會聽到他和埃絲特爾一起大笑,放下電話后他會說:“老天,她給自己找了根廢柴。”意指她的新男友,但威廉的語氣從不帶刻薄譏諷之意。有一天他說:“我看不出這能有什么好結果。”我從沒問過他關于那個男人的事,這似乎不關我事。

“她們還好吧?平安無事嗎?”我問,他說是的,她們很好,都在努力撐下去。大多數情況下我聽不到這些電話,因為他會去屋外的前廊里,或是在散步時和她們通話;他經常和她們視頻聊天。

有一天我說:“威廉,你不氣埃絲特爾嗎?”她甩了威廉還不到一年。威廉是位寄生生物學家,他去舊金山的一場寄生生物學會議上發表論文時,埃絲特爾離開了他。威廉回家后發現了埃絲特爾留下的一張字條,上面說她走了。她拿走了大部分地毯,還有一些家具。

威廉略帶吃驚地看著我。“哦,露西,她是埃絲特爾。你能對埃絲特爾氣多久呢?”

于是我懂了。埃絲特爾是位職業演員,盡管我只在一部戲里看到過她。但這些年來我見過她很多次,她是個友善的人,有些膽子,這是我對她的印象。

我沒有打聽喬安妮的情況,她是威廉的第二任妻子。我認為喬安妮是很恨威廉的,因為是他離開了她。我不關心喬安妮;我和威廉還是夫妻時,他們有過婚外情,而她是我的朋友。她的名字從未被提起。

但當布里奇特因為某些事情不好受的時候,威廉會告訴我——通常是因為埃絲特爾的男朋友。“天哪,那個可憐的孩子。”威廉會這么說,搖著頭,“那家伙根本不知道該怎么和小女孩說話,他從沒有過孩子,而且就是個渾蛋。”

我為布里奇特感到難過,然而有些時候——不是經常,我對此并不自豪——我會因為威廉那么頻繁地和她講話、談到她而略有些生氣;我們吃飯時他會和她發短信,這有時會讓我很生氣。有一次我說:“她會不會更愿意在這段日子里跟著你?”他看上去很吃驚,然后說:“我不知道。”他補充道:“即使她這么想,她也不會希望如此的,不會。她是她媽媽的女兒,這一點毫無疑問。”

如果當時我知道等待著貝卡的是什么,我就一點兒也不會怨恨布里奇特了。

注釋

[1]這是伊麗莎白·斯特勞特以自己緬因州的家鄉為原型虛構的小鎮,她以這座小鎮為背景寫作了一系列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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