懸浮車穿透云層，將王都濕冷的霧靄徹底甩在身后。下方，天府市的輪廓在正午的陽光下逐漸清晰。沒有“天樞城”那種將科技與古典強行糅合的磅礴奇觀，這里更像一座被歲月和煙火氣浸透的普通大城。高矮錯落的居民樓外墻斑駁，縱橫交錯的立交橋上車流如織，巨大的廣告牌閃爍著俗艷的光芒，空氣中仿佛都飄蕩著火鍋底料和汽車尾氣混合的、獨屬于這里的味道。

常郝靠在舷窗邊，陽光暖融融地灑在臉上，卻驅不散心底那層薄薄的涼意。青藤居的草木清香、梵嘉指尖跳躍的生命綠芒、楓林路上那無聲湮滅的恐怖“夜景”……都像一場過于逼真的幻夢，被這熟悉的市井喧囂迅速沖淡、擠壓，縮回記憶深處某個上了鎖的角落。只有右腕疤痕偶爾傳來的細微刺癢，和經脈中流淌的、比離開時更加澄澈卻依舊微弱的風靈力，提醒著他那并非虛幻。

駿隆坐在對面，手指在便攜終端上飛快敲擊，處理著堆積如山的報告。他眼下的青黑更重了些，偶爾抬眼看看窗外的景色，又迅速埋首屏幕，眉頭微蹙。車廂里很安靜，只有終端輕微的嗡鳴和空調送風的低響。

“直接回局里？”常郝打破了沉默，聲音帶著久未開口的微啞。

駿隆頭也沒抬：“嗯，湯頭兒在等。一堆報告要你簽字確認，流程總要走完。”他頓了頓，手指懸停在屏幕上，終于抬眼看向常郝，眼神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身體感覺怎么樣？梵嘉的藥…沒再鬧騰吧？”

“還好。”常郝活動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脖子，“就是還有點虛，像剛生完一場大病。”他沒提那杯咖啡的苦澀和白硯舟那雙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眼睛。

駿隆點了點頭，似乎松了口氣，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嘴角扯出一個無奈的笑：“回去也好，至少食堂的擔擔面，是真材實料。”

天府市特別事件調查局（APSB）的駐地，藏在一棟外表極其普通的寫字樓深處。穿過幾道需要身份驗證的厚重合金門，內部的景象才豁然開朗——寬敞明亮的開放式辦公區，巨大的全息投影地圖懸浮在中央，實時滾動著常人無法理解的能量波動數據流。穿著各色制服、表情或嚴肅或疲憊的調查員步履匆匆，空氣中彌漫著消毒水、咖啡因和一絲若有若無的焦糊味（大概是哪個實驗室又出了點小意外）。

湯糖棠站在她的獨立辦公室門口。她今天穿著一身剪裁合體的深灰色職業套裝，長發一絲不茍地盤在腦后，露出修長白皙的脖頸。那張溫婉美麗的臉龐上沒什么多余的表情，只有眼底深處藏著一抹揮之不去的倦色。看到常郝和駿隆進來，她只是微微頷首。

“回來了。”她的聲音平靜無波，像一泓深潭，“氣色比預想的好。”

“湯組長。”常郝恭敬地應道。

“進來吧，把流程走完。”湯糖棠轉身走進辦公室，示意兩人跟上。

辦公室簡潔得近乎冰冷。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繁華的街景，陽光被特制的玻璃過濾后，只剩下缺乏溫度的光亮。桌上堆著厚厚的文件，旁邊放著一個吃到一半的、看起來很普通的三明治。

接下來的一個小時，是枯燥而冗長的程序。常郝需要在十幾份不同的事件報告、醫療評估、保密協議上簽下自己的名字，按上靈力印記。報告內容詳細記錄了他從黑礁監獄探監遭遇方先生，到公寓遇襲，再到雨夜樹林逃亡直至被湯糖棠帶回的每一個細節。文字冰冷客觀，將他經歷的那些生死瞬間簡化為一行行時間、地點、能量波動等級和初步評估結論。看著那些“D級骸淵衍體”、“疑似精神系靈力污染殘留”、“朽木妖巢次級節點觸發”的字眼，常郝有種奇異的抽離感，仿佛在閱讀別人的故事。

湯糖棠全程沒有多問一句，只是在他簽完一份文件后，適時遞上下一份。她的手指纖細修長，指甲修剪得干凈整齊，遞文件時動作平穩，沒有絲毫顫抖。但常郝能感覺到，一絲極其內斂、如同深海暗流般浩瀚的無屬性靈力，始終若有若無地籠罩著整個房間，帶著一種無聲的審視和安撫。這力量并不張揚，卻遠比楓林路上那驚天一刀更讓他感到一種沉甸甸的、屬于秩序本身的壓力。

最后一份文件簽完，湯糖棠終于放下筆，身體微微向后靠在椅背上，目光落在常郝臉上，停留了幾秒。

“做得不錯。”她開口，語氣依舊平淡，但那份內斂的靈力威壓似乎柔和了一絲，“能在那種情況下活下來，并成功觸發朽木節點的反制機制，證明了你的潛力和應變能力。雖然過程…很危險。”她頓了頓，目光掃過常郝的右手腕，“梵嘉的手段我信得過，但侵蝕的痕跡沒那么容易徹底消失。未來一個月，每周去醫療部做一次全面靈力掃描和凈化穩定，這是命令。”

“是，組長。”常郝應道。

“另外，”湯糖棠的指尖輕輕敲了敲桌面，“關于你公寓的襲擊事件，初步調查報告出來了。現場殘留的空間干擾屏障痕跡非常微弱且特殊，手法…很老練，不是普通的骸淵衍體能擁有的。目標明確指向你本人，初步排除隨機作案可能。”她看向常郝，眼神銳利如刀，“你最近，或者過去，有沒有招惹過…特別的存在？或者，接觸過什么不該接觸的東西？”

特別的存在？常郝腦海中瞬間閃過白硯舟那帶著戲謔笑意的臉，還有他輕描淡寫說出的“新手大禮包”。但他立刻壓下了這個念頭。那個男人本身就是一個巨大的謎團，他的“標記”更是梵嘉諱莫如深的話題。

“沒有，組長。”常郝搖頭，聲音平穩，“在加入調查局之前，我的生活…很普通。”

湯糖棠靜靜地看著他，那雙沉靜的眼眸似乎能穿透一切偽裝。幾秒鐘的沉默，長得像幾個世紀。辦公室里的空氣仿佛都凝固了，只有窗外模糊的車流聲作為背景。

“知道了。”最終，她移開目光，拿起桌上那半個三明治，語氣恢復了一貫的平淡，“回去休息吧，給你三天假。公寓那邊已經處理干凈了，暫時不能住人，局里在隔壁街的‘楓林居’給你安排了臨時宿舍。鑰匙駿隆給你。”她揮了揮手，示意他們可以離開了。

走出湯糖棠那間充滿無形壓力的辦公室，常郝才感覺胸口那股憋悶感稍稍散去。陽光透過走廊的窗戶，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帶著人間真實的暖意。

“呼…”駿隆也長長舒了口氣，揉了揉發脹的太陽穴，從口袋里摸出一串鑰匙丟給常郝，“楓林居307，條件一般，勝在離局里近，安全。走，先去食堂，我真快餓死了，湯頭兒的三明治看著就沒食欲。”

調查局的食堂位于大樓底層，寬敞明亮，人聲鼎沸。穿著各色制服的人端著餐盤穿梭，食物的香氣混合著嘈雜的交談聲，充滿了世俗的煙火氣。巨大的落地窗外，是車水馬龍的街道和步履匆匆的行人，對這座大樓里發生的一切渾然不覺。

常郝要了一大碗紅油鮮亮的擔擔面，駿隆則端了滿滿一盤回鍋肉蓋澆飯。兩人找了個靠窗的角落坐下。

面條勁道，肉臊酥香，紅油的麻辣灼燒著味蕾，滾燙的湯水順著食道滑下，帶來一種近乎野蠻的、活著的實感。常郝埋頭吃著，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仿佛要將王都的陰冷、蝕骨的麻木、還有那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壓抑，都隨著這滾燙辛辣的食物一起吞咽下去。駿隆吃得很快，風卷殘云，間隙里還含糊不清地說著些局里的八卦：哪個組又在追查棘手的C級異常搞得灰頭土臉啦，后勤部新來的小姑娘好像對三組那個冰塊臉有意思啦，上周食堂的包子餡兒偷工減料被大伙兒集體投訴啦……

常郝聽著，偶爾應和一聲。窗外的陽光透過玻璃，在油膩的桌面上投下晃動的光斑。食堂的喧鬧像一層溫暖的殼，將他暫時包裹起來。他低頭看著碗里剩下的一點面湯，紅油漂浮著，倒映出自己有些模糊變形的臉。湯底深處，似乎有什么陰影一閃而過，快得像是錯覺。

他猛地抬頭看向窗外，街道依舊喧囂，陽光明媚。剛才那瞬間的異樣感，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只留下微不可查的漣漪，迅速被周遭的嘈雜吞沒。

是錯覺嗎？還是…那碗底殘留的、屬于王都的陰冷，或者楓林路的虛無，并未真正散去？

常郝放下筷子，碗底那點紅油湯，忽然變得有些難以下咽了。